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1 / 1)

面前的人是灵隐, 好像又不是。

他身形瘦弱,单薄的衣裳快要遮不住突兀的脊骨,整个人给人一种寂寥惨淡的感觉。

尤其他的双目……灵隐没有眼疾。

这样的形象, 无论是跟折卿记忆中的那个在仙界意气风发的人不同, 更跟之前那个数次致他于险境, 性情大变、坏事做尽的人不同。

屋里很静,只剩炉火偶尔烧的噼啪作响。

折卿问道:“你是谁?”

面前的人没有立马回答, 他轻轻的关上了身后的门, 把门外那无边翠色全挡在外,然后把手里那根探路用的竹竿放在了矮桌旁边。

进了屋后, 他似乎很熟悉此地, 摸了几下便稳当的坐在椅子上, 动作精准,倒不像个盲人。

折卿皱起眉,看着他的动作,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是谁。”

那人把炉火上温着的茶拿下来, 倒进桌上的杯中, 他给自己倒了一盏, 又给对面的空杯倒满了。

他抬起头, 那双眼睛被白色绢布覆盖,却依稀能看出眼窝深邃。

他轻轻笑着,那笑容竟无端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他说:“折卿, 好久不见。”

一瞬间, 折卿忽然后退一步,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忽然击中了内心, 这久违的语调, 熟悉的嗓音, 似乎从哪一方破空而来,穿越了数百年的光阴,又一次清清楚楚的来到他面前。

折卿心中打震,他抑制不住的心口狂跳,短短的一句话,竟让他产生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他嘴唇颤抖:“你……”

面前的人执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衣袖滑下,他手骨细瘦伶仃,仿佛一折就断。

他仔细品尝了一下茶水,然后对折卿说:“竹叶尖,我自己摘的,清肺降火,味道可好,”

“折卿,你要不要尝一尝?”

是了……是了,没错了。

折卿四肢百骸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了,烧的他眼眶发酸,心尖儿上像被钝刀刮过一般的疼。

那是他还在仙界的时候。

他这个人有些喜静,就连自己居住的涣水阁也远离人烟,长年累月下来,总有些孤孤单单的感觉。

那个时候的折卿还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

每周照常去玄英殿听檀殊尊者叨念仙界的各项事宜,再抽空处理好自己分内的事,这一整天下来,也就闲暇了。

后来与他共事的一位仙君慢慢引起了他的注意,记忆中他的嘴边总是带有柔和的浅笑,整个人待人随和,似乎和仙界里的每一个人关系都很好。

他就像一只翠竹,腰背挺直,风度翩翩,宛若谦谦君子。

后来,那是一个明媚的清晨。

折卿听到涣水阁的门被扣响了,一声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很有规律。

他很疑惑,因为一般很少有人造访他住的地方。

折卿刚刚睡醒,他披上外袍就去开了门,一打开门,门外灿烂的阳光就扑了他一脸。

那人手中提着一壶茶,逆着光,整个人轮廓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正朝着他温和的笑。

折卿愣了愣,给他请进屋。

落了座,他道:“灵隐仙君突然来造访,不知有何事?”

面前的人将茶壶放在桌上,他说:“想和你分享我刚沏好的茶。”

折卿一愣,心想这人倒有些意思,大清早的,特地来到他住的地方,就为了给他带一壶清茶。

他拿起桌上的茶杯自顾自的倒满,一瞬间,茶香就溢了出来,清新的味道不一会儿就盈满了不大的外间,也烘的折卿心里暖洋洋的。

灵隐拿起一只倒满了翠色茶水的被子递给折卿,他的手修长好看,像惯用了笔的文人墨客的手。

“竹叶尖,我自己摘的,清肺降火,味道可好,”

“折卿,你要不要尝一尝?”

折卿笑着接过了他递来的茶,细细品味,唇齿留香,那一日,他与灵隐畅谈到日落时分。

自那以后,他便多了一位朋友。

他与他交往甚密,无话不谈,灵隐似乎精于茶道,时常研究各种茶艺,然后邀请折卿到他自己的住处品茶。

自此,灵隐也成了折卿唯一可以信得过,可以托付一二句的人。

不过,碍于折卿自己的性子,朋友终归是朋友,哪怕是至交好友,他也会与之保持一定的距离。

这样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某一天。

那天灵隐忽然收拾起了包袱,他来向折卿道别。

“我此前一直想去蓬莱山隐居,不问世事,如今终于可以实现了。我已经向檀殊尊者请示,他也应允了。”

“折卿,我们要就此别过了。”

“不过,不要担心,逢年过节,我们依旧可以聚一聚,到时候我给你尝尝我新研究出来的茶。”

折卿心里虽有不舍,但是他尊重灵隐的想法。每个人活在这世间,总有自己的追求,他或许不能理解,但是看他高兴的模样,他也打心底为他开心。

后来除了每年几个重要的节日两人会见一面之外,其他时候折卿又恢复了孤身一人在仙界的时候。

有时候他会想,他从有记忆开始是什么时候呢?

