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泊沉默。
沉默就代表他记得,但还在犹豫。
木云:“殿下,此事宜早不宜迟,万万不能放任他坐大啊。”
端王为了名正言顺,筹谋了这么多年,想要借图尔之刀杀人却又失败,现在已经被逼到了不得不亲自动手的境地。即使成功夺权,也落了个千古罪名。
木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当然,咱们必须师出有名。我近日先派人在民间散播流言,说那场雷雨是因为皇帝弑母,苍天降下警示。过些时日再照那个计划行动,正好还有个呼应,百姓只会觉得暴君死有余辜。”
良久,夏侯泊轻轻点了点头。
满朝文武惶惶不可终日的同时,被他们视作魔王出世的夏侯澹,正在床上躺尸。
萧添采开的猛药只够他撑到下朝,药性一消就被打回了解放前。
这一天冷得出奇,连日秋雨过后,寒风从北方带来了入冬的气息。北舟忙进忙出,指挥着宫人烧起地龙、更换罗衾,就是不搭理夏侯澹本人。
等余人退下,他又自顾自地整顿起了暗卫。
夏侯澹陷在被窝里半死不活:“北叔。”
“……”
“北叔,给点水。”
“啪”的一声,北舟冷着脸将一杯热水搁到床边,动作过大,还溅出了几滴。
夏侯澹:“……”
庾晚音对外还得做戏做全套,表现得对情况一无所知。
出门之后,她被其他惊恐的嫔妃拉到一起,窃窃私语八卦了一番。又跟着她们到太后的寝殿外兜了一圈,请安未遂;到皇帝的寝殿外探头探脑,被侍卫劝退。
一整套过场走完,她已经冷到感觉不到自己的脚趾了,搓着手念出最后一句台词:“看来是打探不出什么消息了,咱们先散了吧。”
结果被一个小美人挽住了胳膊。
小美人巧笑倩兮:“庾妃姐姐不用急,至多今夜就该听到了。”
庾晚音:“啊?”
一群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又有人挽住她另一边胳膊,悄声道:“姐姐,太后病倒,现在没人送避子汤了,正好加把劲儿留个龙种呀。”
“对对,我前日学了个时兴的牡丹妆,可以为姐姐化上。”
“说什么呢,庾妃妹妹容颜极盛,再去浓妆艳抹反而折损美貌!上次花朝宴上,那谢妃处心积虑涂脂抹粉,在妹妹面前不也像个笑话一般?倒是我这蔷薇露不错,妹妹你闻……”
庾晚音:“……”
她想起来了,邶山之变发生前,这边的宫斗戏码应该是刚演到自己复宠。
呼风唤雨的太后倒了,不仅前朝在地震,连带着后宫也得抖三抖。
于是庾晚音摇身一变,成了重点巴结对象。
挽着她的小美人,父兄都是太后党,自己从前又依附于淑妃,跟着踩过庾晚音。如今急得花容憔悴,生怕庾晚音一朝得势,吹枕边风报复自己,甚而累及娘家。所以忙不迭过来示好。
却也有头铁的,觉得庾晚音小人得志,阴阳怪气地劝了句:“那圣心一向易变,依我看,妹妹还是悠着点为好呢。”
庾晚音又想起来了,这原本似乎是一篇宫斗文。
可她到现在也没记全她们的名字。
祸国妖妃庾晚音面对着神态各异的众人,酝酿了半天,憋出一句:“我觉得吧,这宫里历来比相貌、比家世,氛围不太友好。”
众妃:“?”
庾晚音:“而且古来后宫平均寿命太短了,这种局面对大家都不利啊。我倒有个提案,以后可以引进一下乒乓什么的,把竞技精神发挥在有意义的地方,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提高身体素质,关照精神健康。”
死寂。
半晌,挽着她的小美人问:“乒乓是什么?”
等众人散去,庾晚音又从地道折回夏侯澹的床底下。
刚一探头就被扑面而来的暖意撞得一激灵。
地龙烧得内室温暖如春,头顶传来夏侯澹低低的说话声:“……太医不行的话你顶上,最好让太后撑满一个月。”
萧添采:“臣尽力而为。”
谢永儿的声音响起:“我能问问为什么吗?”她语带恨意,还记着太后的打胎之仇。
夏侯澹:“不能。”
庾晚音趴在床底陷入沉思。太后党这两天递上来的折子能把御书房淹了,讨饶投诚的、告老辞官的、趁机告状铲除异己的,堪称群魔乱舞。夏侯澹全都仔仔细细地读了,还预定了分批召见他们。
现在回头分析,她才想明白夏侯澹当时没杀太后,还有另一层目的:留一个缓冲期,将太后的势力平稳接手过来。
有端王这个大敌当前,己方势单力薄,当务之急是在短时间内壮大队伍。而此时最容易拉拢的盟友,正是那些即将失去利益的既得利益者——兵败如山倒的太后党。
此时妄动他们,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平白给端王作嫁衣裳。那理想中的肃清朝野,只能留到日后徐徐图之。
庾晚音虽然没有亲自跟那些臣子打过交道,但看过文中的描写。那群人对着夏侯澹连哄带骗、阳奉阴违,对外却又打着皇帝的名号层层剥削、中饱私囊,种种阴招从未收敛过。仅仅作为旁观者,她都恨不得快进到秋后算账。
但夏侯澹忍下来了。
无论是在邶山上命悬一线之际,还是现在声威大震之时,他做出的所有选择,仔细一想竟然都是最优解。
论心性,论眼界,都可以算是个优秀的帝王了。
——或许优秀得有点过头了。
谁能相信这只是个刚穿来一年的演员?
谢永儿沉默了一阵,后知后觉地品出了其中门道,嘀咕了一句:“狠人。”
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夏侯澹:“太后党里哪几个是端王的卧底?”
