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身就是孤独的。
他孤独地从人类的社会而来,在虫族的世界内遭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他没有可以与之交心的虫族朋友,但他找遍了星海也不曾发现人类的痕迹。
他是人类又不是人类,他是虫族又不是虫族。
他势必要孤独地活这一辈子,直到连乡音都忘却了,仅怀抱那一方天地而活。势必要连记忆都淡薄了,独留自己生而为人的自知之明刻印在骨髓里。
商问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勇气才用故乡的话语磕绊地说出这句话。
而在看到对方的双目之时。
他已然确认了姜灏的身份。
一时间,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犹如犹如被挤压多年的火山般的情绪骤然喷发而出,却像是能将他彻底燃尽一样的,使得他的双唇颤抖间,仿佛失去了开口说话的能力,他嗓子里的文字就那么梗着,直到被这骤然迸发而起的火焰灼烧至虚无。
姜灏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问道。
“你……也是……?”
商问紧咬牙关,缓慢且坚定地点了点头。
“啊——”眼前的姜灏像是骤然卸下防备,卸下所有重担般的,长长地将胸肺间的那口气呼出,甚至带了些由紧张感所逼出的气泡音,他用猛地松了一口气的语气道:“还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个人了,这群看着是男人的竟全他妈是虫,还他妈都是基佬……看得我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
隐约间。
商问似乎感觉到了两者情感上的落差。
商问用已经有几分生疏的话语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就四个月前,”姜灏抒发着自身的郁愤:“别人穿一下都异界后宫龙傲天,我怎么就……唉,这些家伙怎么长的也都是人类的模样,搞得我每次都会忘记这些家伙是虫子。”
四个月之前。
正好是他参与铁岩星保卫战,救下那批雄虫的时间。
也就是说,这场穿越极有可能发生在姜灏濒死之际,而仔细想想,他的穿越也是在原身挨打后差点儿抗不过去的情况下发生的。
两者间的相似是不是意味着这件事背后存在某些联系与规则?
暂且将这件事放在一边。
还略显生涩的星际通用语将与这个种族格格不入之处凸显得淋漓尽致,刚穿越不久的姜灏显然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并不深刻,言语行为中还有几分肆意率性之感。
当然,这兴许与他穿越进雄虫的身体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但是。
在虫族度过了漫长岁月的,从第一阶段成长期坎坷地步入了成年的商问却情不自禁地升起几分复杂的心绪。
他从来都觉得自己是纯粹的人类,他的骨子与灵魂皆无法被容纳于虫族之内,但令他感觉到五味杂陈的是,他在虫族已经度过了这么漫长的岁月,他苟活于世,他加入军部,他参与战争,以至于他连铭刻在心底的语言都变得生疏了几分。
在虫族生活的岁月使得他身为人类的部分在被渐渐磨损,以至于在面对同是穿越者的姜灏之时,他仍然感觉到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隔膜。
如果他穿越过来也是雄虫的话,会有不一样的结果么?
许是今日所遭受的震撼太大,商问的脑子里尽是些奇怪的,不知从何而起的想法。
以至于将这些想法抛之脑后,深吸一口气之际,他道:“还好,你穿过来的身体是一具雄虫。”
姜灏愣了愣,随即,像是悟到什么般地拍了拍商问的肩膀。
“兄弟,辛苦了,你这完全是噩梦开局。”
……
把商问留在这里,两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雌虫的日子是不是比较艰难?”
商问想了想:“……还好。”
加入军部前确实有相当需要抱怨的地方,但此刻,发展训练编队,调查支配者,当他全身心投入在这些事情上时,在身旁没有像他雄父一样不讲道理的雄虫时,这种日子其实也没有他想象中的艰难。
姜灏絮絮叨叨地向他抱怨。
抱怨那些动不动向他下跪的雌虫,抱怨家中某些雄虫让人恶心的癖好,抱怨这个世界除了搞基之外就没有其他性向,抱怨家族那群弱智的家伙不断把他往各种宴会带。
“真当我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儿搬?”将这些抱怨都吐露出口后,姜灏长松一口气:“将这些事情说出口,畅快多了。”
此时,一直盯着姜灏略有几分躁动的雌虫们终于按捺不住自己,有胆大地已经挪到这两只虫身前,一边用可以把商问戳成筛子的目光斜睨商问,一边带着亲和的笑容道:“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您对通用语之外的语言还有涉猎,我可以冒昧地问一下这究竟是哪种语言么?”
