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这番话说将出来,足以说明其心里极为不忿,也是不服的紧。
顾朝辞也明白这种人,从来都认为自己眼睛看到的,那就是对的,至于其他人的看法无关紧要。
这种偏执,武林中人基本都是如此,如柯镇恶、黄药师、欧阳锋、洪七公、段皇爷等等,也包括自己,其实都是一个德行,只不过是深浅问题罢了。
只是他适才寻思了一番,这和尚会是哪家寺庙出来的,看他显然不认识自己,那就绝非少林寺中人。
心中陡然灵光一闪,想到陆展元与何沅君成亲之时,李莫愁与一灯大师的弟子武三通都打上门去,却被天龙寺的一位高僧所阻,并让他们立誓十年之内,不得找陆家庄麻烦。
莫非就是这个老和尚?如果他是天龙寺的,一灯大师的行踪,或许可以问问他了。
顾朝辞想到此处,遂点了点头,温颜道:“顾某本就要去拜访一位佛门前辈,看你本性也非恶人,今日顾某就给他老人家一个面子,也就不跟你以武论高低了,只跟你论一论道理!”
和尚听他说的平淡轻松,但语气中自有一股威严,当即神色一凝,双掌合十道:“施主武功之高,世所罕见。老衲虽是方外之人,但生平最是仰慕英雄好汉,只可惜此等人物,天下少有,老衲甚为之憾!
今日得能结识高贤,实慰平生之望。顾少侠有何高论,老衲洗耳恭听。”
他这几句话既自高身分,又将对方大大的捧了一下。
这和尚出身不凡,也经常与官府打交道,这居官之人最大的学问,就是奉承上司,那些越精通做官之道的,谄谀之中越不露痕迹。他耳濡目染之下,自也沾染了一些官场习气,不知不觉中,先将一顶高帽给顾朝辞戴了上去。
顾朝辞毕竟年轻,给他这几句又谦逊、又诚恳的马屁一拍,心头也甚是舒服。心想这大和尚刚才疾言厉色,没想到这会说话却如此和顺,这佛门弟子果然不凡哪!
言念及此,顾朝辞微微一笑道:“大和尚,今日这事,你也说是因救人而起,那此事具体前因后果你可知晓?
你若不明事实真相,顾某就当你是老眼昏花,情有可原。但若一切皆知,还敢如此肆意妄为,那就是其心可诛了!”
顾朝辞说这话时,两眼紧紧盯着老僧,连他的表情动作都不放过,老和尚若敢骗他,他自有手段知道真假。毕竟自己所料不错,按照原轨迹,这和尚能去参加陆展元婚礼,必然交情不浅,那他们是早已认识,还是此刻尚未结交,就得看他的反应,以定他的下场!
老僧心下也是念头急转:“难道此事另有隐情,这年轻公子是一个恶人?”
想着转头看向陆展元,双眼精光爆射,好似要将其看个透彻。
陆展元此时不说被吓傻,也有些不知所措,只因他之事,竟接二连三惹出,他从所未见之高手。他也并非胆气甚豪之人,当下只能尽量减少存在感,与一众仆从呆在一起。
但见老僧那双冷电般的眼神,很是意味深长,不禁打了个冷颤。
老僧收回目光,觉得此人虽说并非什么豪杰人物,但看这面相,也非恶人哪,沉吟道:“少侠说的不错,我对这位公子与那女子之事,具体因由确实不知。
只是行来时,见那女子出手招招狠辣,要取这位公子性命,本着出家人慈悲救人的心,方才出手阻拦!”
顾朝辞点点头道:“我信你!说来也巧,此事发生的过程,顾某也是尽收眼底,大师,我说话你信不信?”
老僧打了个佛号,说道:“少侠不必客气,你武功强我十倍,如你这等人物,岂会谎言骗人?老衲自是信的!”
顾朝辞见这和尚果然是个妙人,这言下之意,岂非是说自己武功高,所以你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了。不禁失笑道:“好!
这位公子是什么嘉兴陆家庄的少庄主,家大势大,见那位姑娘美貌非常,便死缠烂打进行求爱。还处处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来为自己开解。
呵呵,说来可笑,古人的名篇佳句,竟被登徒浪子,当做其作恶的遮羞布。
前人巨匠若知此事,估计恨不得,从地下爬上来,掐死这帮不肖后人!
