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了张嘴,陆离想要反驳,但终究还是没有能够想出一个靠谱的理由。
伊芙琳等待了片刻,没有听到陆离的回答,然后就“啊哈”了一声,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似乎在说,“看吧,你也没有办法反驳吧。”
伊芙琳将素描放了下来,认认真真地整理了一下思绪,“我觉得,故事可能是这样的。我的祖父和阿尔伯特是一对相爱的恋人,但是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之下,这种禁忌之恋是不被允许的,他们只能将所有情感隐藏起来,以朋友的身份交往。”
陆离看了看伊芙琳,觉得如此场景着实是太过荒谬,有种莫名的喜感,不由莞尔。
伊芙琳注意到陆离嘴角的笑容,稍稍顿了顿,“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没有。”陆离连连摆手,然后示意伊芙琳继续。
“为了社会生活,他们不得不向现实妥协,祖父结婚了,有可能,阿尔伯特也结婚了。在三十年代、四十年代,这十分正常。如果没有战争的话,也许他们可以这样持续一辈子。”伊芙琳继续完善自己的故事,“当犹太人渐渐开始被赶往集中营的时候,祖父将阿尔伯特隐藏了起来,以自己军官的身份给予庇护。”
“为什么你不认为,阿尔伯特被抓进了集中营,他们都猝不及防,汉斯为了拯救阿尔伯特,殚精竭虑,最后好不容易才把阿尔伯特救了出来呢?”陆离哭笑不得之余,也开起了玩笑。
在二战时期,犹太人一旦进入集中营之后,都会记录在册,想要离开,那就是难于登天的事。要么就是像“钢琴家”那样,躲在角落里,逃过了扫荡,然后生活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等待黎明;要么就是像“辛德勒的名单”那样,仅仅只是在庇护之下,让生活稍稍容易一些。这两部电影都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
所以陆离才会开这样的玩笑,表达荒谬的意思。
可没有想到,他的调侃却让伊芙琳连连点头,“对,对,很有可能是这样。正是因为如此,祖父意识到了严重的危险,所以主动申请了前往中/国的工作,然后将阿尔伯特偷偷运往了中/国。”
陆离张了张嘴,一脸讶异,“你不是说,汉斯是被派遣过去的吗?”
“我还说过,我所知道的消息都是祖母告诉我的,但祖母又怎么知道军队里的事情真相呢?她所了解的,都是祖父告诉她的。更何况,我祖母现在已经八十多岁了,记忆不是那么清楚了。”伊芙琳的回答让陆离无法反驳,只能是败下阵来。
伊芙琳可以从陆离的表情里看出不相信,但她却没有放弃,“你以为我是胡乱猜测的吗?不,当然不是。我是有证据的。”
“第一。”伊芙琳举起了一根手指,一脸专业的表情,“虽然我祖父包庇了犹太人,但是罪不至死,最多就是贬职而已,根本不可能被送往集中营。你知道,在当时,什么人会被送往集中营吗?”
陆离想了想,他已经猜测到伊芙琳后面的话语了。
“同性恋。”伊芙琳坚定地说道,“在当时,同性恋是死罪,在纳/粹军队里是绝对不容许的,最轻的惩罚是集中营,最重的惩罚是掷石致死,就是以前古罗马的那种极刑,活生生地把罪犯用石头砸死。”
“第二。”伊芙琳弯腰拿起了陆离的长筒,再次将那幅画抽了出来,“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为什么?”这一回,轮到陆离满头问号了。
“克莱斯勒大厦,1931年落成,在当时,这就是美国梦的象征。从’泰坦尼克号’那部电影就可以窥见一下当初的社会现状,欧洲一直在走下坡路,而美国则蒸蒸日上,无数年轻人都怀抱着梦想,踏上前往美国的轮船,向往着能够开拓自己的新生活。”
伊芙琳的思路十分清晰,说服力十足,陆离也忍不住陷入了沉思状态。
“在当时,克莱斯勒大厦就象征着汉斯和阿尔伯特的梦想,那是他们的梦想家园,他们想要离开欧洲,生活在纽约,远离那些纷纷扰扰,远离那些战争灾难。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你可以想一想,为什么祖父到了中/国之后,没有继续画肖像,而是选择了完成克莱斯勒大厦?因为,当时在异国他乡,他们不能冒风险。”
陆离轻笑着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说道,“也许不是呢?也许他们只是至交好友,在特殊的战争背景之下,他伸出了援手,帮助了好友,却遭遇到了误会,被抓了起来,带着冤屈进入了集中营,却再也没有能够出来。这难道不是一种可能吗?”
“当然。”伊芙琳点点头,“可是,这你怎么解释?”