谢永儿:“……”
夏侯澹:“别犹豫了,回头列个清单,老实交上来。你已经跟我们一条绳了,这一波端王不死,死的就是你,有什么情报都主动点。”
谢永儿忍气吞声:“知道了。”
萧添采跟在谢永儿身后告退,走到无人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盯着谢永儿的背影。
“娘娘。”
谢永儿回头。
半大少年欲言又止了半天:“你不是说,被陛下的真情打动?”
夏侯澹刚才的表现,就差把“工具人”的标签钉她脑门上了。
谢永儿望着萧添采那不识人间疾苦的天真表情,苦笑一声:“哪有那么多人间真情。我只是临阵倒戈,以图苟且偷生,活到他们决出胜负罢了。”
这话说完,她自己听着都惨淡到难堪的地步。萧添采愣在原地,明显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谢永儿捡起碎了一地的尊严,吸了口气:“走了。”
身后追来一句:“等他们决出胜负……然后呢?”
谢永儿听出了他语声中暗藏的期待。
然而她这会儿已经意气不再,也没心思与任何男人周旋了。她耸了耸肩:“大概是想办法逃出去吧。”
萧添采不吭声了。
谢永儿茫然抬头,望了望被殿檐切割出形状的天空:“你说好不好笑,我一心想拥有这个天下,却连这天下长什么样都还不知道呢。”
内室。
庾晚音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小会开完了?”
“开完了。”夏侯澹倚坐在床上。
庾晚音四肢回暖,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她坐到床沿喝了口茶,皱眉望着夏侯澹:“是我的错觉吗,你的脸色怎么比早上更差了?”
夏侯澹尚未回答,靠墙站着的北舟突然冷哼了一声。
夏侯澹飞快地瞥了北舟一眼。这一眼的意思是:别告诉她我吃药的事。
北舟更重地哼了一声,走了。
庾晚音:“?”
夏侯澹:“没事,只是伤口愈合比较慢。羌国的毒太厉害,能活下来都是奇迹了。”
庾晚音眯眼打量着他,拖长了声音:“澹总,你怎么总有事瞒着我?”
这句话有没有一语双关,只有庾晚音自己知道。
夏侯澹僵硬地笑了笑:“哪有。”
不知不觉,庾晚音发现自己已经能从他的表情甚至眼神中,看出许多门道来。
昨日他刚从鬼门关回来,精神状态却出奇地平和。但现在,他那双浓墨绘就的眼瞳又晦暗了下去,似乎在无声地忍耐着什么。庾晚音:“你头又疼了?”
夏侯澹:“……”
夏侯澹:“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可比你想象中多。”
庾晚音没能等到预想中的反应。夏侯澹根本不接招,装傻充愣地一笑:“不愧是你。”
庾晚音钓鱼失败,只得放弃这个话题:“躺下,给你揉一揉。”
其实按摩并不能缓解他的头痛。但他喜欢这个提议,欣然将脑袋凑了过去。庾晚音搓热掌指,熟练地按上他的太阳穴:“闭眼。”
夏侯澹依言合上眼假寐。
窗外风声呼啸,衬得室内愈发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夏侯澹轻声开口:“你还好吗?”
“我?”
“山上死的那些人——”他闭着眼,似乎在斟酌措辞,“他们无论如何都会死的。就算完成了任务,也会被端王灭口。所以,他们的死不是你的错。”
庾晚音的动作慢了下来。
她有点啼笑皆非:“你在给我做心理疏导?”
夏侯澹睁眼望着她,那眼神说不出是什么意思。
“咱明明经历了一样的事啊,要疏导也该互相疏导。”她轻轻拍了拍他的额头,“也不是你的错。”
夏侯澹仍旧不错眼地盯着她,久到庾晚音开始觉得莫名。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东西?”
“没有。”夏侯澹终于移开了目光,“身上有点香。”
“香?”庾晚音低头嗅了嗅,笑了,“你那些好妃子给我洒的蔷薇露。”
“为什么要给你洒?”
庾晚音想起那句“加把劲儿留个龙种”,老脸一热:“不为什么。”
“说啊。”
“头不疼了?那我先走了。”
夏侯澹连忙扯住她的裙摆:“别别别,我不问了……”
暗卫捧着密信赶到门口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重伤在床的皇帝,在用生命跟妖妃玩一些拉拉扯扯的游戏。
暗卫脚下一顿,正要原路退下,夏侯澹却瞥见了人影:“何事?”
庾晚音连忙站直了。
暗卫:“白先生有信。”
庾晚音:“阿白?”
暗卫呈上信件,诧异地看了庾晚音一眼,见她毫无回避之意,而夏侯澹竟也没赶她,不禁腹诽。他专门负责为夏侯澹传信,每次时隔月余回宫一趟,都发现这妃子的地位又有显著提升。
她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能让多年不近女色的陛下迷了心窍?
夏侯澹已经拆开了信封,抽出信纸扫了一眼。
暗卫听见他居然向庾晚音解释:“我让阿白派人去帮图尔,他回信说照办了。”
“派人?”
“……他的江湖兄弟。”
庾晚音恍然大悟:“这就是你给阿白的任务?你许诺给图尔的援军,就是一群江湖中人?等等,阿白不是今年刚出师么,他是怎么号召到那么多人的?”
夏侯澹:“……”
夏侯澹语焉不详:“他有他的法子吧。”
庾晚音:“阿白还挺厉害。”
夏侯澹抿了抿嘴,没接茬,又将信封开口朝下抖了抖。里面先是照例掉落下几枚药丸,接着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东西。
一枚银簪,雕成飞鸟振翅的样子,末端垂落下来的却不是穗子,而是两根长长的羽毛。
这明显不是送给皇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