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疑看着眼前一袭青衫的人,浑身上下如同被一层薄薄雾气轻轻拢着,更称得那张脸不似凡间人。
“这,这是哪里?”
程沐筠:“你觉得是哪里,就是哪里。”
万俟疑回过神来,看了看四周的雾气,小声道:“肯定是在做梦吧,你,你是不是传说中的仙人。”
程沐筠笑了笑,“嗯,小友你叫什么?”
“万俟疑。”
程沐筠眯起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这脸……”
他话未说完,就见眼前的孩子忽然慌了。
万俟疑似乎才反应过来,连连后退,抬起袖子遮住自己的脸,“不要看我。”
程沐筠挑眉,“怎么了?”
“丑。”
或许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梦,万俟疑在此时卸下所有的防备,暴露出属于一个十岁孩子心中的一面来。
程沐筠没动,身下坐着的竹床慢慢幻化成石凳石椅。
此时从万俟疑身上渡过来的灵气,也只够他用术法凝聚出这么一件家具来。以后万俟疑越强大,程沐筠就能把这玉佩中建设得越舒适。
他托着下巴,上下看了看万俟疑,“是不好看。”
万俟疑垂下眼睛,没有说什么。他已经习惯了,这张脸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磨难。
即便是当初他母亲还没死的时候,也是把他关在旁边的屋子中禁止他出来。
有一天,母亲忘记给他送饭,饿得受不了的万俟疑从门下破洞中挤了出去。他去找母亲,想乞求一点食物。
万俟疑永远无法忘记,母亲看到他的时候,五官扭曲着大喊:“有鬼!鬼!有怪物!”
然后,他的母亲扬手把身边的凳子砸了过来,惊恐之下,凳子砸偏了,却依旧在他额头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那之后,万俟疑再也不敢私自离开那间小房间,唯一和外界沟通的渠道,便是从破烂纸窗透过来的一丝光亮。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程沐筠嗤笑一声,“当你足够强大,站在世界顶端的时候,就算长得再丑,那些人也不敢多说一句废话。”
万俟疑抬头,愣愣看了过去。
就在此时,突然传来“砰”地一声巨响。
周边的白雾渐渐淡去,万俟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的意识还沉浸在刚才那个真实的梦境中,只是不等万俟疑再去思考那个青衣人的话,一个人就哒哒哒地冲了过来。
“哥哥,哥哥,打雷了!雷,宁宁怕!”
万俟疑手指用力捏了一下被角,收敛了所有表情,等着陶宁进来。
他在面对陶宁的时候,会带上完美的面具,即便他觉得陶宁很奇怪,却也知道陶宁的奇怪会让自己的处境变得好过些。
自尊,在连活着都极为艰难的时候,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年幼的万俟疑,早早学会了这个道理。
他心中唯一的执念,就是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怎样都好。
陶宁冲了进来,一头扑到了万俟疑的床上,手上还抱着自己的小枕头。
枕头里塞满了北川国进贡而来的雪域鹅的绒毛,蓬松又柔软,陶宁很喜欢,到哪都带着。
万俟疑沉默着往里面挪了挪,他没有权力赶陶宁出去,因为这是陶宁的宫殿,他不过是陶宁最近喜欢的摆设和玩具罢了。
程沐筠此时也在玉佩中,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幕。
“哎呀,灵气输出增加了,可以可以。”
他在桌上一抹,石桌上,便出现了一套茶具。
程沐筠打了个响指,小泥炉中就腾地燃起红色火苗,咕噜咕噜地开始烧水。
系统倒是看不下去了,“你快看,快看。”
程沐筠漫不经心的抬眼,“看什么?”
“陶宁啊!”
外面,陶宁还在撒娇,他抱着万俟疑的腰,头埋在被子里,“哥哥,打雷,怕怕。”
程沐筠已经泡好了茶,喝了一口,淡定点评,“我觉得陶宁可以送去跟阮棉交流一下心得。”
系统:“……”
房间里,只有陶宁和万俟疑两人,伺候的小宫女都在外间候着。
陶宁缠着万俟疑的时候,不喜欢任何人跟着,宫女们都习惯了。
此时此刻,窗外一道闪电划过,陶宁恰好抬头看向万俟疑。在光影交接之间,他的脸部显得愈发可怕狰狞。
陶宁抖了一下,下意识往后面缩了缩。
万俟疑本来只是坐在床上,不动不说话,仿佛没有生命的雕像。
此时,他总算是垂眼看了过来,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我的脸很丑,吓到你了?”