伊芙琳没有再继续多说什么,只是举起了刚才那幅阿尔伯特的肖像,
“你知道,绘画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呼喊,线条、用色、笔触等等,每一个细节都将情绪放大到极致,所有的故事都隐藏在画作之中,这才是艺术的精髓。”
这一次,陆离没有再继续反驳。而是低头看了看自己小指上的戒指。
他原本仅仅只是好奇着这枚戒指的故事,却意想不到地探索到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抛开汉斯和阿尔伯特的关系不说,但这枚戒指也还是见证了二战之中的动荡和颠簸,跟随着汉斯从德国前往苏联,而后又前往了中/国,来到阿尔伯特的手中,一路从北方流落到了南方,经过漫长的岁月,现在戴在了陆离的手上。
正如袁清竹所说,这确实是一枚写满了故事、承载了历史的戒指。
“对于阿尔伯特,你还知道些什么呢?”伊芙琳好奇地询问到。
陆离回过神来,细细地回忆着之前袁清竹告诉他的消息,“嗯,我知道的东西也不多。我只知道,我的外曾祖父发现阿尔伯特的时候,他的处境十分艰难,骨瘦如柴,奄奄一息,几乎已经在弥留之际了。那是……1944年的冬天,他几乎就要熬不过去了。”
“1944年的冬天。”伊芙琳重复了一遍这个时间,神情之间却有些落寞。
陆离投去了疑惑的视线,伊芙琳露出了一个笑容,只是,这一次笑容里却染上了一丝苦涩,“我祖父就是1944年的冬天去世的。至少集中营通知我们的时候,是那时候。”
陆离也不由沉默了下来。
伊芙琳轻笑了两声,打破了沉默,“快点享用晚餐吧,我觉得侍应生已经在不断看我们了,似乎担心,这道菜不符合我们的胃口。”他们至少二十分钟没有动刀叉了,这在米其林三星餐厅里,着实是太过罕见了。
陆离也是不由哑然失笑,果然视线余光就看到侍应生走了过来,躬身礼貌地询问到,“请问一切都还好吗?这道菜肴是否符合你们的胃口?”
“没问题,一切都很好。”伊芙琳微笑地点点头示意,侍应生这才收起了担忧,分别朝两个人微笑示意,然后转身离开。伊芙琳继续询问到,“然后呢?”
“后来阿尔伯特到了我的家乡,跟随我的外曾祖父。阿尔伯特会一些简单的中文,他成为了我外婆的老师。”顿了顿,陆离又补充说道,“绘画的老师。”
伊芙琳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我想,这就是你对绘画的兴趣来源吧?”
陆离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其实,他对绘画的确是没有任何了解的,即使是宋令仪也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但事实就是,阿尔伯格传授给袁清竹的思想观念,却改变了他们全家的生活走向。
“阿尔伯特现在还健在吗?”伊芙琳试探性地询问到,虽然没有多说,但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却可以看得出她的期待满满。
陆离相信,如果他的回答是肯定的,说不定伊芙琳还会想要到中/国去亲自拜访,但伊芙琳却忘记了,陆离之前就说过,他对这幅油画的来龙去脉也知之甚少,“很遗憾。他也已经去世了。”
伊芙琳露出了扼腕的表情。
“1948年,他的身体着实太过糟糕,精神状况也不好,最后郁郁而终。”陆离把自己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地阐述了出来。
伊芙琳愣了愣,然后神情就顿时变得寂寥起来,“祖父去世的时候,只有二十五岁。”
按照伊芙琳的推测,阿尔伯特的年龄应该和汉斯相仿。年仅二十五岁,却因为糟糕的身体健康,还有糟糕的精神状态,英年早逝。他逃过了集中营的大屠杀,却终究还是没有能够逃脱命运的套索。
也许,陆离永远都没有办法知道事情的真相了,汉斯和阿尔伯特到底是不是恋人,还是说,只是普通朋友,又或者说是灵魂伴侣。
但毋庸置疑的是,在那段恢弘历史的背后,小人物的命运却是如此微不足道,轻而易举地就被社会的洪流摧毁,背井离乡、流离失所、老无所依。比起死亡来说,更加可怕的是活着,在地狱里活着。
长长吐出一口气,将沉重的心情宣泄出来,重新露出一个笑容,陆离半开玩笑地说道,“我现在正在等待着你用餐完毕。我还在等待品尝大名鼎鼎的主餐呢。这顿晚餐,该不会要吃到午夜过后吧?”
伊芙琳回过神来,深呼吸一口气,对着陆离扯了扯嘴角,“抱歉,请原谅我。比起绘画本身来说,我更加好奇画作背后的故事,一向都是如此。更何况,这幅画还是来自我的祖父。”
“我可以感受得出来。”陆离收了收下颌,意味深长地说道,那打趣的表情让伊芙琳轻笑了起来,犹如阳光打破了坚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