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
无人回应。在耳边回旋的声音只有钥匙扭动和木门碰撞。这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空间被突然打破了沉闷,明明是他的家,他却突兀地像是闯入这里的陌生人。
苏文两三下脱鞋,有一脚没一脚地穿上拖鞋游荡在自己的屋子里。
他独自一人生活很久了。他睁开眼的那一刻映入眼帘的只有空白。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样,自己有没有兄弟姐妹,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要做些什么。他到现在甚至都还记得自己第一次亲眼看见世界的场景,他才刚刚诞生,却已经小心翼翼地打量起自己的四周。
福利院的人沟通过了很多次,社保局的人也尽心尽力,最终确定了他跟一家远在天边的家庭有着相近的血缘,那些亲戚们给了他一间小房子居住,除了每月打过来的生活费,苏文便与他们没有任何联系。他是被遗弃之人,被遗弃的东西是没有资格站立在大庭广众之下的,他颤抖着藏匿于阴暗之中,悄悄用胶布封上自己爱说话的嘴。
现在唯一能和他讲话的只有学校的朋友们和同学们,还有家里这只似乎是父母留下来的小熊。小熊瞪着两只大眼睛看他,苏文也等着两只大眼睛看着小熊。小熊被摆在最显眼的地方接受阳光的熏照,金黄的阳光将小熊刷的金白。
这只小熊是他为数不多收到的礼物。是他父母唯一寄托给他的礼物,似乎再说孩子别怕看着这只小熊爸爸妈妈永远陪在你身边,但这不是什么给三岁小孩听的格林童话,这是冷酷到极致的现实。苏文知道。
苏文一直知道。
所以他在网吧里征战四方,他用泰伦人族的大和毁天灭地用五十块钱的机枪兵大杀特杀,他将那些奋不顾身的挑战者纷纷斩落马下,也不断将尖锐的刀子捅进自己心里,企图杀死那些如影随形的失落和孤寂。
他听到众人的欢呼便觉得自己众望所归,流淌在血管里的猩红奔涌起来沸腾起来,但又很快冷寂下去,那些不好的东西又融化在血液里流过他的全身。
所以他跟那姓路的才会关系那么好,同样是败狗总会互相共鸣,磁铁还会相吸结合在一起,虽然他是男的委实没办法和小路子相吸.......
他简单在厨房里炒了个鸡蛋,盐油葱翻炒,引人垂涎的香味弥漫在这一间屋子里。苏文在很小的时候就会独立生活,自理能力一等一的好,上小学的时候生活老师就天天夸苏文很懂事很安静自己的衣服会自己洗会帮老师忙,委实三好学生标准模板。跟路明非不太一样,苏文拿奖拿到手软,先是优秀学生再是三好学生,鲜红的奖状能把苏文围起来团团包住。
班主任每时每刻都在感慨老天爷瞎了眼了这么优秀的人竟然会有这么惨的家世,每一次说是和苏文谈心想安慰苏文,说着说着自己哭起来痛恨上天的不公,苏文就拍拍老班的肩膀安慰安慰老班主任,说日子总归还是要过下去的这样也挺好。说的班主任哭得更惨烈了,直骂老天不是人。
他凭借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仕兰中学,优异的成绩让校长对他特别关注。贫困生?身份隐藏!给我把奖学金往死里发!谁敢因为这事校园欺凌他老子第一个拿菜刀跟他们拼命!校长在某次会议里如是说道,说完掌声雷鸣,教师职工们纷纷流下感动的泪水。
学生之间流传着苏文的神话,苏文不仅在虚空战场中是挥斥方遒的神将,在学校里也是移动着的人形神话。甚至还被学生们评上了此獠当诛榜,隐约间似乎要和那位更显传奇的三好学生楚子航一比高低。
苏文吃下自己炒的鸡蛋,味道刚好。
路明非在学校里委实是个打酱油的存在,苏文真觉得哪天路明非要是失踪了连老师都只会哦一声然后说同学们不用关心我们继续上课。路明非在仕兰中学里委实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唯一的高光时刻就是暗恋陈雯雯被传的到处都是。文学社社长,如此文艺的一位校园女神竟然被这样的人暗恋了?!男同学感慨路明非勇气可嘉,女同学暗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路明非也不是没干过其他惊天动地的大事,比如从化学实验课上偷了点紫色的试剂和火柴盒,一不留神丢在课后桌忘了,摇着摇着就化学反应把天花板掀了,唯一获得的学校纸质奖状是德育处记过警告,好在处分还可以撤销收回,现在路明非正为了撤销自己的处分而努力成为一名三好学生。
