久生家的爱世小姐和南部家的少爷退婚了。
缘由是在自由的新时代,他们都接受不了长辈包办的政治联姻,尤其南部少爷更是无法接受自己是逼迫别人结婚的那一方,即使久生小姐已经是帝都有名的美人了。
大概也是因为南部家实在是太远,并不是最佳的选择,因此这个婚约退了也就退了,更何况久生子爵之前还觉得他小女儿嫁到那么远的南部家的确有些亏了,暗地里也不是没想过给爱世找个更好的夫家。
于是久生爱世小姐在退婚之后,她的父亲就开始给她相看新的人家,因她的确是美人,身份家世又不错,所以即便是退婚了也仍然有人对她趋之若鹜,比如那个菱川财阀家的公子。
但她统统都不喜欢,统统都不愿意。
就这样,在女孩们普遍都在十六七岁甚至是十四五岁就订婚结婚的上流华族圈子,久生爱世小姐一年年地挑剔一年年地拒绝,直到最后到二十多岁了都没有定下来,成为了华族圈里有名的嫁不出去的大小姐。
而久生子爵对于他的这个任性小女儿也是从最开始的得意到最后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因为久生小姐为了躲避家中烦不胜烦的争吵和无止境的相亲,在她女校高等部毕业后就直接留校成为了一名文学教师,从此住在了学校里为她提供的宿舍里。
自他们十六岁分别以来到如今二十一岁了,这五年里,她几乎一直都没有澜生的消息,澜生在临走前也没能给她留下些什么诸如等他回来的承诺就匆匆被送到了德国,据说去的是一所管教十分严格的军医学校,连家书都没能写上几封回来。
也许之后的某一天,他忽然就回来了,有可能因为这五年的成长和空隔,他就不想跟她在一起了,也有可能他一回来就跟某位合适的名门千金结婚了。
这些准备其实她都已经做好了,但,她依然还是这样等待着。
大概是那天夜晚,他牵着她的手在幽暗的森林里一起被萤火浮光包围住的记忆太打动她了,让她一直想念着他那被萤火虫的微光照亮的笑容。
弄到最后,她觉得自己并不是在等澜生回来,而是在等她自己放下。
……
久生老师手持着上课要用到的基本教材,姿容端肃地行走在学校里的走廊中,途径的一些正在谈话笑闹的女学生们在看到她后纷纷站好朝她鞠躬点头问好。
“久生老师。”
“贵安。”爱世便朝她们点头微笑。
途径的还有一些是她的同事,她也一一点头问好回应,例如迎面走来的这位英俊但严肃的高大男人。
“高桥老师。”
见她跟他问好,高桥也朝她点了点头:“久生老师。”
随后,两人便擦肩而过。
这位高桥欧介老师是外交大臣高桥留石之子,出身名门,英伦名校毕业,长相英俊身型高大,且至今单身未娶,即使为人非常严肃也依然深受无数女学生的欢迎,但这让他非常困扰。
因为曾在她高等部的最后一年担任过她的英文教师,所以现在她成了他的同事,这感觉也是有些微妙的。
本来爱世在做学生时,是很欣赏这位新来的英文教师的,毕竟他从海外归来见识非常广,当时爱世也喜欢和别的女孩子们一起围在他的周围听他介绍那些海外的新奇事物,但之后因为关于美依子和彰子的一些事,他误解过她,且两人还正面交锋过。
所以哪怕再后来那些误会都解开了,爱世也对他敬而远之。
只是没想到两人如今变成了同事,他大概也没想到她会留校做老师,本以为他们不会有什么再见的机会了,结果现在变成了要日日相见,这就有些尴尬了。
再加上也不知为何在许多人眼里,高桥老师和她这个一直不肯嫁人的文学教师在某种情况下竟然意外的登对,因此学校里一些年长的教师前辈们就很喜欢拉着他们做媒想要撮合他们,这就更尴尬了。
不过,等他上完这个学期的课就准备到他父亲的手底下工作了,他们也就不用这么尴尬了。
但其实爱世本人是无所谓这些的,类似这样的事情她早已经历不少了,她就这样每日常态地过着,工作日认真教书授课,周末不是自己去郊游就是去找山雀姐姐或是美依子逛街聊天。
是的,即使她和美依子的表哥高桥老师有些误会,但也不妨碍她们之间的关系依然很要好,美依子甚至站在她这边更多。
因此又是一个周末。
中午的时候,爱世提着礼物来到美依子的家中。
美依子正抱着孩子站在门口等她,在见到她后便立即展开了笑颜:“爱世!”
