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朝辞一出杏子林,只行了数里,便下起细雨来,一时间晨雾朦朦,垂柳拂肩,花香袭人,田中禾苗一片新绿,叶上都是水珠,好一副烟雨江南图。
在一番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的剧斗后,忽地遇上这等缥缈旖旎的风光,顾朝辞找了一处避雨之所,注目远望,耳中听着沙沙雨声,不由思如泉涌。
想着苏州城外、杏树林中发生的一切。慕容父子身为鲜卑胡人,只因复国之念,慕容博本来威震天下,为此假传讯息,兴风作浪,又不得不假死,以逃避少林寺问责。
慕容复英俊潇洒,武功了得,在年轻一辈中,可称第一。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名头,响彻天下,可也成天活在复国称皇的梦里,为此不惜扮成一个西夏武士,被人呼来喝去。
乔峰被爆出契丹人身份,无论他以前做过多少英雄大事,为人本性是善是恶,也都为人所不齿。
萧远山本也是一个豪迈诚朴的热血好男儿,可突遭大变,心中一充满仇恨,性情大变,竟越来越乖戾,原轨迹中不惜扮成儿子模样,殺了他最亲近的人,让他成为武林公敌,好挑起他对中原汉人的仇恨之心,与他一起将中原闹个天翻地覆,这种神奇的脑回路,岂是常人可有。
今日更是出手救下叶二娘,可见他真的已成了一个心思阴暗的诡谲之人,盛年时的豪气早已不复存在了。
而这些人还都是武林顶尖的一撮人,虽然际遇不同,但万变不离其宗。这中间的所谓是善是恶,是正是邪,谁又说的清楚?
顾朝辞一时间只觉什么“家国天下”、“江湖仇怨”、“江湖义气”、“国家大义”也全是虚妄。就连这个时代最为重要的,国家民族之事,等千年后成了一个大家庭,那些曾经舍生忘死,抵抗外族侵略的英雄人物,在好多“人间清醒”之辈嘴里,竟然都不能算是民族英雄了。
现在的萧氏父子、慕容父子、丐帮中人、所谓的一些武林正义之士,若知道后世发展,会不会觉得自己所为一切,所念念不忘的本心,都是一个笑话呢?
顾朝辞念及此处,不禁叹声道:“说来说去,实则都是每个人心头一口气罢了。”
就似自己赶着去报复慕容复,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也是一口郁气难平。
他念念不忘的,只是成为天下第一,两日之内与当世六位高手,都有过交手,自己都是占了上风。若真正单打独斗,自己火力全开,击败他们任何一人,都不为难。
可他们都不是天龙世界天花板,若不能正面击败少林扫地僧,这个真正的强人,非但白来一遭天龙世界,更愧对这一身神功。
北冥神功既已到手,也没必要再去掺合什么江湖事了,还不如找个安静所在,好好研究一番武学,若将“丹田气海”与“膽中气海”都能储存内力的难题攻克,那才是最重要的收获。相较而言,去撵着报复慕容复,好似是在浪费生命了。
顾朝辞为人虽是狂傲无比,可生性谨慎,在这百无聊赖之际,心思更是明锐。他料想姑苏慕容所居之处,本就四面环水,又祖祖辈辈心念复国,庄里还不知有什么机关暗器。
今日虽被慕容复阴了一把,可他本人复国之梦不断,就不会消停,以后有的是机会,何必为了一口闲气,深入虎穴,以身犯险呢?
这场雨来的快,去得也快,等雨过天晴,顾朝辞沿着大道正行之间,正自思忖该去何处落脚,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喝叱之声,顾朝辞收起杂念,纵身赶去。
还未走近,便听一阵兵刃交碰以及惨声哀嚎之声,转过一片树丛,就见山坡上有两帮人,正围着一个大火堆,分立两旁,地上还躺着一些人,显然厮杀刚完。
当道上有十几辆大车,一方镖旗飘拂,上面绣着两面带翅马匹,上书“飞马镖局”,一众镖师足有四五十人,却已然躺下了十多人。
另一方总共只有十几个人来,高高矮矮,身穿葛布短衫,手上兵刃也是奇形怪状,手里正捉着一个四十多岁汉子。
镖局一方人众大叫:“卑鄙,竟然用毒,快放开我们王总镖头!”一人说着挥刀抢出。
对方一个身材瘦削,狮鼻阔口之人长笑道:“我的儿,老子不用毒,你就行吗?”说着越众而出,他右手只轻轻一挥,便拍在这人左颊上,那人大声号叫,摔入本阵。
顾朝辞看那人面颊时,只见他半张脸已高高肿起,成了墨黑之色,不住叫嚷呼痛,显然对方手中有毒。
这时身传葛布短衫的一众人等,大声鼓掌呼叫:“二师哥好威风,好煞气!”