简直是玷污圣贤!”
陆展元本慑于顾朝辞展露的武功,不愿出言争辩,但听到这里,满脸涨红,心下一横,踏前两步,拱手道:“阁下武功高强,我陆展元不是对手,但我怎么就做恶了?又怎么玷污圣贤了?你说这话好没道理!”
顾朝辞只微微瞥了他一眼,只当没有听见,仍对和尚言道:“此女子又曾再三奉劝,让其知难而退,可其非但不听,还更显得意,结果引得这群手下,满口污言秽语调戏该女子!女子声名何等重要?哪个不知?”。
说到这,那双锋锐的眸子,从在场之人的脸上,一一扫过,很是昂然道:“你们这些人,今日可以陪着自家主子,将这一切当作风流韵事,称赞乃至效仿。
但我想问,你们自己的妻子姐妹,若是哪天在路上,也遇见一人,对其百般求爱,其不答应,但这男子出身不凡,非但仗势胡为,还特意表现出自己很是深情,故意引导人言,逼迫此女……”
“嘿嘿,就是女子被逼的同意了,这种人觉得此女子来的轻贱,岂会珍惜?
难道一个人,为了自己心中所谓的爱与喜欢,就可以依靠权势家世,无视一切,予取予求?别人的生死存亡,在他们眼里算什么?
嘿嘿,这世上美貌女子可是不少,这种人那颗躁动的心,又有何处可以安放?
或许这就是一些人所说的风流潇洒,可女人呢?凭什么就因一个轻薄浪子,一时的见色起意,就要承受这不可预知之代价?
好在这位姑娘,是有反抗能力的,对这不愿意的一切,可以持剑奋起反抗,但这些都被大和尚,你的所谓慈悲之心給阻止了!”
顾朝辞这番话简明扼要,尤其最后一句,更是厉喝出声,震的所有人耳中嗡嗡作响。
尤其是那些刚才跟随少庄主玩闹起哄的,在他们眼里,这只是浪子风流,根本无伤大雅。但一想若是自己妻女姐妹,被少庄主一番调戏戏弄,谁又真的愿意接受这个?
霎时间均觉顾朝辞所言有理,若非怕太过难看,非得喊出几句:“该杀!取死有道!”的话来,给他陆展元上演一出,什么叫“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老和尚听了这番话,喃喃道:“是啊,是啊,佛说万法由缘生,一切只讲缘份…”
但心中也陡然想起,李莫愁适才要将陆家庄,杀的鸡犬不留的狠毒之言,又转眼看向她,见其肤色白腻,明眸皓齿,的确是天下罕见的绝色,也难怪让那位公子难以把持,差点送了性命。
不禁长叹一声,又转眼看向顾朝辞,肃然道:“少侠,你说的固然不错,但此女年纪不大,心性太过狠毒了。就因一人之非,想要杀人满门,这也绝非该有之为。她现在武功便这等高强,若再过上十年八载,世上能制住她的人,绝对不多,若不将其做以遏制,恐会危害天下啊!”
李莫愁听了这话,顿时气往上撞,她怎就危害天下了?欲待开言,就见顾朝辞一摆手道:“大师,须知生是空,死亦是空,人生六如,当作如是观。你如此纠结于生死之事,恐难证菩提啊!”
说着不禁摇了摇头,甚为唏嘘。继而冷冷扫了一眼陆展元,森然道:“大师,这位陆少庄主该不该杀,能不能杀,想必你心里也有判断。可这位陆少庄主,胆敢如此孟浪无形,他的依仗是什么?不就是他这一身武功,还有那狗屁陆家庄吗?
这位姑娘武艺高强,看样子也是一个宁折不弯嫉恶如仇的人,她要处置了这登徒浪子,还得平了对方赖以为恶的依仗,这又有何错?
今日若非顾某在此,你不但救了此等轻薄无形之人,还伤了那女子。这人以后若是还继续作恶,你就是救一人害百人。
老和尚你这等如此年岁,这么多年,老眼昏花之下,不知救了多少你认为该救之人,可又连累多少无辜之人,被恶人所害?