“美依子。”爱世朝她挥挥手。
然后蹲下来看美依子怀里的小宝宝:“哇!小俊治几天不见又大了很多呀!”
美依子在她们十九岁那年就跟一位小型商贸公司的社长坠入了爱河,没过多久便结婚了,如今她的孩子都六个月大了。
美依子在厨房准备茶水和点心,而爱世则坐在小厅中逗摇篮里的宝宝。
也许是自己过得幸福,每当看见形单影只的爱世美依子都忍不住想劝爱世至少谈个恋爱也好啊,她也不明白爱世为什么就没有一个喜欢的男人。
但她明白大概是因为她小时候一些的经历,所以才对男人都无法信任起来吧。
一想到这里美依子就对自己的表哥生气,爱世对男人的印象本就岌岌可危,结果他也和那些男人一样冤枉她,一副果然他早就知道爱世接近她是不安好心的样子……
说实话,她从没觉得她有什么是值得爱世对她不安好心的,论美貌她比不上,论出身她也比不上,这怎么看都该是她会嫉妒爱世吧,但表哥就是觉得她很天真很单纯,就是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欺骗和伤害,所以总是担心她。
但说来她又很难过,她不能全然怪他的。
她的外祖父是有地位的华族,她的姨妈嫁给了同是华族又是外交官的姨父,而她的妈妈却下嫁给了一个普通商社的社长,家境富裕起来也是在她出生之后的事,这就导致她不是华族,却总能出现在华族圈里。
而欧介哥哥担心她因身份的问题会被欺负,所以总是会守在她身边。
所幸,爱世并没有疏远她,相反还在她们两人夜聊的时候,对她说美依子能有高桥老师这样的哥哥守护着,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啊。
在她结婚的时候,也专门到场祝福她,就连俊治,爱世也是从他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就看着长大的。
但她总是这样可不行啊,她的大姐爱子可是已经特地找了她许多次让她来劝劝她的了,就算不喜欢东京这边自己认识的那些人,那也可以试试其他地方的才俊嘛。
可一提起相亲的事,爱世就连连摇头拒绝,弄得谁都没有办法。
“我以后就在学校里养老啦,学校里那些可爱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小俊治也是我的孩子。”爱世握着俊治的两只小手做鬼脸逗得他咯咯地笑。
“我要看着你们长大,看着你们以后恋爱结婚生子。”
见美依子那担忧她的模样,爱世就凑过去拍拍她的肩对她说:“诶呀美依子,不用太担心,等你也老了你就会发现我跟你其实差不多的啦。”
就在这时,门口玄关处有了动静,是美依子的丈夫藤本先生回来了。
于是美依子没好气地捏了捏爱世的脸说:“我跟你才不一样,我有老公。”
……
从美依子家里出来后,爱世就准备回学校了。
也许是因为见到美依子一家的确是过得很幸福,尤其是看到美依子的丈夫会主动在宝宝哭的时候抱起宝宝哄,而美依子也会歪头靠在丈夫身边一起看着他们的孩子。
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刻,爱世的确是感觉有些孤独了。
走在河川的堤岸上,吹着傍晚的微风,提着自己小皮包的爱世想着要不然就回家一趟?
是去姐姐家还是回自己家呢?
姐姐家的话,最近秀和似乎课业很重,并且在当年那件事之后,她已经不怎么去姐姐家了。
回自己家里的话,明莎子姐姐的要管教她和修源哥哥的两个孩子,这两个男孩子跟秀和那种斯文小男生完全不一样,非常调皮,倒是跟她小时候很像,这一个的话还好,两个就实在是太可怕了。
二哥和要子姐单独搬出去住了,要子姐两年前生下了一个女孩,今年又怀孕了,最近好像很辛苦的样子,她也不好去打扰她。
那干脆回森安去好了,回外婆家。
但森安离东京好远,得有长假期才好回去,且基本上她的寒暑假就已经是在森安度过的了。
感觉现在她好像回哪里都不合适了,所以,还是回自己的小宿舍吧。
如今是深秋。
傍晚浓艳的霞光染在学校墙后的红枫叶上。
红枫树下,一位穿着灰色和服,披着黑色长羽织的俊挺青年正闭目靠在校墙上等人。
似乎感觉到了爱世的注视,他缓缓睁开了眼睛抬眸看向了她。
对于她来说,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男人,是她已经五年未见的,藤原澜生。
爱世曾想过,若她和澜生久别重逢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是会紧紧抱在一起大声哭着他们终于见面了吗?还是不经意间相遇,明明彼此都很熟悉,却因岁月的相隔而生疏矜持了起来?
