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跳动的烛火之下,白色的玉胎泛出灵动的光泽。
这玉胎不染俗物,即便是从陶宁体内取出,也不沾染任何血肉。
万俟疑垂眼看了片刻,脸色有些发白。即便是发现自己的腿没知觉后他都没有这般沮丧。
即便是知道眼前这人惯常会装,程沐筠依旧有几分心软,“怎么了?”
万俟疑抬头,眼眶微微发红,“前辈,怎么办,你的身体。”
“啊?”
他一把攥住程沐筠的衣袖,用力得手臂上的青筋几乎都绷出来,“那个契约,前辈,我没能给你找到最合适的身体,你是不是要离开了,是我毁约,我错了,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就算,就算要碰别人,我也不会再任性了。”
劈头盖脸的一番话,把程沐筠听愣了。
随后,他便觉察出不对来,万俟疑那脸上本只应是用药水绘制的图案,又有些微微动了起来。
不好!
心志不定时,便会被龙气反噬,尤其此时的万俟疑,腿部经脉尽断,反噬的龙气全部直冲心脉而去。
程沐筠二话不说,一把扯开万俟疑的衣襟,抬手覆盖在他丹田之上,灵气倾泻而出。
然而,还是压制不住。万俟疑的眼白处已经开始有黑色雾气弥漫而上,一双瞳孔泛出隐隐的金色。
这是将要完全被龙气所控的征兆,再这么下去,他会心智尽失,变成一头只知杀戮的怪兽!
程沐筠忽然想起什么,低声说道:“没事,我不会同他人签订契约的,既以同你命运相连,便不会再有他人。”
效果极佳,混乱的龙气慢慢被压制。
万俟疑看过来的眼神也恢复清明,蔓延至眼白的黑雾慢慢退去。他歪了歪头,又是如少年时那样,野兽般的眼神。
“不解除契约?”
“嗯。”
万俟疑得了保证,闭上眼睛,在程沐筠的引导之下,将暴走的龙气压制回骨血之中。
一切归于平静,程沐筠这才放心下来。
程沐筠皱眉,“系统,龙气这种金手指也太危险了吧,万俟疑这主角真是够惨的。”
系统小声哔哔,“其实我觉得你又被他套路了。”
程沐筠也反应过来,万俟疑应当是有能力压制暴走的龙气的,他只是放任不管,赌一把自己的心软。
不过无妨。
万俟疑是怎样的性情,他早就知晓,只要是这个人便好。
“前辈,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程沐筠抬眼,对上万俟疑漆黑的双眸,“嗯,即便这十年间,我一直在沉睡,也知晓事情并非如你说的那样。比如,我的沉睡,是你动的手脚,对吗?”
万俟疑看着程沐筠的眼睛,从其中没有看到任何的厌恶,“是。”
过去那些事情,一旦坦白,便是将他所有的一切悉数剖开,展露给程沐筠看。
然而此时此刻,他只能选择坦白。
“陶宁冒充他妹妹进宫一事,我早就知晓,他们商议之事,黑龙卫就将对话呈上,我没有阻止……”
这倒是程沐筠没有想到过的事情,当初进北川都城的人竟然真的是五公主陶琴。程沐筠以为他们是半路换人,没想到竟是在万俟疑的眼皮底下换的。
此后,万俟疑抓了陶琴,得到了陶宁可以怀孕且是纯灵之体的事情。
听到这里,程沐筠恍然大悟,“系统,你说这陶宁,能活到现在,真是不容易。”
系统:“……怎么了。”
“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就从陶宁那边知道的霸主万俟疑的信息,也是有黑龙卫的部分,他怎么就能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在万俟疑的眼皮底下换人?”
系统深沉道:“大概是出于对年少情谊的自信。”
“呵。”
万俟疑说到这里,停下来,又瞥了一眼程沐筠。
“继续。”
他见程沐筠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才继续说了下去,“陶琴说陶宁出自乌苏族,又是纯灵之体,我便想到你同我所说,算到陶宁同你身体有关。”
他停了下,微微皱眉,似乎只说起来都是厌恶,“我以为,你让我留下陶宁,是要我同他成婚,生下足以承载仙人魂魄的孩子。”
“我不想碰他,看到他我都想将他剥皮抽筋,可我答应过你,要替你寻找最为完美的身体。”万俟疑思绪似乎又有些混乱,好在并未完全失去理智,“我不能违背同你约定。”
程沐筠:“……”
系统忽然开口,“啊哈,果然,这一路狂泻的剧情,还是跟你有关。如果不是当初你那随口一忽悠,万俟疑也不会有这种联想。”
程沐筠:“要不是剧本逻辑问题,万俟疑能对陶宁产生那么大杀意吗?如果不是他一心只想弄死陶宁,我犯得着骗人吗?”
系统:“对不起,是我们的错。”
程沐筠也不为难他,继续开解万俟疑,“然后,你就让我睡了十年?”
说实话,他很疑惑。
万俟疑一直想杀陶宁他理解,误会程沐筠留下陶宁的意图,他也理解。他不理解的是万俟疑为何要让自己沉睡十年。
“我,我无法拒绝你的任何要求。”
程沐筠微微皱眉,“嗯?”
