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已过,京城的温度一天一天降下来,城市里本就不多的绿色又渐渐少了一些,道路两旁的树渐渐落光了叶子,在昏黄路灯下显得更加光秃秃的,秋夜风起,路上有的行人没跟上季节的变化,还穿着薄薄的衬衫,这会儿都裹紧了衣服步履匆匆,满眼萧瑟之景。
车里只有两个人,前面是开车的司机,看着仪表盘满面愁容,车子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彻底停下来。
后座正闭目养神的男人睁开眼睛,眼里一片清明看向司机。
司机苦着脸道:“先生……车子好像出了一点问题,得打电话叫人来处理一下,我打电话再叫人安排一辆车子过来。”现在已经快十点了,他知道雇主今天已经忙了一天,肯定是等不及要回去休息的,却没想到车子突然出了问题。
高北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司机下车去了,打开车子的前盖,一边检查一边打电话叫人再安排车。高北觉得车子里有些闷,披了件外套也下车了,点燃一支烟走远了一些。
吞云吐雾间又一阵秋风吹过,将吐出的烟圈糊了满脸,他轻咳了几声,他觉得今天真是诸事不顺,公司项目没谈妥,弄到了现在回公寓路上车子还出了问题。
松松挂在身上的衣服实在不顶暖,高北将烟掐灭随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中,准备回车上等着,突然,旁边小巷子里跑出来几个黄毛小混混,脸上都挂了彩,其中有个人还吵墙角吐了一口血沫,几人骂骂咧咧地走远,在寂静的夜里十分吵闹。
高北皱了皱眉头,社会小混混罢了,他一贯对这些人看不上。他继续朝自己车子方向走去。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冷,吹得人呼吸都难受。
然而鬼使神差般的,在他即将拉开车子门把手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接着皱着眉又往回走,走到刚刚那几个小混混出来的小巷子口。
他朝里面看去,幽深脏乱的小巷子里,墙角处果然还躺着一个人。
赵川穿着一件又脏又破的旧T恤,下面是已经破了洞的裤子,衣服上还沾了血污,躺在冰冷的地上。天气变得太快了,他浑身疼痛,他恍惚觉得今晚可能要交代在这了。
眼前突然投下一片阴影,他睁开眼睛,入目是一双锃亮的皮鞋,也许是因为走进了这个脏乱的小巷,上面沾了一些灰,视线上移,依次是笔挺的西装裤、白衬衫,衬衫外松松垮垮搭了一件黑色风衣。
这样的人与这样的环境格格不入,他居高临下,赵川觉得自己像是臭水沟里被人打得奄奄一息的老鼠,死之前还要被人用眼神嫌恶一番,很难堪。
他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看这个男人了,但他还是能感受到男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觉得全身上下仿佛被针扎了一样,更加疼痛冰冷,他心中一边咒骂一边祈祷,这人什么意思,为什么还不走?
他渐渐升起一丝害怕。这么冷的夜,这么偏僻的巷子,为什么会有人在这?他开始联想到一些不好的画面,是杀人狂魔?还是……
赵川知道自己这副皮囊长得还算不错,小时候在福利院就遭受过那些打着“慈善”的中年男人们奇怪的举动,他凶,每次都打回去了,那些“爱心人士”表面上自然是不能和他一个小孩子计较的,后来自己出来混社会了,也没少受到过调戏,但他凶,渐渐的没人敢惹他了。
他脸上挂了彩,肯定满是脏污,这人不会这样都下得了手吧?赵川心里渐渐升起一丝悲哀,他现在动弹不得,怎样都是任人摆布。
但他是不可能任人摆布的,他已经准备好了,只要那个人一靠近他,他就狠狠咬过去。
然而赵川并没有等到有人靠近他,只是一件带着体温的风衣落下来罩在了他身上,他诧异地睁开眼,只看到那个男人穿着单薄的白衬衫的背影,又一阵秋风吹过,身上盖着衣服赵川已经不觉得冷了,只是呆愣地看着秋风中渐渐走远的男人。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提着一个小箱子出现在他面前。
男人满脸一言难尽:“这个……这是先生给你的。”他说完便把箱子放在了赵川手边,接着匆匆离去。
赵川艰难地抬手,打开箱子,里面各种药水、纱布一应俱全,原来是个医药箱。赵川怔愣了一会儿,他心里突然升起一丝莫名的情愫,他强撑着坐起来,给自己简单包扎好,穿上风衣,提着小医药箱缓缓离开了脏乱的巷子。
在此后一年的时间里,赵川再也没见过这个男人。
赵川有了新工作,他不再去工地上挣辛苦钱,他报名了千鹤公司的练习生项目。他长得确实好,嗓音条件也不错,很快,公司让他和另外两人组团出道。
在赵川即将二十岁的时候,他的生活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年前还是在工地上挥洒汗水,在巷子里打架的街头小混混,现在也能衣冠体面地接受来自各方的镜头了,他竟然也有追捧者了,这个世界实在很神奇。
他搬了家,住进了高档公寓里,他的家当很少,破旧的衣服都被经纪人责令扔掉了,只有几件出道后买的新衣服。在寥寥无几的行李中混进了一件不属于他的黑色风衣,没有牌子,赵川现在眼识渐长,也猜到了这是高级定制,还有一个小小的医药箱。