但他们好像没有哭也没用生疏,因为在听到她喊了他的名字澜生后,澜生就温柔地展颜一笑朝她张开了双臂,而她便小跑着直接扑进了他的怀里。
……
澜生和爱世坐在一辆马车上,马车渐渐驶离城市去往郊外,从车窗外能看到天色已暗,昏黄的路灯逐渐亮了起来,他们也在马车里点起了一盏油灯。
爱世问澜生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澜生说他已经回来一段时间了,要准备好后才能过来见她。
“准备?见我需要准备什么呀?”爱世好奇问道。
澜生没有立即告诉她,而是对她说:“我前几天在市郊买了一栋旧房子,现在应该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带你去看看。”
于是他就带着她上了马车,一路来到这里。
坐在马车上,爱世看着旁边的澜生,发现五年未见,他们两人都变了很多的。
大概是因为在军事医院里学习生活,澜生变得相较于五年前更为挺拔结实,不再有之前文弱矜持的感觉了。
他已经不再是少年而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这是爱世刚刚在他怀中清晰体会到的。
但他身上最直观的变化是明明刚从海外归来,且从小就是穿西服衬衫长大的他,如今却穿着一身的传统和装,再披上黑色的长袖羽织,就跟那些上了年纪的古板老爷一样。
想到这里爱世不由得笑出了声。
“怎么了?”见她一直看着他,结果看着看着就笑了出来,于是澜生也好奇地问道。
听到他问,爱世就将刚刚的想法都告诉了他,而澜生在听到她的形容后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对呀,你不觉得么,你以前都穿西裤衬衫的,还要熨烫得工工整整才穿,我几乎都没见你在家穿过和服呀。”
从重逢到现在,他们都非常有默契地没有提当年突然分离的事,也还没来得及问彼此这五年间是怎么过来的。
他们就好像只要能再相见,曾经不得已的分离就都没有关系了。
“之前我是喜欢西服的,但后来待在海外这么多年,那些西洋的东西我是真的越来越不喜欢,最后发现自己其实更喜欢传统的东西。”
澜生虽然说得有些轻描淡写,但爱世依然能感受到他在外面并不是很好过。
比起留在国内,生活毫无变化的她,澜生独自在外面应该是受了很多苦的,所以——
“澜生,忘了跟你说。”
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中,爱世握住澜生的手温柔地笑着对他说:“欢迎回来。”
……
澜生给车夫支付了费用便让他离开了,然后牵着爱世走进了一片竹林。
听澜生说他买下的那栋旧房子位于一处树林浓密的山脚,屋后就有一道清澈的潺潺山溪流过,屋前则种满了竹子,形成了一片婆娑竹林,当夜风吹过就沙沙作响,要通过一条石板小路才能来到院内屋前。
老实说,这里太过幽静偏僻,听着竹叶的作响声,爱世是有些怕的。
穿过竹林小道,他们就来到了一扇木门前,澜生敲了敲门。
而爱世则站在旁边看到这扇木门的两边都是竹和木做成的高外墙,将里面都包围了起来,从外面是看不见里面的。
这时,一位看着壮实和善的妇人把门打开了,在看到他们后带着恭敬对澜生说:“先生回来啦。”
然后对爱世也恭敬地低头:“小姐。”
“你好。”爱世也朝她点点头道。
“来。”澜生牵着爱世先走了进去,那妇人则在后面将大门关好。
进来后,爱世才看到,就如同澜生已经不喜欢西洋的东西一样,这栋屋子在外形上是传统的和屋,好在澜生也不是全然排斥,对于西洋一些便利的东西他还是接受的,比如屋内是通了电的,需要用到的电器也都有。
那妇人在厨房准备晚餐,澜生则带着爱世先参观这栋屋子。
这栋房子面积不小,且有两层,屋内有一方小庭院,围绕着这方小庭院有木廊,木廊的一边就是一间间的房间,推开素面推拉木门就能进到里面。
木走廊的角落处是通往二楼的小楼梯,在跟着澜生上二楼楼梯转折的时候,爱世终于忍不住对他说道:“澜生,你怎么会想到买这栋房子呀。”
在有些狭窄的楼梯上,澜生回头看她:“你觉得怎么样这栋。”
“唔,我觉得…是会发生一些志怪事件的屋子……”
爱世实话实说,尤其是听着外面竹林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就觉得更加阴森了……
不由得抱紧澜生的手臂:“我们别去上面黑漆漆的二楼了,总觉得上面有什么东西正张开口等着我们。”
“爱世。”
“嗯?”