姜灏瞥了他一眼。
已经暴露了身份的姜灏自然不再遮掩自己,用汉语不悦道:“这他妈是谁啊?”
鉴于在这个宴会上出席的大部分都是大家族的虫,商问自己也不想惹麻烦,用星际通用语解释道:“我和这位雄虫来自同一个星球,这是我们的地方语。”
对方冷冷瞥了商问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
姜灏相当不客气地打断了这只虫,琥珀色眼眸中充斥着不耐,就连语气都冷了几分:“我在和他聊天,你没有看到?”
那只雌虫似乎没有想到姜灏会是这种反应,杵在原地愣了愣。
姜灏直接拽着商问的胳膊,冷冷瞥了一眼这只雌虫后,带着商问来到了不引虫注意的角落。
虽然没有回头,但已经感觉到被冰冷目光刺穿脊背的商问耸了耸肩,有些别扭地耸肩而笑。
姜灏问:“你笑什么。”
“你还挺受欢迎。”
姜灏没有感情地含糊轻哼一声:“呵,我又不搞基。”忽的,姜灏看了看商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叫商问对吧?你什么时候穿过来的?”
“大概七八年前。”
“哎?!这么久?你穿过来时几岁?”
“……二十多吧。”
姜灏愣愣地在脑子里算了个小学加减法,不知道是遗憾还是什么,悠悠叹道:“以你现在的年龄,如果放在地球上,孩子估计都能打酱油了。”
如今已然看开的商问也只能附和着叹一叹:“这也没办法啊。”
姜灏满脸沉重地拍拍商问的肩膀:“哥,问题不大,咱们男人三十一枝花,更别提在虫族您这朵鲜花还能长盛不衰一百年。”
没料到眼前这位老乡这么能说会道的商问嗤地一笑,戏谑道:“讨打是不是。”
“别别别。”姜灏举起双手来退了两步,那张俊秀的脸上也带了几分青年人的肆意率性之感:“你这一拳能打我七八个,起码得让我先去练练。”
男人的友情与亲近总是来得莫名其妙,也许只是一个话题,一句话,一个词,就可以在瞬间破除两者间尴尬的地方。
他们来自同样的故乡。
曾有相似的面貌特征,述说着同样的语言。
他们大谈记忆中美好的地方,谈游戏,谈小说,谈工作,谈一切可以聊的话题。
他们与此刻所处的世界格格不入。
……
而与之同时。
一同参与宴会的身为兰图祭替身的虫在熟练地与各个家族的虫进行交流的同时,眼角的余光一直固定在同一个位置。
在角落里的两个青年相谈正欢。
而作为替身虫的他认得其中的那只雌虫——曾经,他的主人将这只醉酒的雌虫抗了回来,一向冷漠的兰图祭在这只雌虫面前的表现堪称反常,让一直以来甚至都不敢直面兰图祭的替身虫印象深刻。
他的主人,兰图家的家主,唯一的S级的雄虫兴许被那只雌虫迷住了。
没有关系,那是家主自己的选择,他们做下属的,只需要远远地在他的身旁,安静地注视着那个少年带领他们于前方披荆斩棘便可。
那是家主自己的选择。
他曾以为,被家主所选的雌虫也会欣喜若狂地选择兰图祭——毕竟,任何一只雌虫都不会拒绝这样的雄虫堪比馈赠的喜爱。
但是。
时至今日。
他再一次见到了这只雌虫,而这只雌虫正与另一只雄虫在一起,他们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他们望着彼此,笑容灿烂。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这只雌虫会出现在宴会场?
为什么这只雌虫会和首都星近日相当出名的雄虫站在一起?并且像是老朋友般用惬意的神情闲聊?
替身虫仍旧表现得相当得体,他的话语也延续了他彬彬有礼的一贯风格,但他的思绪却像是经历过一场风暴般的,各种各样的念头像是已经沸腾的水中快要满溢而出的气泡,一串接着一串浮了上来。
家主如果还对这只雌虫抱有好感的话,定然不会让他出手。
但若是任由这只虫践踏家主的心意……
替身虫紧紧地盯着角落中的两只虫,那其乐融融的场景落在他的眼中,像是眼睛里扎了根刺。
在所有虫不曾注意到的情况下。
替身虫偷偷用星脑拍下了这两只虫相处的照片。他本就是为了暗杀与偷窃情报而生的间谍,做这样的事情对他而言简直小菜一碟。
他要向家主汇报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