但大家都没有嫌弃路明非,反而还很同情路明非。路明非每次一搭上别人的话就点头哈腰,搞得他们怪不好意思。
苏文收拾好碗筷,简单的晚饭就这样结束。他还要赶紧把作业写完,写完好在从苏晓樯那里借来的五三上刷题。
苏晓樯能文能武能打碟.......打厨房里的碟子,究其原因是苏晓樯曾在烹饪课里把堆成摩天大厦一样的盘子全打了个粉碎,事后她妈妈过来学校道歉说很对不起,加长的劳斯莱斯就开进了校园拉下来三面包车的陶瓷盘。烹饪课的老师惊呼这阵仗没见过,差点腿脚就软了。此后苏晓樯荣获打碟天女的称号,与小天女一同是苏晓樯在同学们中流传甚广的称号。虽是贵族子女但苏晓樯并无任何跋扈之气,相反她简直强如六边形战士,学习成绩好才艺展示好,跟陈雯雯般同样是学生们眼中闪闪发光的星星。
话说放学的时候苏晓樯还找过他来着单要干什么他忘了,倒是何灵书这个似乎接受过中东悍匪真传训练的巨力少女差点把他吓了个半死。
何灵书,此人天生力大无穷,对苏文特攻,一手耳朵扭转九十度出神入化,捏的苏文高呼女侠求饶了快放过我吧。虽然名字听起来像是个很安静的女生,但走起路来地动山摇(苏文主观臆想),每一次一见到她苏文都跟躲瘟神一样避之远及。
倒是那个Thinker.......苏文又想起来那个几乎如土生土长的河南人般的外国友人。虽然不太清楚为什么会有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横跨太平洋飞到这里,但总归不至于是求学吧,谁求学跑网吧里求学啊,倒是面色苍白眼神虚浮如飘洒的褐灰.......仔细想想好像人家就长那样,这纯粹是基因问题而不是面相。
苏文甩了甩脑袋,把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都一一抛开,现在他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写个作业,争取在高三来临前能多巩固一下基础,这样不至于一轮复习的时候手忙脚乱。他的目标是上一所特别好的大学,最好是国外的那种精英大学。虽然这听起来属实崇洋媚外,但苏文想在养活自己后出发去寻找自己的父母。这如此的荒诞又如此的令人发笑,可苏文只是想知道生养自己的人到底是谁,他们长什么样,他们现在在哪里。
他们现在......过得还好吗。
苏文的笔尖顿了几下,答案忽而变得潦草,他的心乱了,于是连带着笔墨也缭乱了。
这大概是每个出生就失去家庭的孩子,内心中最渴望的事情了吧。如果他们过得好好的拿自己就不要再去打扰他们,也许他们又有了新的孩子,那个孩子会很可爱能够取代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他们会有着快乐而又幸福的生活,自己这个局外人就好好工作努力养活自己就好了。
真是......卑微啊。
路明非耷拉着两只萎靡不振的耳朵,手上拿着马桶圈,婶婶像是长出了三头六臂一直比划,如同进行着神秘召唤仪式的邪教徒。
“你去干嘛了啊这么晚回来?我让你买个马桶圈你还不乐意了是吧?我养你花那么多钱.......”
“好了好了好了一边去啊去去去,去做晚饭啊我饿了。”叔叔推搡着婶婶连拉带扯总算拐到厨房里去了,长长地呼了口浊气:“明非,累了吧。”
“啊,还好吧。”
“什么还好,先休息一下。”叔叔很热情,立马端上来一盘切好的苹果,“来,高中学习压力挺大的吃点苹果吧。”
“谢谢,谢谢叔叔。”路明非谨慎而又小心翼翼地用牙签扎起苹果片,因为他始终能感知到一道闪着寒光的眼神正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叔叔辛苦了。”
“哎呀哎呀哪里的话,都是一家人嘛。”叔叔哈哈笑着也吃起苹果,“好好休息会儿啊,等会儿来吃晚饭。”
“嗯。”路明非的眼神一下子闪烁起来,难以言喻的光芒从他眼底深处炸起,又像烟花般璀璨地一闪而逝,短暂的那零点几秒钟路明非深呼吸,孤寂如擂响战鼓的骑兵冲锋陷阵,攻破他一道又一道的心理防线占领了他的灵魂。他止不住颤抖身体,却又一瞬间平静下来。
又来了.......那种像是整个世界都在排挤他的感觉,他们一步步紧逼路明非,锋利的刀剑直逼他的心脏,像是这个世界的旨意不容许路明非继续活下去,路明非只能不甘又不敢言语地逃走。一直以来他都如此,逆来顺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