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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夏天已经到来,但实际上最近的这些日子里,东京一直在下着连绵不断的小雨。
高温和过于湿润的水汽总会在肌肤上凝成一层微微发粘的薄膜,让人胸口发闷,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西瓜、冰块、冷饮、沙滩、长达月余的美好假期……一说到夏天人们总能联想到非常欢快清爽的事物。爱丽丝也很喜欢“夏天”这个意象,但炎热烤人的夏天本身她其实并不是特别中意。
直到从月台跳进有空调的电车车厢,她才感觉自己的呼吸总算稍微舒畅,堵在胸口的不明物被丝丝凉凉的冷气慢慢带走,爱丽丝找了个空座位,抱着自己的书包坐下。
这会儿正是放学的时间,车厢里还有几名其他学校的学生,不过他们都在爱丽丝之前就到站下了车,只有爱丽丝一个人跟着摇摇晃晃的电车来到了这条轨道上设置的“终点”。
为了少被车门外的世界折腾两秒,爱丽丝站在车门口,一直等到“滴滴滴”的关门提示响起才从空调治下的圣域跳入了外面翻涌的热浪之中。
雨停了,云也散了,然而遮阳伞被爱丽丝忘在了课桌的抽屉里。小时候就有的丢三落四的毛病还在,只不过从作业本铅笔盒变成了像是发绳水杯润唇膏这些零零碎碎的小物品。
下午四点无疑是一天中最热的时间,好在从车站通向Scepter4马路两侧的人行道都有连片的树荫,在被太阳晒化之前爱丽丝总算慢慢悠悠地挪到了Scepter4的大门前。
不过和上次唐突跑到此处略有不同的是,这次爱丽丝还没有冲上头的监控做出任何动作,高耸牢固的铁门便自动缓缓地向两边敞开了。
“谢谢!”
她蹦跶着朝正闪着指示灯的摄像头摆手道了谢,然后飞快地跑过Scepter4那空旷的、没有任何遮挡物的、被太阳炙烤到能煎鸡蛋的宽阔前庭,来到主楼的正门口。
而这次没有人站在门口等她了。
爱丽丝推门走进主楼内,精美华丽的大厅中空无一人。
正当她茫然着自己该往哪走时,被攥在手里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
是新消息。
From:伏见猿比古
八楼。
爱丽丝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低声喃喃:“八楼……”
委实说,这个楼层有点高,至少不是个能让人看一眼就产生“不然还是算了”的数字。
可周围通往楼上的,就只有摆在面前的楼梯。楼梯是好楼梯,每一级的高度都不是很高,扶手是纯木的,低下围栏也被做出了漂亮的镂空形状。然而再漂亮也改变不了八楼很难爬的事实。
不过爱丽丝也没愁苦太久,毕竟她来这也不是为了玩的。
低楼层肯定基本都是办公场所,心想着八楼就八楼吧,就当锻炼了,然而还没等她人走上台阶,手里的手机就又震了一下。
依然是一条来自伏见猿比古的新消息。
里面的内容是——电梯在你左手边。
看到这条信息的爱丽丝:“……”
她旋即环顾四周,却始终没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发现任何与实时监控相近的物品。
手机又是一震。
From:伏见猿比古
别看了,凭你是找不到的。比起那个快点上楼。
眼前已经浮现出伏见猿比古那张满是嫌弃的脸,感觉自己被当做游戏角色跟着玩家指令在不断移动的爱丽丝沉默了一下。
要是这么说,那逆反心理可就要拍案而起了。
她努了下嘴,没有听伏见猿比古的话,继续在周围搜寻着。
然而那能让人像上帝视角的监控摄像果然被藏得太好,爱丽丝连花瓶里的花都翻了一下,除了发现花是假的但花瓣上完全没有灰尘很显然是经常被人打扫过的成果之外,她没有发现任何东西,只得满心不服地走进电梯。
这里总算有不是瞎子都能看到的监控摄像了。
想到伏见猿比古此时说不定还盯着另一头的屏幕,爱丽丝就没忍住对着那只垂下俯瞰他人的“眼睛”翻了个白眼。
电梯屏幕上的数字快速跳动着。
一阵不太明显的失重感过后,轿厢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爱丽丝走出电梯,盯着手机等待新的消息提示,从右侧传来了门扉被推开的声音。
“这里。”伏见猿比古出现在走廊的一段,他站在门口远远地看了她一眼,便迅速转身往室内折返。
早就对他这副“我只是怕你连第几扇门都数错不然我才不会出来接你”的态度感到习以为常的爱丽丝耸了耸肩,很快跟了过去。
每到一个地方便打量周围的环境是常人都会有的习惯。
