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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圣节之后下了场大雨。
再又过了两天,凛然的冬将军正式率领着他的队伍,耀武扬威地开始了南下的征程。
在人们浅薄的心理准备之下,步入初冬还没多久的气温便来了个转体三百六十度垂直后空翻三周半的大跳水。连八田美咲现在出门都要给自己加件棒球外套。他今天早餐(其实已经是午餐了)想吃吐司,决定先踩着滑板一路溜到租房附近的西点店。
镇目町是个小地方,一到工作日路上的行人就会肉眼可见地变少。无数人如过江之鲫一般涌进繁华的东京,然后再在夜幕降临之后回到自己的家。
午后的阳光还算暖和,街景像被抻直抽开的胶卷那样飞快地往他身后倒去,每隔十几米就能看见一堆刚被清扫到马路边上的枯黄落叶。
隔着干净的玻璃橱窗,八田美咲看见一位女店员端着大铁盘掀开帘子,从烘焙房里走出来。
而柜台后站着的也是一位女店员......
八田美咲忽然就不想吃吐司了。
然而他也没有当即就走。
西点店的橱窗擦得过于一尘不染,玻璃柜里的灯光也太明亮,八田美咲一眼就看到了放在柜子里的红丝绒蛋糕,以及就放在红丝绒蛋糕旁边的小熊慕斯蛋糕......
【买吧。】
他脑子里冒出来了一个声音,疯狂地开始怂恿。
【安娜和爱丽丝一人一个......然后自己还可以顺便买份吐司......】
八田美咲推开门。
八田美咲走进店内。
八田美咲觉得自己像个机器人。
察觉他到来的店员立刻拿出了十二万分的热情:“欢迎光临!”
八田美咲僵在了原地。
好在糖与面粉烘烤之后的浓郁香味略微缓和了他的紧张,但饶是如此,从门口走到橱柜前的这么几步距离,也差点让八田美咲走成了同手同脚的顺拐。
“请问您需要什么?”面带甜美微笑的店员隔着一个柜台向他询问。
八田美咲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发烫了。他抬手往玻璃柜里的红丝绒和小熊慕斯那边指了指,动作胡乱得像是在驱赶环绕在身边的苍蝇。
“您想要的是这两款,对吗?”店员耐心地再次确认到。
“嗯......麻、麻烦再打包一份白吐司。”
八田美咲的声音有些支吾,还含糊地吞了音。
“好的。麻烦您稍等片刻。”
招待他的店员当即弯下腰,从橱柜中将红丝绒和小熊慕斯各拿出一份开始打包工作。
八田美咲见状松了一口气。
当与女生交流的压力远去之后,他开始站在玻璃橱柜前放空自己。
他盯着离自己最近的那块小熊慕斯,发现那块被用来做小熊鼻子的椭圆形巧克力片在温差下,表面凝结了一层细细的小水珠。
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设计这款小熊慕斯的西点店老板,可八田美咲还是不可避免地,将这块鼻子上亮晶晶的小熊慕斯和最近感冒有点流鼻涕的爱丽丝联系在了一起......