陶宁眨了眨眼睛,立刻露出个傻乎乎的笑容来,“哥哥,哥哥不丑。”
他一边傻笑,一边去摸万俟疑的脸,“哥哥,好看。”
万俟疑沉静地看了过去,不说话也不动,仿佛接受了陶宁的解释。
陶宁心中暗暗长吁一口气,心想还好自己装傻子装得很成功。傻子是不会说谎的,这才让万俟疑放下疑心,相信了自己。
玉佩之中的系统也看呆了,“小竹子,这万俟疑不会真的就这么信了吧?”
程沐筠笑了一下,“万俟疑要真这么好打发,那他就不是什么扭曲残忍暴君人设了,是圣父。”
系统:“啊?”
“如果有一个人,折磨了你好几年,忽然有一天这个人傻了,天天缠着你,你还得顺着他照顾他不敢让他受到任何伤害,你会怎么样?”
“会,会……
程沐筠只是停顿一下,“会更加扭曲变态。”
那日之后,万俟疑没有再进入玉佩,因为他一直被陶宁缠着。
陶宁似乎在那天的雷雨之夜受到了惊吓,变本加厉地粘着万俟疑,连睡觉都不放过。
程沐筠知道陶宁的情况,也知道对方的身份,自然是不会在这种时刻把万俟疑拉进玉佩之中。
他至始至终都遵循着残魂的人设,谨慎小心。
系统倒是有些等不及了,天天看着外面的陶宁扮演智障挺糟心的,“你什么时候能把万俟疑拉到玉佩里啊,看他天天被欺负,总觉得想打人。”
此时的陶宁和万俟疑,正在上武道课。这个世界尚武,即便是皇子,也要学武道。
这是陶宁第一次来上武道课,陶宁傻了,却坚持要来上课。
他的目的是为了把万俟疑带来上课,这样算是暗暗卖一个恩情。然而,此时的万俟疑,被打得很惨。
皇子也是要下场练习的,没人敢让陶宁下场,实战练习的时候自然只能是万俟疑上。
万俟疑从来没有接受过正式武道训练,即便是体质特殊,也落在了下风。他倒在地上,腿已经扭曲成了古怪的形状,明显是已经骨折。
武道老师见差不多了,正要上前喊停,却见一道身影冲了进来,猛地扑在了万俟疑的身上。
“不要,不要打哥哥,不要。”
陶宁开始满场打滚,坐在地上蹬腿哭,“不上课了!呜呜呜,你们都,都欺负哥哥!你们走!走!”
万俟疑因为剧痛而变得有些模糊的神智,陡然清醒了片刻。他的手紧握成拳,咬紧了牙关,向来木然的脸上露出个狰狞的表情来。
在众人未注意到的角度,他抬头看了眼正在蹬腿打滚的陶宁,眼中的恨意暴露无疑。
系统看不懂了,问:“小竹子,这是怎么回事啊?”
程沐筠此时正躺在竹床上看书,周遭皆是散落的话本。
他抬眼扫了一眼,“什么怎么回事?”
“陶宁这不是在保护他吗,他,他怎么会突然情绪爆发。”系统小声说,“明明之前被装疯卖傻地陶宁缠着一起睡觉他也没表现出什么反感的……”
程沐筠轻声笑了一下,“这是保护吗?这难道不是断了万俟疑唯一的希望?”
在这片混乱大陆上,武道是逆天改命唯一的方式,然而以万俟疑的处境身份,根本无法接触到任何高端武道。
皇宫里的武道课,是他唯一能看到的希望。整整半年,万俟疑一直逆来顺受,照顾陶宁,就是为了能被陶宁带入武道课堂。
他都算计好了,陶宁现在的情况,是肯定需要有人代他下场练习的。
万俟疑想抓住这唯一的机会,只要能接触到武道,断条腿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陶宁直接冲进来,断绝了他一切的念想。
系统听着程沐筠的分析,惊呆了,“啊,这,陶宁这就叫,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嗯,算是吧。”
系统沉默片刻,忽然从空中跳出一个白团子来。
它手里捧着一本虚拟的书,哗啦哗啦的翻了起来,“诶,可这剧本里是这么写的啊。”
万俟疑看着义无反顾地挡在他面前的那个小小的背影,冰封已久的心中终于微微一动,从来没有人这么奋不顾身的护着他……
程沐筠摊手,“所以你们这些剧本才一个个地崩啊,这事真不怪我。好了,我差不多可以和万俟疑签契约了。”
当天晚上,万俟疑没有再被陶宁缠着一起睡觉。
他的腿断了,即便体质特殊也要几天才能恢复。
陶宁抱着小枕头,扁着嘴巴,“呜呜,哥哥,你,快,快点好,宁宁走了。”
他委委屈屈三步一回头地被宫女带走,万俟疑收回目光,闭上了眼睛。
然后。
这次终于如愿以偿。
他又梦到了那个青衣人,那人背对着他,似乎正在看书。
这次,不要忘了问他的名字。
万俟疑悄悄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