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灰色的黯淡虫纹像是重新获得了些许生机,像是会呼吸般的,淡光流于其上,恍若缓缓流动的水波,使得银灰色的虫纹蒙上了一层亮银色,光泽流转间,带了几分名为生命的美感。
但此刻的兰图祭却已是大汗淋漓。
仅仅是通过操控来唤醒虫,他就觉得自己仿佛要濒临虚脱,若是他有丝毫的松懈,绝对会面临脱力的危机,以及紧紧抓在手中的稻草落地的风险。
他不能放开这根稻草。
但凡被唤醒的虫纹重归死寂,商问雌父的身体恐怕也无法经受得住下一次的尝试。
他不能有丝毫懈怠。
兰图祭紧紧地盯着病床上的虫,他的神情满是凝重,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都带了几分颤抖。
虫纹唤醒这一步已经达成。
接下来,就应该渐渐操控虫纹进入虫纹激活状态,使得身体能够在这样的刺激下重新恢复治愈能力,从而将眼前的虫从既定的死亡中拉回来。
在呼吸的颤音之中,兰图祭深吸了一口气,额头上沁出的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落在肩上,落在领子里,他本人却恍若未觉,集中力达到了空前的高度,他缓慢地操纵虫纹进入相对稳定的状态后,通过虫纹传递出的片段的信息小心谨慎地判断当前的状况。
在确认目前的情况可以准备激活虫纹之后。
在兰图祭屏息凝神间。
像是猛地将巨石投入水中。
已经只剩最后那缕灯火的虫纹在他的操纵间骤然迸发出了最后的光彩。
但是还不够。
这个程度的唤醒还无法使得虫纹进入激活状态。
他还需要让它震荡得更加厉害,还需要压榨出它最后的力量。
兰图祭咬牙间,他相当干脆地激活了自己的虫纹,金色的虫纹凸显于皮肤,流光溢彩凝聚其上,金色的骨翅于瞬间舒展开来,透明翅面之上烙印着华美的暗金色纹路,在其振翅之中,暗灰色的虫纹也像是受到了吸引,其上流动的光泽也越来越活跃,像是有一缕微光在其上活泼地跃动。
现在。
激活虫纹。
“!!”
令兰图祭感到措手不及的是,在虫纹开始激活的刹那,已经在步入死亡的身体却根本承受不住虫纹激活之时带给身体的负担以及压力,原本进行缝合的伤口瞬间裂开,浓稠的血液于瞬间从破裂的伤口处迸裂,甩至墙面。
甚至有几滴猛地溅在了兰图祭惊魂未定的脸颊之上。
不行。
兰图祭根本顾不上擦去脸上的血渍,在口鼻间憋着的这股气从唇间泄出时,伴着自己脑子不断出现的嗡鸣声,兰图祭木然将喉头的一股腥甜咽了下去。
要冷静。要冷静。在这种情况下,若是陷入慌张,在激活虫纹的冲击之下,他身前的这具身体也只有炸开这一个可能。
现在还有机会来挽回。
对虫族而言,虫纹便是他身体以及生命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操纵虫纹,在一定程度上也变相等于操纵对方的身躯。
这具身体虽然已经进入激活状态,但却始终在彻底炸裂的边界线上不断徘徊,像是在狂风中的干瘪的枯叶,瞬间就能在飓风之下被碾成碎末。
兰图祭紧咬着牙关,不断地试图在两者间求得一个平衡,纵使他背后的骨翅此刻只能勉强支撑,纵使他已经感觉到了在虫纹激活后,在强烈后遗症的冲击之下,要完美地操控虫纹已经力有不逮。
但他已经受够了那份从心底燃起的焦躁感了。
他想要给那青年亲手堆砌出一场奇迹。
……
他其实并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
像是只在生命中的下一秒,又或是绵长的岁月所浓缩而成的一瞬间。
他只觉得自己眼前的景色一片昏花,脑子里的嗡嗡的声音由远及近不绝于耳,腥甜的粘稠物从鼻腔里缓缓淌进嗓子,明明有液体在浸润,却只觉得嗓子里像是被刀刺过般的,干涩地泛着疼。
他并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眼前的病床,以及病床上淌着血的虫像是出现了重影般的,在他的眼前不断地回旋,不断地远近交错,从伤口中流出的血液,几近在顺着床单被褥不断地下淌,伴着机器的滴滴声而响,浓郁的血气蔓延在整个房间。
但在这么一刻。
床上的虫忽然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在蜷曲身体的那一刻,堵在嗓子眼里的那口血被床上的虫猛地咳了出来,像是生命在竭尽所能地挣扎般的,在身体的刺激之下,裂开的伤口不断地开裂修复,体内器官被迫重新开始运作。