“二师哥摩云子威震天下!”
“那是那是,若非二师兄露出这么一手功夫,中原武林还不知这等神妙大法呢!”
“这算什么,飞马镖局不上道,二师兄也只是稍露身手罢了。咱们既然到了江南,二师兄还得先去打的姑苏慕容,抬不起头,过几天再将那什么北乔峰,给收拾了!
以后就是‘中摩云、南慕容、北乔峰’了”。
“那是那是,得听八师兄高论,那是胜读万卷书啊!”
顾朝辞眼见这些人,说出这等谄媚之言,还能面不改色,也是大为佩服。
那摩云子听得众位师弟大拍马屁,内心高兴,却一本正经道:“这飞马镖局不给咱拿一万两银子,便将他们总镖头烤了当烧猪!”
几名星宿派门人齐声应道:“遵命,二师哥,您就瞧好吧!”两人架起那位王镖头,便将他往火堆推去。
飞马镖局几人挥动钢刀,冲上救人。摩云子双掌连挥,几股劲风吹出,火堆腾起几道火焰,向几人飞去。
有人躲了开去,有人躲避不及,立马衣衫着火,有人忙抢上助他们扑打身上火头,却扑之不灭。一瞬间连头发也烧着了,人也被烧出了一股肉味,惨呼翻滚。
顾朝辞一寻思,这火定不是平常的火,火堆中定然有什么药物之类的东西。
伴随着哀嚎声,星宿派弟子又鼓掌叫了起来:“二师哥虽然年纪轻轻,可这一掌好深的功力,那少说也有百八十年啊!”
“二师哥神功盖世……”
“不对不对,除了师父与大师哥,二师哥天下再无抗手!”
顾朝辞听这几人在这死吹,那些镖师却被烧的哀嚎,也动了侠义之心,飞身掠出,左掌一挥,劲力到处,几人身上火焰登时熄灭。
他的九阳神功已然阳极生阴,阴阳互济,真气一走阴脉,掌风阴寒,灭了这火轻而易举。
摩云子一见竟有外人插手,勃然大怒,双掌齐扬,两道火头便飞向了顾朝辞。
星宿派弟子大叫:“且看二师兄大展声威!”
“哪里来的跳梁小丑,敢管我星宿派闲事?”
就在“闲事”声中,顾朝辞拂袖一挥,那两道火头反向摩云子飞去。
摩云子双腿一曲,扎个马步,大喝一声,双掌并力齐推,火头在半空中突然熄灭。
顾朝辞暗暗差异,暗道:“这家伙也有几分手段,嗯,应该是他掌中含有毒粉之类的东西!”
动念间轻轻扬手一挥,一记劈空掌拍出,摩云子虽然武功不弱,能看到火焰飞来轨迹,可如何接的住,这种劲来无形的掌力?
砰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好似断线风筝跌出丈余。
星宿派其余弟子,一见二师兄被人打倒,有两人飞步抢上,其余人那是转身撒腿就跑,好似狼奔彘突,没了命的飞逃。
嘴里还喊道:“风紧,扯呼,风紧,风紧,快他娘的扯呼!”
“星宿老仙,暂不驾到,让你小子先逞逞威风!”
这些人嘴里喊着话,却顷刻间逃了个干干净净。
顾朝辞见了这一幕,也是啼笑皆非,这丁春秋都收了一帮什么玩意儿。
这时却有两人,刚抢到顾朝辞近前,他们双掌刚举起,手中毒粉都未及撒出。
只见顾朝辞冷哼一声,拂袖一挥,一股劲风横压而至,两人仿佛稻草向后翻出,坐到在地。
这时其中一个倒地之人,长得矮矮胖胖,看向同样躺在地上的摩云子,说道:“二师哥,咱们今日运气不好,我看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吧?”