好像睁开眼睛就是涣水阁,日复一日,没有尽头。

好在,他后来遇见了闻渊,那个时候,日子才算真的有了生机。

折卿喉间发涩,他伸出手,接过了灵隐递来的茶碗,他指尖颤抖,心想,这个画面是多么熟悉。

百年前,在涣水阁,灵隐也是笑着对他说了这么一番话,他也笑着接过了他递来的茶。如今,世间飞逝,场景变化,旧人仍在,可永远也回不到最初的时候了。

折卿喝了一小口杯中的热茶,热流似乎涌向他四肢百骸,一下子温暖了他的心。

还是记忆中的味道,清新,温暖,唇齿留香,似乎一切从未变过。

“啪嗒”一声,一滴泪掉入茶杯中,激起了一点细小的水珠。

折卿放下杯子,走了几步,在灵隐面前蹲下来,他的手带着细微的轻颤,轻轻抚上灵隐眼前遮住视线的白布。

他声音沙哑:“眼睛……怎么了?”

灵隐抬起手,轻轻触上折卿的手,记忆中那双会写诗作画,会沏茶也会舞剑的手,如今竟枯槁不堪。

灵隐似乎是想要微笑,但是嘴角却扯出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弧度。

“……瞎了。”

折卿终于忍不住了,若是灵隐此时没有失明,定然能看见他满脸泪水。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折卿哽咽道。

他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话似乎问道了点子上,只见灵隐缓慢的抬起头,似乎想了很久,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纯粹只是发呆。

虽然他的眼睛此时蒙了一圈绢布,但是折卿似乎也能透过那层细布看到他双眼无神,空洞洞的。

灵隐答非所问:“我在这里很久很久了,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了。”

*

魇域。

魔界众人心惊胆战,自他们尊主回来的时候,整个魇域周身都笼罩在低气压中,尊主那脸沉的能滴水,吓的一群人瑟瑟发抖。

就连平常用膳的时候,魔尊一个不如意就直接掀了桌子。

他们才知道,折卿仙君现在生死不明,他们尊主正生气着,就是苦了这群伺候的人,整天一个个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生怕魔尊什么时候迁怒他们。

却说闻渊那天在地下深渊中被折卿的抚微剑救了出来,那个时候,他似乎被激发了凶性,隐隐的显现出上古魔兽之态。

上古之神到如今几乎全部都陨落了,妖兽魔兽更是所剩无几,一小部分被封印在了魇域还遗留到今天,不过也已经归闻渊所统治了。

闻渊是作为盘古开天地到如今所剩的最后一只上古魔兽,魔界以资历为尊,虽然他觉醒甚晚,初期还以幼崽的形态度过了那么多年,但是不妨碍他觉醒力量后威力巨大。当初几乎是在他恢复之后,一剑扫平魇域众妖。

那骇人的凶性只需要一个契机就可以激发出来,如今折卿遇险,闻渊就受不住了。

那天他的吼声,三界都跟着震颤了。魇域众人自然是知道他们尊主发狂了,但是对于凡间来说,无异于一场地震和狂雷,对于仙界,自然是魔气更盛,人人自危。

那天,闻渊冲出了险境,直接冲到地面以上,抚微剑也在安全护送他之后渐渐消失了熠熠剑光,最后变成一把普通的剑,掉落在地上。

闻渊握着抚微剑,滔天的愤怒和疯狂之下,一瞬间,他想把整个穷极峰夷为平地。

无数升腾翻涌的魔气缭绕在穷极峰,原本湛蓝的天空黯然失色,闻渊冲动的双目赤红,险些失去理智。

但在最后,他停了下来。因为这座山,此时不只有他一个人,有青漓和公主,有黎夜,还有生死不明的折卿,要是全被他毁了,万一折卿还活着,被牵连到了怎么办。

闻渊说服自己冷静下来,他闭上眼睛仔细的感受起折卿身上的气息,折卿还带着有他心头血的玉镯,而且就像上次在幻境,即使没有玉镯,他依旧冥冥中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闻渊安慰自己,一定可以找到他的。

但是,在这座穷极峰,他徘徊了许久,最后肯定下来,折卿真的没有在这里。

可是,他是从那阴森的宫殿之下掉下去的,不在穷极峰,那他人在哪?

他不相信他会出事的,他一定不会出事的。

闻渊回了魇域,他整个人心神不宁,一面愤怒于灵隐设下的陷阱居然又让他失去了折卿,一面又懊恼自己身为魔尊,居然还是要折卿保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