你午夜梦回时,禅思入定时可曾想过?
呵呵,你还修什么佛?日后有何面目去见佛祖?
和尚,你这种人,有时候令人觉得既可敬又可恨,你知道吗?
好了,希望你也能想想,仁慈不是什么人都配被施予的!
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的道理,莫非还需我来饶舌?
对于陆展元这种人,只是一个死,都太过便宜他了!”
他这番话说的掷地有声,就仿佛掌控一切的天神一般,言出法随,不容违抗!
诚然,他知道他是在歪曲解读,但有些时候,对与错,都是相对的。
李莫愁所作所为乃至心性,他最为了解,但今日自己都出马了,无论是从哪方面来说,都必然是正义的!
毕竟他顾朝辞出面的事,怎能有错?怎会有错?知错改错但绝不能在人前认错,是他以后必须要有的格局与牌面。
如今的陆展元听了这些话,脸色已然煞白,双手掌心冷汗直冒,他何曾想过,他只是追求一女子,一转眼,怎就成了灭门之罪了?
而李莫愁感觉顾朝辞,句句都是在为她出气,想着想着,已然不能自已,她适才气血运行出了问题,脸色很是苍白,而今又红晕满腮了。
穆念慈听顾朝辞,能对一个和尚不动粗,反而费心讲起了大道理,便知他心有用意。再回想他一开始提到的,要去拜见佛门前辈,给他一个面子,到底是这和尚是与一灯大师有关,还是爱屋及乌?不管怎样,这李莫愁还是我们的福星啊!
想着头略略一偏,眼光扫向李莫愁,却见她满脸晕红,目不转睛,痴痴地望着顾朝辞,这心思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饶是穆念慈早就知晓李莫愁心意,可还是忍不住泛起一股酸意,心想:“好呀你,李莫愁,本姑娘怕你被人欺负,让辞哥帮你!你可倒好,要跟我抢辞哥啊,你倒真是个狠人。
看这样子,是不是孩子名字都想好了?”此时她的内心戏很是丰富,只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和尚听了顾朝辞这番论调,垂首不语,双手袖子却是微微颤动,显是心中激荡之极。半晌,他方才抬起头来,缓缓道:“阿弥陀佛,佛家道万法都是一个缘字。
经云:诸法从缘生,诸法从缘灭。我佛大沙门,常作如是说。老衲的确着相了!”
顾朝辞听他打机锋,便知他的意思,这是低头认错了,遂也一脸笑容,点头道:“是啊!‘得失随缘,心无增减’,方是我佛之大境界啊!
吾辈凡夫,固然难以修到这般境地,但怎能不向此方向,勇往直前呢?”
和尚见顾朝辞年纪轻轻,佛门精义却是信手拈来,听了这句话,更是如沐春风,心中好受得多了,合十一礼道:“谢少侠开导。老衲日后若能得证菩提,修成正果,全赖少侠今日之恩,此生此世永感大德不忘,未请教高姓大名?”。
顾朝辞见这老和尚只是有些迂腐,为人刚愎自用,倒也不是恶人,如今见其认错态度很是诚恳,当即一笑道:“点醒大师,实在不敢当,只是希望大师以后救人,能多了解一下情况,莫让自己的一片仁慈之心错费了!
至于我的名字吗,顾朝辞便是我了,这江湖上也有人叫我辣手书生、大魔头,你听过吗?”。
“啊,辣手书生……”陆展元与他的随从齐声惊呼,顾朝辞只是横了他们一眼,这些人顿时噤如寒蝉,立马收声,但一个个却都止不住的全身发抖。
顾朝辞实则根本没去过大理,这和尚一直不与中原武林来往,近日才从大理来到湘西,还真没听过他的名头,虽见陆展元等人满是恐惧,还是摇了摇头道:“少侠大名,老衲还真没听过。但少侠武功高强,见识渊博,怎可称为什么辣手、魔头啊?”