摩云子能在星宿派当二师兄,那是正儿八经的本派第三高手,虽挨了顾朝辞一记劈空掌,可并未下死手。
故而摩云子只是胸腹燥热难挡,却未丧命。这时听了师弟之言,双眼望天,煞有其事道:“好!今儿个出师不利,快将人放了,认个栽吧!”
矮胖汉子当即哼哼唧唧挣扎起身,在怀里掏出一个瓶子,扔给飞马镖局道:“这是解药!”
又对顾朝辞躬身道:“这位爷台武功了得,佩服,佩服,不过恐怕还不及我们师父星宿老仙,敢问尊姓大名啊?
我们星宿派今日暂且认输了,等日后我师父再向阁下领教吧!”
顾朝辞见他们认怂,都是这么出其不意,着实不同凡响。微微一笑道:“那敢情好啊,星宿老怪他在哪里?”
那矮胖子一听这话,神色陡然一变,左右看了看,心下惊惶,结结巴巴地道:“这位大爷,可不敢胡说,我师父仙人一般的人物,怎么能是老怪呢?”
顾朝辞嗤笑道:“我就偏偏喊他老怪了,你要怎地?”
矮胖子谓然一声断叹:“我知道你有些本事,所以才如此狂妄,像你这种人,我出尘子那是见的多了。
可我师父武功之高,固然当世无敌,而且从古至今也是无人可及啊,似那少林寺的达摩老祖,遇上我师父也只有逃命的份,看你年轻,我好心劝你一句,可不能有点本事,就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哪!”
这人很是正经,可说出的话,谄谀之烈,众人俱是闻所未闻。
飞马镖局的人,渐渐从惊惧变为了呆滞,就连顾朝辞一时都有些发懵,不由说道:“听你这么一说,也让在下对贵派心向往之了,不知能否引荐一下,让我也见见星宿老仙哪?”。
出尘子微微一笑道:“看你这样,也是想要投入本门了?可这事有许许多多的考验,甚是艰险哪!”
顾朝辞实在是佩服这些人,不但吹牛逼功夫无人能及,这自我感觉良好的功夫,也到了登峰造极之境了,可也不拆穿,反而一本正经道:“你师父武功是否真有这么神乎其神,我也不知道。
不过从你身上来看,这星宿派的一些功夫,实在厉害。
也莫说少林寺了,就是普天下所有门派,那也是比之不如啊!实在让人叹为观止,油然生出一种崇敬之心哪!”
三人闻言顿时喜上眉梢,矮胖子点头道:“阁下非但武功了得,见识更是高明,就是不知,依阁下所见,我派哪些功夫最厉害啊?”
顾朝辞郑重的点了点头道:“依我看来,贵派有三项功夫,最为厉害了!”
“哪三项?”三人更加高兴了。
顾朝辞微微一笑道:“这第一项便是厚颜无耻神功了;第二项则是拍马屁神功;第三项就是吹牛逼神功了,嗯,准确的说,叫大吹法螺神功了。”
飞马镖局的人听他出言讥讽,料想星宿派弟子必定大怒,岂知三人听了这番话后,不但不生气,反而默默点头。
这出尘子更是一脸得意,笑了笑道:“尊驾果然了得,对本门奇功竟也知之甚详哪。
可你也有所不知啊,在本派,马屁神功若不练个精熟,那是活不上一天半日的。
而这大吹特吹的法螺神功,也尤为重要,若不将本派武功、师父德行大加吹嘘,不但师父瞧不上,不传神功妙法,同门之间也必大受排挤,根本没法立足啊。
至于这厚颜无耻神功,若练不成,马屁功与法螺功,那一辈子也是练不成的!”
飞马镖局的人也算走南串北了,却万万料想不到,恶名远扬的星宿派中人,被人如此讽刺羞辱,非但没有丝毫恼怒之意,还谈笑自若,对顾朝辞起了大道理,如此奇观,当真罕见罕闻!
出尘子见一众人等,都呆呆的看着自己,更是得意,又接着道:“你们既不用羡慕,也不用看不起人,想这厚颜、马屁、法螺三门神功,看似简单,其实很难修习的。
这世俗之人满是迂腐之见,总觉得有些事是好的,有些事是坏的,有些人是邪恶的,有些人又是正义的。
一个人若有了这种无聊的,是非善恶之分,若想修习厚颜功不说事倍功半了,就是强行修习,在紧要关头也会功亏一篑,反误了性命。
因此若想修习这三项神功,其中最为要紧之根基,乃是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大法,这又岂是常人可习得?