赵川想着,他不喜欢欠别人的,有机会总要还回去。但偌大个京城,他根本不知道那人是谁,他也心知肚明,能还回去的几率有多小,留着这些东西其实意义不大。
赵川也没想到,还东西的机会来得这么快。
“Bt”成立后参加的第一个公司年会,他就远远地看到了那个人。
和他们不同,他们只是公司里一个成立没多久的小男团,即便人气日益旺盛,在群星云集的年会上还是不够看的,而那个人,身边是千鹤公司的老总,还有往日对他不屑一顾的公司一哥一姐在围着他满脸堆笑。
赵川打听到,这是华衫集团的总裁,叫作高北,也是一号风流人物,出手大方,又男女不忌,现在正好身边没伴,这一个个都在为自己找机会呢。
赵川预想过那个人和他会差一些阶级,但他想不到他们之间的阶级宛若鸿沟,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水沟里也不为过。
这样的人不会缺一件被街头混混穿过的风衣和用过的医药箱的,他硬要还回去说不定还要被怀疑、被鄙视,赵川自嘲的笑了笑,不顾经纪人之前耳提面命要求他们在年会上多攀结的话,端着酒杯自己去了露台。
露台没有人在,因为外面很冷,现在已经是年底了,比一年多前那个秋夜还要冷得多。
那时候他以为他要死了,谁能想到一年后他会站在金碧辉煌的宴会上,端着酒杯,穿着得体。
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赵川抬眼看去,心脏漏了一拍,但他面色维持得很好,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眼神了。
高北却将这一切纳入眼里,他觉得这人挺有意思,他开口道:“外面这么冷,一个人?”
他不记得自己了?赵川端着酒杯的手指尖发白,心中笑自己可笑,一年前的晚上自己多么不堪,怎么还希望别人能记住不成?
赵川没搭理高北,只是眺望着远处一排高大的光秃秃的树。
高北没得到回应也不生气,他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一向比较有耐心,要是眼前的人像那些人一样急于攀炎附势他反而还觉得没意思。
“你是叫……赵川是吗?”高北叫着他刚刚问千鹤老总问到的名字。
赵川抬眼看他,表情不变,眼里却有一丝期待。
高北被这样的眼神看着心里一麻,越发觉得这男孩可爱了。
“很好听的名字。”高北夸道,其实他对这名字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高北根本就不记得自己。赵川的心情平静了,眼里的情绪也转淡,闲懒抿了一口杯中的酒。
高北这会儿也有些郁闷了,到现在一直是他说话,赵川根本一个字也没说。莫不是哑巴?
“你是说不了话吗?”高北向来直言。
赵川本来就不太高兴,现在惹他不高兴的罪魁祸首还问他这样一句话,他压制了一年多的刺头脾气突然冒上来了,也不管眼前是什么华衫集团总裁的,扔下一句就转身离开:“是不想和你说话。”
高北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呛声过,这会儿不仅没生气,反而觉得更加有意思了。
高北独自在露台吹了一会儿冷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转身也重回宴会厅,回到里面抬眼扫了一圈,没找到赵川的影子。
这人不会是躲起来了吧?高北想着,也没在意,反正来日方长,对于他感兴趣的东西,他总是比较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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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北却没想到自己耐心十足却被别人抢了先。
年会结束,他去停车场取车,注意到不远处角落里两个人在拉拉扯扯,与他无关的事儿他向来懒得理会,却没想到抬眼一扫就发现了其中一个人是赵川。
好家伙,那这必须不能忍。
高北大步流星走过去,将赵川扯到自己身后,而刚刚和赵川拉扯的那个人发现自己即将骗到手的人被抢了,怒目看向高北,然而这一看立刻萎了,高北什么都还没说他就立刻满脸堆笑:“哈哈原来这是高总的人啊,是我有眼不识珠,无意冒犯无意冒犯。”
高北嘴角微勾:“不管是不是我的人,人家不愿意,也不能硬来是不是?我们都是文明人。”
“是是是。”那人擦了擦额角的汗,赶紧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高北回过头来,发现在露台时还是个小刺头的男孩这会儿双眼无神,显然是喝多了。
高北把人塞进自己车里,司机看着这一幕什么也没问,只是遵守本分道:“先生,去哪里?”
高北愣了一下,正想问赵川他家在哪,肩头突然一沉,他垂眼一看,赵川枕着他的肩已是睡着了,毫无防备。
高北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赵川这副模样实在和刚刚的小刺头反差极大。他略微思考后和司机说:“贝尔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