万俟疑怔怔看着他,“只要是你希望的事情,我都会做到,我不能拒绝你。”
“你可以坦然告知我。”
万俟疑摇头,“不,我不想看到你失望的眼神。”
程沐筠:“……,那你可以选择在事情解决之前不进玉佩。”
“不,我不能如此长的时间见不到你。”
什么诡异逻辑,什么扭曲的人格,万俟疑童年的各种感情缺失果然还是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
他选择了逃避。
不能拒绝,又极度抗拒陶宁,万俟疑便选择让他沉睡十年,直到事情解决。
这十年,实际上对程沐筠来说,不过是南柯一梦。万俟疑折磨的不过是自己,本该是程沐筠在玉佩之中陪同他征战天下的旅程,变成独自一人。
孑然一身,不相信任何人,唯独在进入玉佩之中,面对沉睡的程沐筠时才能得到片刻心灵上的安宁。
又是这样的表情。
程沐筠明知道万俟疑心机深重,惯会在自己面前装可怜,可想到十年间他的自我折磨,还是心软些许。
“陶宁的事情,你不必说了。”
万俟疑:“我,我不想再骗你了。”
程沐筠笑了笑,“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
程沐筠挑眉,“知子莫若父。”
万俟疑一句解释噎在喉头,极度抗拒这句话。
“陶宁和六王爷的苟合是你的手笔,在陶宁的记忆中,和他苟合的却是你,十有八丨九是你用了南疆秘药让他产生幻觉。这一切,都是为了玉胎,对吗?”
至于更多的,万俟疑或许觉醒了部分仙尊记忆之类的话,却是不能说了,说多了,程沐筠怕又刺激对方觉醒。
这回他可压不住仙尊神魂了。
一个陶宁死了,这世界还不至于崩;如果连万俟疑也因觉醒仙尊神魂暴体而亡,那就真的无可挽回了。
“好了,以前的事,到此为止。”程沐筠拍了下万俟疑的肩,“当初我选择了你,便会接受你的全部,以后不必隐瞒。”
万俟疑瞳孔微缩,耳旁如炸开一道响雷。
接受他的全部?那是不是,包括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和肮脏的欲望,也可全盘拖出?
程沐筠见万俟疑垂着头,似乎已经恢复正常,又问了一句,“你身上龙气可还好?”
万俟疑沉默片刻,才回道:“前辈,我感觉不出来,也不知道龙气的情况如何,能帮我把药水消去吗?”
消除黑色纹路,才能确定失控的龙气是否还有残留。除去这特殊药水的方子,一直放在玉佩之中,只要万俟疑想,随时能将其去除。
“你可以自己来。”
被无情拒绝,万俟疑并不丧气,而是满眼乞求,“前辈,我手不能动了,刚才龙气反噬,伤到手的经脉了。”
程沐筠低头一看,见他右手垂在身侧,经脉暴裂导致的皮下出血点还未消散,斑斑点点的红色遍布其上。
“好。”他答应下来。
不过盏茶时间,程沐筠就调配好了药水,准备替万俟疑去除脸上身上绘制的纹路,确认龙气的确没有出问题。
白色的丝绸帕子在药水中浸过,拧干,然后在万俟疑仰起的脸上擦拭。
手帕过处,露出繁复黑色纹路下的肌肤来。
万俟疑肤色偏白,睫毛很长,帕子落在脸上的触感似乎有些痒,他闭着眼睛,睫毛微微颤动。
一切擦拭干净之后,万俟疑睁开了眼睛,幽深如同夜幕之上的星空。
程沐筠的动作停了一下,只在这一下,似乎就被万俟疑捕捉到了什么信号。
他伸手,揽过程沐筠的腰,微微一用力,两人的位置便上下颠倒。
程沐筠眨了眨眼睛,看着万俟疑长发垂落在自己脸庞,很痒。
更让他觉得痒的,是万俟疑的眼神。
他俯身,两人呼吸交缠,“前辈,你说接受我的一切,包括最阴暗的部分。”
“这,便是我藏在心底的,最见不得人的秘密……”
就在唇瓣即将相触之时,程沐筠脑中响起一句幽幽叹息。
“小竹子,你们不是亲如父子吗?”
程沐筠眼睛微微睁大,顿时从被蛊惑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抬手,那个吻落在手背之上。
随后,他又果断一把推开了万俟疑。
此时此刻的万俟疑,双腿尚未恢复,根本没有反抗之力。他倒在床上,脸色微微发白,“果然不行吗?”
程沐筠顺手捞起一旁的被子,盖在万俟疑身上,“当初,曾有人说过,要把我当父亲一般孝敬,我倒是没听说过,还有这般的孝敬方法。”
万俟疑呆住了,张了张嘴,又不知该如何辩解。
程沐筠又冷笑一声,“还有你的手,这不好好的吗?”
他起身,捡起在混乱中滚落一旁的玉胎,塞到万俟疑手中,“既然这么闲,手也好了,就好好用这块玉雕个傀儡娃娃。”
说完,程沐筠随手扯开自己衣襟,“我现在这具身体,可是经不起折腾了。”
万俟疑见他白皙胸口上,已经微微泛出属于玉石的青色,上面还隐约有裂开的纹路,满腔热血顿时凉了下来。
是啊,这身体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身体,不过是一尊玉雕,他方才竟因为欲望冲昏了头脑,完全将此事抛之脑后。
这是万俟疑第一次追悔莫及,后悔当初那句不过脑子的“父亲”,也后悔今日一时冲动,杀了陶宁。
然而,此时此刻,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也只是拿起刻刀,给程沐筠雕刻一具身体。
或许,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只能止步于此。
亦师亦父,这四个字,如同诅咒般盘旋在万俟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