楼道昏暗处,澜生又比她站高了两个台阶,所以爱世有些看不清他转过头来的表情。
“你喜欢我吗?”澜生突然问了她这个问题。
是呢,她好像从来没有正式告诉过他,她到底喜不喜欢他这个问题。
但她肯定是喜欢呀,若是不喜欢,她怎么可能会等他等了五年,又怎么可能会跟着他来这里。
可有的时候,人就是要听到想听到的那句话才能心安,所以爱世没有扭捏的点头:“喜欢。”
爱世看到澜生笑了。
“太好了。”
澜生走了下来,让爱世看清了他的脸,发现他此时眼睛里洋溢一种有些病态的感动。
“爱世,真的谢谢你。”
“什么?”
澜生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爱世无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这五年来,我其实一直都很害怕。”
“怕我不在的这五年,你是不是已经喜欢上别人了,是不是已经嫁人了,”
“会时刻想着我是不是又失败了,会想着为什么我总是在失败,但又会时刻撕扯自己本就是没有资格和你在一起的。”
“每天就麻木地训练和机器般地学习,结果却越来越不甘,爱世你知道么,我最后两年都是在惊恐和愤怒中度过的。”
澜生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神是有些迷离的,随后又坚定疯狂起来。
“直到我下了决心,即使我回来后,你已经嫁人了,我也要把你抢回来。”
“我已经不管什么廉耻,什么身份,什么我该不该我配不配的问题了,谁都不能阻止我。”
见澜生这个模样,爱世伸出双手抚住他的脸轻声问他:“所以,如果我要是不愿意,你就打算把我锁在这里?”
“就我们两人不好么?”澜生压住她的手抬眸问道。
看着爱世越来越难过,似乎不愿意的模样,澜生的心就开始往下跌,但她说的却是:
“难道你就不想跟我结婚吗?”
所以她还是逗了他一下,而回应她的是他压下来的吻。
这次的吻和曾经年少时带着试探和好奇的吻是不一样的,是他带着他满腔如暴风雨般的爱意吻着她。
……
深秋之夜,又临靠山边,在洗完澡后还是很冷的。
穿着寝衣披着羽织的爱世来到澜生所在的房间,推开拉门,就看到他已经将床褥都铺好了。
这间房面向后山,可现在是晚上漆黑一片,外面的风景什么都看不见,但能听见溪流潺潺的声音,很舒服。
其实这栋房子哪里是为了她买的,澜生后面用晚餐的时候才对她说,他买下这栋房子是为了能有更好的灵感写小说的,害得她还担心了一阵他的精神状况。
其实她现在也还不清楚澜生如今是以什么身份回来的,他难道浩一哥哥已经不在意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了么?
结果在用餐时她提起这件事,澜生也只是随意地说他想回来就回来了,他现在和哥哥走的路不一样,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哥哥也已经管不到他了。
至于身份的事,爱世就当他是写小说挣钱养家的吧。
在德国这五年,因管理太严他无法通信也没什么娱乐,每日睡前的空闲时间就写小说,写了一本又一本,如今回国倒也可以投到杂志社了。
也不知道他回国后真正的职业是什么,神神秘秘的,难道学医回来不是当医生么?
“那个,我们现在就睡一起吗……”
看着地上的床褥,爱世还是不好意思起来,结果穿着松垮睡衣掀开被子坐在床褥上笑她:“嗯,睡一起。”
“我觉得还是结婚以后再睡一起比较好。”爱世紧张了。
“那你,敢一个人睡旁边的房间吗?”澜生问。
于是爱世赶紧把门推上,然后锁好,仿佛外面真的有什么一样。
虽然是有些不好意思,但真的关灯后跟澜生睡在一起,澜生也没对她做什么,只是搂着她让她贴着他的胸膛睡。
在临睡着前,爱世迷糊中才听见澜生说,他们之后就到镰仓的佛前举办婚礼吧。
后来爱世才知道,自回来后就整天穿着松垮和服待在这间屋子里搞创作的澜生,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军医学校的教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