在兰图祭眼前的重影中,他好似看到了那蜷曲着咳血的虫在身体的抽搐之下,眼睛勉强掀开了一道缝隙。
但他不会在意这些。
因为他听到了,自那原本步入死亡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死气与血气的身躯之内,那本应停止跳动的心脏猛地震了一下。似是冬雪融化,似是暖风拂过的那一瞬间,那具躺在病床上的躯体上的死气骤然散去,而细微的生命力则如涓流般充斥在他身体的每一处。
那具身体骤然活了过来。
而被商问强制重启的治疗器械开始紧随其后,时刻监测并分析对方各方面的身体指数。
确认病床之上的虫大概脱离了死亡的危机,兰图祭长长松一口气后,手在脸颊上一抹,甩去身上的冷汗。
在兰图祭急促的呼吸声中,他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走到急救室门前,推开了急救室的大门。
在那双通红的墨眸带着几分克制的期待望向他时。
兰图祭平静道。
“去叫医生过来。”
商问听闻,咬紧牙关匆忙点头之时,慌不择路地跑向了医生的办公室,而兰图祭只望着他的背影,缓步选择了与之相反的道路。
他缓慢地走进盥洗室,将门反锁后,踉跄了几步,双手撑在盥洗台前,他像是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一般地扒着盥洗台痛苦地剧烈地咳嗽,点点血沫落在盥洗池光洁的池壁上,随着哗啦啦的流水溅起的水珠儿晕染开来,恍若点点红梅盛开。
兰图祭能够在镜中看到自己毫无血色的面庞,那双金色的眼眸直视着镜中的自己之时。
他的脑海中不断地回放着某一个片段。
九指着自己那灰白色的眼瞳:“虽然我看得很清楚,但如果长时间接收太多光线,这两只眼睛会瞎的。”
画面一转间。
九又站在他身侧,用相对郑重的语气道:“据我所知,S级的虫或多或少都会受到他们所拥有的特殊能力的拖累。”
他脑海中的画面定格在了某一处。
九站在他对面,声音充斥着好奇:“倒不如说?你动用你的能力时,真的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镜中黑发金眸的倒影与九的相貌伴随着盥洗台前镜面的骤然碎裂,散成了一片又一片的残渣,只有兰图祭像是不曾察觉到自己右手指缝间淌落的鲜血般的,木然地盯着眼前被他打碎的镜面,碎裂的镜面影像倒影在那漂亮的金色眼瞳中,好似将这双眸子也割裂开般地。
像是要从中淌下几点血来。
能力这种存在往往只是S的虫独有的东西。像是上天赐下的珍宝,但与此同时,却也要收取等量的报酬。
九的眼睛能看万物,甚至看到一些其他虫根本看不到的东西,但也正因为这双非同寻常的眼睛,他随时都有可能成为瞎子。
这是他这辈子势必要背负的枷锁。
若说兰图祭最开始还对九的话有所怀疑,但现在,它已经笃定了九这几句话的真实性——在此刻,他清楚地明白了自己将要为自己所具备的虫纹操控的能力付出什么。
身体机能的衰退,器官的过快损耗,心脏无法承担的重荷。
简单地说,他在拿他的剩余寿命换取他使用这个能力的机会,若是频繁地高强度地不计代价使用,他想必也活不了太长时间。
在水声之中。
那双金色的双眸缓缓闭合,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模样。
他将自己右手之上的血迹和池壁上晕染开来的血花洗净后,离开盥洗室,顺着走廊回到了急救室门口。
兰图祭看到商问正杵在那里,急切地问着主治医生各种问题,眉眼中带有根本隐藏不住地浓浓的喜意,而主治医生在看到各种身体数值后,禁不住地露出了震惊疑惑的神情,但还是对那只雌虫捡回一命而感到由衷地欣慰。
似乎看到他走过来。
商问向他招了招手,似乎示意他过去。
但兰图祭只是站在原地,站在了很远的地方,神色平静地看着两只虫,所有的情绪皆掩盖在了那双金眸之下。
世界兴许是很公平的存在,它给予什么,便会同等代价地收回什么,他想要用足以凌驾于任何虫的能力之时,只需将自己的寿命作为报酬即可。
但他又觉得世界实在不公。
在没有任何报酬的情况下,要让他比他晚几时成年,又要让他早早地先他辞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