换季温度大跳水带来的影响是显著的。
对于八田美咲而言这点变化只是需不需要在外面多加件衣服,然鹅对于爱丽丝这种表面皮实健康实则弱不禁风的小豆丁来说,那就又意味着一场抽丝剥茧才能痊愈的感冒的来临。
哪怕草薙哥已经严阵以待给她做好了完全的保暖准备,但爱丽丝还是感冒了——因为穿得太多,出汗之后被冷风那么一吹,就又中招了。
说起这个,八田美咲就不得不多提一嘴“爱丽丝终于跟草薙哥和好了”的天大好消息。
之前突然莫名跟草薙哥闹别扭的爱丽丝,在去了一趟织田家要糖回来之后,她最近天天一放学就抱着草薙哥不肯撒手,好像又变回了当初刚来吠舞罗的那会的牛皮糖。
虽然大家对她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然后再转弯的理由感到好奇,但都很默契地没去多问。
毕竟没人再想看到半自闭状态的爱丽丝。
在她单方面对草薙哥发起冷战的那段日子里,他们这群场外观众不可谓不心焦。
为此他们几人甚至在网上向一家名不见经传但好评率却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的【灵幻相谈所】预约了儿童心理咨询服务,决心要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不去医院是因为医院真的太贵了,以及【灵幻相谈所】的好评确实非常多,而且很明显能看出写这些评论的人都是出自真心实意的感谢的。
而就在他们合资将咨询费的定金给出的第二天,即万圣节当天,爱丽丝光速与草薙哥和好了。
这两父女当着他们的面贴贴抱抱,给人的感觉比冷战之前还要亲昵。
虽然爱丽丝能从那个一见到草薙哥就愁眉苦脸满面忧愁的小雨女重新变回无忧无虑的小豆柴让他们深感欣慰,但得知刚凑好给出的定金这么快便就此打了水漂的悲惨事实还是让几位含辛茹苦的合资人们的眼泪情不自禁流了下来。
在爱丽丝快乐的咯咯笑声中,哭得最惨的是千岁洋。
这家伙平时总是将安娜和爱丽丝称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三个女人(另外一个是他妈)”,但关键时刻确实挺靠谱的——心理咨询的价格本就不算便宜,而众所周知在这个世界上,但凡是和小孩子沾边的东西的价格便会成倍增长——总之,在这个世界上最爱安娜爱丽和亲妈的千岁洋,义无反顾地成为了他们之中出钱最多的那个。
“我真傻,真的......”千岁洋捂着脸,又哭又笑地缩在吠舞罗的一角。
他哀怨地看了眼正坐在沙发上找补上周没进行例行亲子讲故事活动的一大两小,双唇嗫嚅,最后还是只卑微地挤出了一句:
“话说,咨询的定金......能退吗......”
“别想了。”出羽将臣拍了拍他的肩膀,“能退的是‘订金’。‘定金’是不能退的。”
闻言,千岁洋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脸——这笔钱没了,意味着接下来的一个月千岁洋都必须安安分分地投身工作,并与他最近好不容易才建立起联系的温柔花店小姐姐告别了。
“不过这样也很好啦。”过一会儿,千岁洋又打起了精神,语气里没有半点聊以□□的意思,“只要大家都好就好。”
他接着又来了一句,搞得角落里的空气突然尴尬了起来——虽然都说氏族盟臣的性格与他们所拥有的颜色之间有着某种难以言说却又密不可分的联系,而赤之氏族又是个性最外放的氏族,但这种忽如其来的“示好”,还是在座的几人在乱感动一把的同时起了一身能把东京湾填成陆地的鸡皮疙瘩。
而为了掩饰自己居然被这么真挚又不失矫情的愿望所打动,接下来就是此起彼伏的“千岁你是不是病了”“千岁不然我借你点钱吧”“千岁不然把那个套餐改成成年人的你去得了”的暖心询问。
千岁洋被他们气得不轻,抡起拳头揍了过来。抱着爱丽丝坐在沙发上的草薙哥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说了句不要打坏店里的东西之后,就抱着爱丽丝牵着安娜上楼了。
父母和孩子之间是否真的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这种问题,离家已经快三年还是四年的八田美咲已经放弃思考了。
他只知道自己不该回去。父亲去世后,他的母亲再婚,家里多了两个和八田美咲年纪差了不少的弟弟和妹妹,继父也是个很好的人,没有人排斥他,更没有人说过要让他滚出这个家,但八田美咲就是觉得自己待不下去了。
那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处,曾经母亲一整份的爱在被年幼的弟弟妹妹瓜分之后,能落到他身上的只剩下了一点点——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
因为弟弟妹妹并没有瓜分母亲的爱,只是他们太年幼需要大人付出更多的精力照顾。母亲也并没有不爱他,只是不可避免地减少了与他相处的时间。
大家都没有错。
觉得母亲不再需要自己保护、有了可以依靠的人、却又因此感到家里不再有自己位置而离家出走的八田美咲也没有错。
可事到如今他想回去也很难了。
不知道是该害怕自己被忘记,还是该害怕自己被母亲记得太深而惹她伤心。
“美咲,你不用回家吗?”