而这间房间要说是办公室,未免又太过“寒酸”了一点。
虽然面朝前庭的几扇窗户开得很大,采光相当良好,但这里的东西少到屈指可数,唯独地上铺着的红绿黄黑白灰乱七八糟的电源线和数据线多到让人数不清的地步。而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了三张并排摆放的桌子,其中两张都摆着宽大的条形显示屏,另外一张空着的后面还摆了张椅子,看来爱丽丝今天要在这上面对付她的试卷了。至于饮水机、文件夹、废纸篓之类的办公室常备用品,则全然没见着踪影。
“伏见,这里真的是你的办公室吗?”爱丽丝把书包放到桌上,抽开椅子坐下后,将自己的文具和试卷全部翻了出来。
她昨天刚结束了本月例行的模拟考,成绩出来之前老师都暂时不会给出答案。想要估分就只剩下了跟同学读答案这么一种途径,但爱丽丝不喜欢这么做,和别人对答案总会让她感觉自己要么是在公开处刑自己要么是在公开处刑他人,反正只要有一方对成绩感到尴尬,场面都会变得有些失控。
盯着屏幕的伏见猿比古抽空瞥了她一眼,那眼神的含义爱丽丝也知道,是“你是笨蛋吗”的意思。
刚开始爱丽丝被伏见猿比古用这样的目光盯着还会觉得生气,但时间一久,她找到了反抗的方式——那就是瞪回去——理直气壮的,用“你不解释我就是不懂”的眼神瞪回去。伏见猿比古要么会嘴角抽搐着、要么会扶着额头长叹一声,然后认命地换另一种更加细致的方法给她讲解题目。
他会如此耐心让爱丽丝感到了十分的意外。
她是见过伏见猿比古生气的样子的,他毫无疑问是那种会因为他人的办事不利和愚钝而大发雷霆的类型。
不过很快这种印象又被推翻了。
因为即便同一个人不会希望遭受第二次伏见猿比古的怒火,但实际上这位年轻的情报课课长还是会帮下属收拾他们弄出来的烂摊子。
于是在发现他的责难并非总是如此尖锐(只要不犯同样的错误、低级的错误),以及不会对自己发火以后,自小便精通得寸进尺的爱丽丝很快摸索出了对付伏见猿比古各种难看脸色的方法。
“你不会为了教我写题特意找了个空的办公室吧?”
这个问句其实也是一种“你不解释我就是不懂瞪我也没用不过你瞪我了那我也要瞪你”的变体。
秉着“只要不被伏见猿比古气死,就可以反过来把他气死”的斗争理念,爱丽丝在实际过程中所采取的具体应对措施便是“既然被说了笨,那就装笨到底”——既然你都知道我这么笨,那为什么不说仔细一点?而且还要反过来怪我听不懂说我笨,伏见猿比古你欺负人!
而之后的数次斗争结果,都用事实证明了这套摆烂的思路用来对付伏见猿比古确有奇效。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的小聪明要是打在一个确实打心底里认为她“朽木不可雕”“弱智就是弱智再怎么教也没用”或者真的不想管她的人身上,其实也根本起不到任何效果。
说到底还是爱丽丝成功钻了“啊这个人好像比表面看起来的要更在乎我”的空子,才能在发生过争论与争吵中屡屡成为获利的一方。
当然,爱丽丝也有思考过伏见猿比古是不是看在钱的份上才对自己“特别有耐心”的——即使这个比较的对象是他自己。
然而这个问题爱丽丝也在上个月得到了另一种不算解答的解答。
当时伏见猿比古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的手机推了过来,让爱丽丝在一堆首饰里选一个她看得顺眼的。爱丽丝被他这一突然之举吓得不轻,直到问出他是要送给母亲之后才拍着胸口说幸好——幸好不是伏见猿比古做了什么坏事,想拿这种奢侈品让她做帮忙做不在场的伪证(当时伏见猿比古听完脸立刻沉了下来)。
“话说给妈妈的礼物为什么要让别人来挑?”爱丽丝不太理解这种行为。她每年为了吠舞罗众人和同学朋友们挑礼物的时间累计起来起码超过7x24小时。有的礼物甚至不会去直接买现成的,还会自己花时间做。比如说去年她就和安娜一起给吠舞罗的所有人都织了一条围巾。
红色的。
敢说丑说针脚不够好的都被爱丽丝用橡皮锤子锤了脑袋。
“因为浪费时间。”
伏见猿比古极其冷淡的神色让爱丽丝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她沉默着在那一堆自己不吃不喝一年不放假都不一定能攒下出来的首饰里挑了一条项链,最后这个疑问便从“伏见猿比古是不是图我钱啊”变成了“伏见猿比古到底为什么还在上班啊”。
不过“装笨蛋”的方法同样有自己的适用范围。如果是不那么值得回答,又或者是真的不太想回答的问题,伏见猿比古则会选择用沉默来应对。
比如说眼下他就沉默了。
爱丽丝已经有了答案:“还真是你临时借来的办公室?”