就如同武学根基在于内力,别人都知道,可哪是想练就能练出来呀?其实这都是一个道理啊!”
飞马镖局被星宿派弟子杀了多人,本来一腔愤怒,可听了出尘子这番高论,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若非亲见,怎敢相信,这世上竟有这些,将吹牛拍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卑鄙之人!”
顾朝辞以前对于星宿派、丁春秋的了解,仅限于他勾引师娘、背叛师父,修习化功大法,臭名远扬。
只要出场,他的弟子就敲锣打鼓,高喊:“星宿老仙,法驾中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万万没想到,这些人对吹牛拍马屁,不但有高深造诣,还能说得头头是道,顿时来了兴趣,笑道:“这何谓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大法?小子心存仰慕,劳请老兄多指点指点。”
星宿派弟子排名,不论年纪品行,只以武功论高低,出尘子在本门排行第八,若非有二师兄罩着,被三、四、五、六、七师兄早都欺负惨了。
而今见顾朝辞武功了得,似不在自家大师兄之下,竟叫自己老兄,登时有些飘飘然,一摆手道:“你并非本门中人,这些神功秘奥,自不能向你传授。
不过一些粗浅道理,跟你说说倒也无妨。
‘颠倒黑白、是非不分’这八字诀,对于外人来说,固然行之维艰,可入了本门之后,自然而然就成了天经地义,没有丝毫困难。
而其中最为重要之秘诀,自然是要将师父奉若神明,他老人家便放一个屁……”
这时一个飞马镖局的人,再也忍不住,抢着说道:“那当然也是香的,不但得大声呼吸,更要诚心的大加赞颂……”
出尘子横了他一眼,哼道:“你这人难怪只能在镖局厮混,如此资质,纵有神功妙法,也永远上不得台面!”
顾朝辞一听这话,大为惊讶,敢情做到这点,还不能入星宿派的眼?不禁问道:“依足下所言,他这还有问题?”
出尘子对待顾朝辞,态度自然变了,点了点头道:“他这话大处看似没毛病,可小处略有缺陷,可这一小节注意不到,那是要丢了性命的!”
众人这时间都面面相觑,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出尘子眼见他们一脸愕然,缓缓道:“看你们资质太差,我就指点指点你们吧,师父放屁,固然要交口称赞,还要‘大声吸,小声呼’,绝不能‘大声呼吸’。
你想啊,你若大声呼气,不免似嫌师父之屁并不太香,那这还想活命?”
众人听了这话,久久无言,何谓无耻到了没下限,星宿派弟子,就能给你做了深刻诠释。
顾朝辞那是大为叹服,想他也是见多识广,前世不知见过多少,为了达到目的,拍起马屁来,无节操无下限的人。
可遇上星宿派弟子,他们都得写一个服字!
顾朝辞不禁感慨道:“诸位老兄经过星宿派培养,身怀此等神功大法,无论在哪个世界,都会吃的很开啊!”
出尘子脖子一扬道:“那是,我看你武功了得,又年纪轻轻,天资那是极好的,倘若能投入本门深造,那造诣必然了的。
只是可惜啊,你竟误入歧途,入了旁门左道门下。但念在你我有缘的份上,我教你一句,本门功夫虽说变化繁复,但你只须牢记‘抹杀良心’四字,掌握此道精髓也就不难了。”
这时那位二师兄摩云子,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开声道:“好了,八师弟,这里耳目众多,不宜与他多说本门要义!”
又对顾朝辞道:“本派广收门徒,我瞧你根骨倒也不差,你若真有投靠本门之心,我师父就在离此不远的苏州,我们就是去找他的。
到时我可为你在师父面前,多多美言几句。若得师父大发慈悲,指点你一番,日后或许能更上一层楼啊!”
顾朝辞一听丁春秋就在苏州,虽不知就理,可也顿时来了兴趣,煞有其事点了点头道:“那就多谢了!”
摩云子一拱手道:“好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就再见了。”
三人互相搀扶,慢慢去了。
飞马镖局众人眼见星宿派弟子被打跑,不但总镖头得救,银子也留住了,自然欢声大作,纷纷向顾朝辞请名道谢。
顾朝辞报了自己名号,便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