昨天是星期五,爱丽丝放学回来,听到镰本说周末要回家一趟之后,就默默地把脑袋转向当时正坐在她身边陪她看假面骑士的八田美咲。
“啊?”正看到假面骑士变身环节心潮澎湃的八田美咲勉强地分出一点注意,应了一声,“不回。干嘛?”
爱丽丝摇摇头,她呼噜噜地吸了口牛奶,然后又将瘪下去的牛奶盒子吹鼓起来:“因为美咲从来没说过回家嘛。”
八田无言以对。正当他想用沉默结束这个话题时,又听到靠过来的爱丽丝小声问:“美咲和爸爸妈妈吵架了吗?”
“没有。”八田把小豆柴毛茸茸的脑袋往远处推了推,“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们了。”
怎么可能会吵架。
“为什么很久没见过了?”爱丽丝连忙追问,“美咲不想见到爸爸妈妈吗?”
知道自己这是不小心开启了爱丽丝的好奇心模式,八田美咲皱着脸想了会,然后开始胡说八道:“因为我饭量太大,家里人又多,我怕把家里吃穷就没回去过了。”
“......美咲每次跟出云说自己要吃什么的时候,就完全不会有这种担心诶。”爱丽丝说着说着,垮下了脸,“美咲吃出云做的饭就一点都不心疼!还不帮忙刷碗!美咲好鸡贼哦!”
八田美咲:“......”
关于总是蹭吃蹭喝甚至连碗都不帮忙刷的这点,他确实无法反驳。
但是“鸡贼”这个词你是跟谁学的!小孩子不准说这么不可爱的词语!
他隔着针织帽挠了挠头,在爱丽丝极端控诉的眼神中向她保证,自己明天开始会连洗一周的碗,这才让“非常心疼既要赚钱做饭又要刷碗的爸爸”的爱丽丝放过自己。
然而让八田美咲没想到的是,白嫖这个话题结束后,爱丽丝的好奇心又回到了原点:
“可是假如哦,美咲回家但是不吃家里的饭,就只去看看爸爸妈妈的话,也不会把家里吃穷吧?”
八田美咲:“啊、嗯......”
确实是这个道理——不对!完蛋!爱丽丝居然没有以前好骗了!
这难道就是素质教育的功劳吗?
他觉得再过两年爱丽丝就根本不会被他们随口编出来的鬼话给哄到了。
不善说谎的八田美咲忽然感到局促。
他不安地坐在沙发上,双手交握着。如果他平常有好好观察犯了错的爱丽丝是怎么被罚的,那他大概会发现,自己现在的这副模样和等待受罚的爱丽丝很像。
最终他将自己的实话全部倒了出来。
包括觉得自己在家中没有容身之处,以及自己不敢回家那一段。
说完八田美咲才开始感觉气氛有点怪异。
喜欢说话的爱丽丝不说话,总是听她说话的自己反而在巴拉巴拉地说个不停。
……身份,倒过来了吧?
他才是大人。
八田美咲后知后觉地想到。
居然向爱丽丝发了这么久的牢骚……
……好逊。
“抱歉丽兹,你忘了我刚才说——”
“但是美咲自己也说,妈妈从来没说过不爱美咲嘛。”爱丽丝打断他,“所以只要妈妈还爱着美咲,那美咲就可以一辈子都不用离开妈妈身边啊!”
她将从蓝波那学到的几乎原本地复述了一遍。
在贝尔菲戈尔“血缘才是人与人之间唯一的纽带”这一论点被哭哭出云的拥抱彻底击碎之后,爱丽丝的立场立刻倒向了和她境遇类似的蓝波。
被打了一针强心剂的爱丽丝,立刻开始摇头晃脑地转而向八田输送自己那因爱而生的超级膨胀的自信。
“所以不要怕嘛!”
坐在沙发上的爱丽丝叉起腰——现在她真的像个烧开的小茶壶了:“美咲的妈妈肯定有在等美咲回家的!”
小茶壶噗噗吹出的热气,糊到八田美咲脸上,让他眼前一花。
“咦?”被“热气”模糊成大色块的爱丽丝挪了过来,“美咲,你哭了吗?”