伏见自然还是不说话。
“可你之前的办公室不能用吗?为什么要特地搬到这里来?”爱丽丝继续絮叨,这点也和小时候一样,哪怕没人理她也不会感到尴尬,即便是一个人自言自语也可以哔哔叭叭很久。
要是没有人来接她的话头,这丫头可以一直这么说下去。
“那里人多,吵得跟菜市场一样。”伏见猿比古只好解释道,他懒洋洋地倒在椅子里,眼睛也无精打采地半耷着,双手却飞速敲击着键盘,但好在是薄膜键盘,发出的动静也很轻,安静下来听着还有点像白噪音。
“在那种环境里写题你觉得自己能对几道?”他说着还抽空瞥了爱丽丝一眼。
这张嘴真是没一刻能饶人的。
爱丽丝龇了下牙,迅速回怼:“直接说想给我一个比较安静的学习环境会让你死于七窍流血吗?”
大概是切中了要害,伏见猿比古一哽就不再说话了。
又装死。
再次取得胜利的爱丽丝坐正身子开始写题。
然而写着写着她的背就弯了,脑袋也跟着低了下去。
虽然当了三年模特不假,但现在学生的身份排在第一,体态形象之类云云的注意事项早被爱丽丝忘到了脑后,能为了能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而跟老父亲周防尊吵架的软骨动物的本质就这么暴露了出来。
然后,就在爱丽丝整个人都快趴到桌子上时,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了过来。
修长的五指和干燥微凉的手掌托住她的额头,将她的脑袋往上抬起。
“想近视?”不肯好好说话的伏见猿比古语气不太好地问道。
类似的情况其实在咖啡厅也有发生过。不过在咖啡厅时他们总是面对面坐,所以即使爱丽丝低下头,伏见猿比古也可以很轻松地用笔帽把她的脑袋给顶起来。
但现在不同了。
因为笔容易戳到人,所以伏见猿比古用的是手掌。又因为他们并排坐着,所以他为了伸直手臂,还只能保持着反手的这种不舒服的姿势。
可与之相反的是,爱丽丝很舒服。
有人帮忙托着脑袋,她连坐直的力气都不用使,真是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喂。”
她这种将自己的轻松快乐建立在他人肌肉酸痛的行为令伏见猿比古皱起了眉头。
“啧……自己坐直!”
“不——要——”
爱丽丝拖着长音拒绝了。
“这样好省力,借我枕一下嘛。”
“……我数三个数。”
伏见猿比古咂了下舌。
“嗯?”
爱丽丝微微侧过头。
“你要干嘛?”
伏见猿比古没有回答,径直开始倒数。
“三。”
“二。”
“一”也被他读出了,然而爱丽丝依然气定神闲地保持着前额贴在青年掌心里的姿势。
她有点猜到了他的威胁内容是什么。
无非是再不坐直就把手移开,让她的脑门砸在坚硬的桌面——
爱丽丝正出着神,结果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的失重感却忽然袭来——伏见猿比古把手撤开了。
“砰”的一声,脑袋撞到桌子的时间不足一秒,然而除了有点撞上了什么的晕感之外,爱丽丝的脑袋连痛都没怎么痛。
……为什么?
一声长长的、因疼痛而起的嘶气声从一旁传来。
爱丽丝一边揉着自己的额头一边坐直身子。
看着那只摊开在桌面、手心朝上、属于身旁青年人的手,爱丽丝一时之间陷入了一种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为何的无声之中。
直到她听见自己笑着说:“伏见……其实你才是笨蛋吧?”
不然怎么会有这种把手撤开之后,发现她好像真的来不及坐直身子于是又把手给伸回来给她垫着脑袋的人啊……
青年正揉捏着自己的手掌,他把眼睛眯了起来,刚想说些什么爱丽丝便向他伸出了手。
“给我看看。”
“……不。”伏见猿比古皱着眉。
“快点。”爱丽丝催促道。
“啧……说了不要了吧。”青年面无表情地拒绝。
“那我也说了快点了吧。”爱丽丝一副你再不把手给我我就要抢了的架势。
“……”
伏见猿比古不情不愿地把手递了过去。
手背,尤其是掌骨的那块被磕得通红一片。
要不要擦点药啊……好像还挺严重的……
爱丽丝翻来覆去地观察着伏见猿比古的手,同时紧紧捏着已经不再泛红的地方,以防他随时把手抽回去。
不过最后爱丽丝还是松开伏见的手了。
因为青年猛地站起了身,快步朝着窗边走去。
出、出什么事了吗?
爱丽丝紧紧盯着青年的背影。
伏见猿比古推开窗,往窗外望去。
接着,他咬着牙,叫出了自己最尊敬、也是最不得不尊敬的那个人的称谓。
“室长……”
“啊呀,伏见君。”
宗像礼司的声音忽然从窗外传来,而且似乎距离还不远。
“……您这是在做什么?室长。”
[装备测试。研发部的无人机最近有了新的改良版本,能更好更快地实时传输声像。现在我和淡岛君正在配合他们进行测试。]
[你对此有什么意见吗?伏见君。]
电流传输过程中略微有些失真的声音里带着相当的笑意。
伏见猿比古:“…………”
意见是不敢有的。
但想辞职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