顾朝辞对辣手书生这个诨名再是不喜欢,但现在则无法可施,他就是自号什么“剑圣”之类,逼格高的名号,恐怕也没有“辣手书生”知名度高。
却没想到,人家真没听过自己,颇有些尴尬,但他脸皮功夫本就天下无敌。再听和尚这般当面奉承自己,也心下一喜,一摆手道:“大师过誉了!”
老僧双手合十微微一笑道:“少侠太过谦了!”说着霍然转身,两道精光射在陆展元身上,念转不停。
陆展元也知顾朝辞与老和尚在这里打机锋,其实就是在决定自己命运。
而今听到“辣手书生”之名,早就有些魂不附体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怎会遇上这煞星,再见和尚看向自己,这眼神,好慎人,顿觉浑身发凉,仿佛死期将至了。
老和尚本来觉得陆展元一表人才,也算典型的江南俊秀人物了,可听其作为,此时再看他瑟瑟发抖,只觉其懦弱无形,只是空披一身好皮囊的草包罢了!
今日因为此人,差点毁了自己一世英名,真是可恼至极!想到此处,一步跨出,陡然间已近了陆展元的身,一把就捏住其手腕。
陆展元被老和尚一把捏住手腕,感觉被一铁箍套住了,只觉腕骨欲裂,浑身酸软。只是男子汉的最后一点倔强面子,强忍着不发出哀求罢了。
和尚攥住他的手,怒声道:“今日因你这竖子,老衲禅心都差点被破,听你之所为,再观你之行止,典型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你若不悔改,老衲能从那位姑娘手下救了你,就能再取了你的性命!你好自为之吧!”。
陆展元本以为这老和尚是要取自己性命,差点魂飞魄散,听了这话,顿时大喊道:“大师放心,小生以后再也不敢了!”
老僧将陆展元推开,转身合十朝着顾朝辞施了一礼道:“顾少侠,老衲法号荣真,在大理天龙寺修行,今日得蒙少侠点醒迷障,实属感激不尽!日后若是有缘,少侠可来敝寺,老衲自当一尽地主之谊!
今日老衲就先告辞了!”
顾朝辞听这和尚,果然来自大理天龙寺,遂点了点头,抱拳道:“日后若是有瑕,顾某自当前来拜访,只是在下有一事请教!”
“少侠但讲无防!”
顾朝辞正色道:“大师,可知南帝段皇爷在何处修行?”
荣真和尚听了这话,长眉一挑道:“阿弥陀佛,不敢欺瞒少侠,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了!”
顾朝辞微微一笑道:“大师,或许是我说错了,敢问一灯大师在何处修行?”
荣真一听这话,满是狐疑道:“少侠从何处听闻我一灯师兄之名啊?”
顾朝辞伸手从背后抖出打狗棒,抱拳道:“在下恩师乃是九指神丐,在下奉恩师之命,有要事求见一灯大师!”
荣真见了他这根绿玉杖,正是昔日洪七公所持之物,再无怀疑。当即宣了一身佛号,正色俨然道:“原来如此,难怪武功如此了得,果然是名师出高徒。
一灯师兄十几年前,在本寺避位为僧时,洪老侠就在身旁,你知道一切,也就不足为奇。
可如今他在何处,老衲也是不知了,我等师兄弟,也在四处寻访他。”
说到这里,他见顾朝辞眉头紧锁,生怕对方以为自己诓骗于他,引起误会,心下一横,又接着道:“少侠是洪老侠传人,也不是外人,老衲就实话实说了。
盖因十几年前,西毒欧阳锋乘着一灯师兄身体不适,想要暗算于他。
说来惭愧,我天龙寺众僧虽多,也拦不住欧阳锋,一灯师兄不想为本寺招祸,只好另寻他处隐居,便不好为人知晓了。”
顾朝辞也知道这段过往,一灯大师有一弟子,也忘了是渔樵耕读其中的哪一个了,被欧阳锋用蛤蟆功,故意打的半死不活,就是为了让一灯救人。
一灯为了救徒弟性命,真力大损,欧阳锋杀到天龙寺,想要剪除后患,一灯也只能跑路了。
只是没想到,连天龙寺的和尚,也不知他在哪里。不过一想也是,若是天龙寺和尚知晓一灯在哪里,欧阳锋怎能问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