“没有!”他一吸鼻子,冲爱丽丝吼道,“看你的假面骑士去!”
爱丽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不!”
自从织田家回来之后,她好像更肆无忌惮了一点。
想起爱丽丝刚来吠舞罗那会,只要心情不好的尊哥脸色差一点再瞥她一眼,她都会被吓得缩到草薙哥身边。
可现在她已经会跟他们抬杠了。
这种进步不可谓不大。
而因此变得越来越可恶的人类幼崽,也在不知不觉间稍微长大了那么一点点。
“客人,您的红丝绒和小熊慕斯已经打包好了。”
店员的声音将八田美咲抓回玻璃橱窗前。随后他发现除了红丝绒和小熊慕斯外,还有其他应该很受小孩子欢迎的甜品。
八田美咲杵在橱柜前,又没头没脑地挑了两个打包带走——他不知道弟弟妹妹喜欢吃什么。
可如果要回家……就这么空手回去也不好吧……
他回到吠舞罗,发现镰本力夫还在。
怎么还没回去……
八田美咲小声嘀咕了一句,将手里的四个纸盒和自己的吐司放在吧台上。
“八田哥,你怎么买了那么多蛋糕?”镰本力夫立刻凑到他身边,“啊,难道其中一个是给我在路上吃的吗?哎呀八田哥你这么客气做什——”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然后就被八田美咲重重地拍了下手背:“不是给你的!”
镰本力夫:“嗷!!!”
八田美咲环顾店内一圈:“安娜和丽兹呢?”
“丽兹自己出去买东西了——她们这周的社会实践作业好像是这个。”镰本力夫说,“什么帮父母跑一次腿。”
“周末就该让小孩子多玩一会,现在的学校花样真多。”八田美咲不满地嘟嘟囔囔。
“就是说啊!”镰本力夫附和道,“安娜在楼上看十束哥洗照片,要叫她下来吗?”
“先不用。”八田美咲挠挠头,挨着吧台坐下,发现镰本力夫脚边还放着一个硕大的行李袋。
不过看它瘪着的样子,显然是没装多少东西的。
“你带这么大个袋子回家干嘛?”他问。
“装东西啊。”镰本答。
“装东西??你也没多少东西可以装回去吧??”
“不不不,是从老家装东西回来,不是把东西从这里装过去。”镰本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每次回家我妈都要给我装很多东西带到东京来。每次买袋子也挺花钱的,就干脆带个大一点的袋子回去。”
八田美咲“噢”了声。
这个知识点于他而言确实是太陌生了。
“所以八田哥你买这么多蛋糕是要干嘛?”镰本看起来还在对他的蛋糕动歪脑筋。
八田美咲剜他一眼:“送人。”
“丽兹和安娜?”镰本力夫大为震惊,“这么多……丽兹会一口气吃光的吧???”
哪怕隔着墨镜,八田美咲也从他的神色中读出了“八田哥你还要不要命了”的惊恐。
毕竟草薙哥是明令禁止过不得向爱丽丝少量多次,又或者多量少次地投喂甜食——她已经开始有要蛀牙的征兆了。
八田美咲只好把红丝绒和小熊慕斯推开:“这两个是给安娜和丽兹的。”
“那另外两个呢?”
“啰里吧嗦问那么多做什么!还不赶紧回你的家!”
“怎么一进门就听到吉娃娃在大喊大叫……”站在门口的艾利克嘀咕一声,被八田美咲听到,两个人又在酒吧门口掐了起来,惊得路过的行人频频侧目。
而与此同时,刚学会使用缺德地图的爱丽丝跟着不断发出“您已偏航,已重新为您规划路线”提示的手机,晕头转向地打了好久的转,才终于走出如同迷宫一般的车站。
爱丽丝来到了一个人流如织车水马龙的陌生地段。
她转身往自己刚刚走出的车站口上方看了眼。上面写着车站入口的名字,虽然是不认识的汉字,但底下贴心地用罗马音进行了标注。
爱丽丝慢慢地拼读出最前面两个字的读音。
“I-ke-bu-ku-ro……”
池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