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然抿着杯子里烫暖的白米酒,翻着眼睛去看桌子对面的吕归尘。吕归尘有些恍惚的样子,只是侧眼去看窗外的车马,下午的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照得他的脸颊仿佛是透明的。
羽然憋了一口气,忽然探过身子去在他的耳边打雷一样地喊:“喂!”
吕归尘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她。
整个酒肆里的人都被引得看向这边,看见呆呆的少年和气鼓鼓的女孩儿,稍微静了一会儿,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低笑起来。羽然他们三个总来这个小酒肆,从掌柜到熟客都认识他们。
“你今天出门撞到头啦?那么傻乎乎的。叫我出来,又不说话。”羽然瞪了他一眼。
“哦,没有……”吕归尘这么说着,却像真的撞到头那样揉了揉脑袋,“我在想……我也许很快就能回家了。”
“回家?国主愿意让你回家了么?”
“是啊,我阿爸过世了,按照我们蛮族的习俗,要所有的儿子骑着马,带着他的骨灰,放马跑到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然后挖一个坑把骨灰埋下去。还有随身带一头带崽的母骆驼,把骆驼崽在那里杀了,母骆驼就会非常悲伤,这样以后要祭奠父亲,只要牵着母骆驼,它记着骆驼崽被杀的地方,自己能找到,别人却不行了。”
“真是残忍!”羽然扁了扁嘴。
“嗯……”吕归尘低低地说,“其实我也觉得很残忍的。”
“不过不过,”羽然抹了一下嘴边的酒水,“那母骆驼要是也死了,岂不是永远都找不到他的坟墓了?”
“嗯!”吕归尘点头,“可是骆驼的寿命很长的,等到骆驼都死了,那人的儿子们也差不多都死了。记得他的人都死了,也就不用再找他的坟墓了。”
“记得他的人都死了,也就不用再找他的坟墓了……”羽然有些忧郁的样子,“有一天我死了,谁来找我的坟墓啊?”
吕归尘呆了一下:“我会记得的……”
他摇摇头,改了话:“别想这个了,你不会死的,你会一直这样的,蹦蹦跳跳的。”
“一直都这样,还不变成妖怪啦?”羽然转瞬间又高兴起来。
吕归尘笑笑,羽然一边抿着米酒一边哼着歌。她点着头,额前那一缕倔犟的头轻轻地跳动。
“羽然你洗头了么?”
“嗯!”羽然点头,“今天早晨才洗的,我的头有开叉啦。”
她扒拉着自己金色的长,掀起来一缕一缕细细地看,那些头扯开来洒落,像是一层金色的帷幕。
“我……能不能摸摸你的头?”
“嗯,你帮我看看还有没有分叉的,我已经剪掉好多了。”羽然背过身去。
于是吕归尘轻轻地把手放在了羽然的头顶,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像是风里落下的一片叶子。他曾用这只手握着影月杀死过威震东路的雷骑,可是这时候这只手好像根本不时他的。
许多年之后吕归尘回想他一生中最温软的时光,是在南淮城的街头,他和他心爱的女孩儿并肩地走,有时候羽然也会拉住他的手,而有的时候,她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高声呼喊让他走快一些,曾经在那些深寂的小巷里,她没来由地唱歌,这时候吕归尘总是以为他是在做一个很漫长的梦,长到不会再醒来。他们走累了会托着腮坐在那里,看着一辆一辆的大车经过,羽然说那我要坐比你早的一班大车,这样我总是先到,你追着过来,我又跑掉了。
吕归尘会拼命地去想他和羽然的心里对他有过那么一丝的异样的情怀,可是他不知道,于是他仅仅能一再地回忆他的手指划过羽然的长时,仿佛划过纤细如丝的时光,你揽不住它,只能在风一般的触感里面去见证曾经有过的一切。
长是顺滑的,像是丝缎。其实一点点的分叉都没有。吕归尘的手最后停在羽然的面颊边,他触到了羽然的耳朵,捏了捏。
“痒死了痒死了!”羽然格格地笑着闪开,用手把自己的两只耳朵都捏了起来,不让吕归尘碰到。
吕归尘看着自己的手,觉得那种柔软的感觉还在,只是像被风吹走那样一丝一丝地散去了。
“对了,今天我跟煜少主约了,有点事,我要先走了。”他站了起来。
“喂!记得结了帐再走,我可没带钱。”
“哦。”
“还有,”羽然把手高高地举起来,“我还要米酒!”
吕归尘愣了一下,不由地笑了起来,摸出一枚金铢放在桌面上,对一旁的伙计说:“还要米酒。”
伙计答应着去了。
吕归尘走到门边,看见羽然把自己那杯喝完了,舔了舔嘴唇,把吕归尘那边剩的半杯也都折进了自己的杯子里。她双手捧着杯子,一点一点地抿着,转着眼睛去看周围,像是个无聊的孩子。
“羽然……这些天我有点事,不能常出来了。”吕归尘觉得自己的声音在抖,他竭力忍住了。
“嗯!”羽然点头。
吕归尘揭开了帘子。
“真傻……”他轻声说。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谁,也许是说自己,也许是说羽然,说那么多隐隐约约的眷恋和表白你始终都不明白,只是在下午的阳光里雀跃着爬上树去摇晃挂满枣子的树枝。
“阿苏勒你说什么?”羽然在他背后说。
吕归尘不敢回答,也不敢回头,他装着没听见掀开帘子出去了,面对外面刀枪剑戟一般的阳光,他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他转过街口,在阳光照不到的巷子里,紫寰宫的执金吾们高举着金菊花大旗,勒着骏马在那里等候他。率领这些执金吾的,竟然是三军的统帅拓拔山月。
拓拔看了这个沉默的少年一眼:“尘少主,你是青阳的世子啊!你和一般人,是不同的。”
他不再说什么,亲手为吕归尘牵过战马。
吕归尘看着那根丝综的缰绳,他知道这是一个选择。要么去接马缰,要么去接她的手,一旦接下了,漫漫长途,就不能再回头。这是背道而驰的两条路,一条通向广阔的草原和血色的战场,一条通向南淮的街头,融融的月色下笛声楼头,温温软软的手。
“世子!”拓拔低声说。
吕归尘点了点头,接下了拓拔手中的缰绳。
酒肆外的马蹄声像是一阵疾雷,震得地板都微微颤动。有人招展着红色大旗如风驰过,蹄声消失在小街尽头。
“当街就敢这样放马跑,撞着人可怎么办?”伙计嘟哝着端着温好的米酒上来,放在羽然的面前,“慢用。”
他无意中低头看了羽然一眼,忽然现这个女孩儿一向灵动的眼睛像是黯淡了,她不再眼睛转来转去地看周围,只是默默地盯着下自己手里的杯子出神。羽然忽然把杯子往桌上一撂,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她站在空无一人的街头,下午的阳光晃着他的眼睛。看不见那个少年的背影了,这条街显得那么空旷。
“阿苏勒……”她低低地说,噘起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