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尽头的山口传来了低沉的铜铃声。遥望去,一支黑色的骑队缓缓走出了山谷,浑身铁甲的骑兵们簇拥着他们的领,立马在高处眺望。
伏在草间的黑衣斥候跳了起来,拉出藏在洼地里的战马,翻身上马,飞快地去了。
“大君,他们现我们了,立刻进么?”立马在山坡上的骑兵中,目光最犀利的年轻人说。
“不要急,弘吉刺,等他们准备好迎接我们的仪仗。我也还有些事要想。”被拱卫在骑兵中的大君低声说。从外貌上看他大概只有三十岁,出乎意料地有着一张清秀白皙的脸,他并没有像他的部下那样装备铁铠,而是穿着蛮族武士常见的束腰狐皮筒子,火红色的战马后横束着几近五尺长的窄刀。
没有人敢于违逆这个看似文弱的蛮族君主,于是整支骑队静静地立在峡谷口,骑兵们随着大君的目光,眺望夏末的草原。出了唐兀山的谷口,放眼就是中州广袤的草原,深及马膝的马齿苋和车戎草在风中摇曳,安静得令人有种错觉。而在目力能及的草原另一侧,扎下了白色的大帐,大帐周围有着凄厉的金属反光,骑乘快马的黑衣斥候正是驰向了那座帐篷。
弘吉剌高举着象征蛮族大君的白色大纛,杆上挂着的铜铃单调的铛铛作响。他的手心里有点汗,这是他第一次跟随大君出来执行这样重要的任务,他是铁颜·巴鲁的儿子,北都城里高贵的贵族武士,一直自负勇气和刀术,可是这是还是不能克制心底的紧张。
“大君,他们会按照约定只带两百人马么?东6人比狼还要恶毒,比狐狸还要狡猾,让弘吉剌为您去探一探虚实吧?”他带马接近了大君,他牢记着父亲出前的教诲,自己死了并不算什么,却不能把青阳国的主人葬送在阴险的东6人手里。
“不用。”大君轻轻挥手,“以那个人的性格,还不会耍这样的花招。”
“那一年我们三个人只有两匹马,来到中州,也是越过了这个谷口看见了草原。”他轻轻地说,像是漫不经心的絮语又像是喟叹,“这一切回头看来就像是对我们的嘲讽一样。”
“出!”他带马率先走下高地。
弘吉剌愣了一下,刚要紧紧跟上,忽然停下,使劲地**着鼻子。直觉告诉他周围的空气里有股令人不安的味道。
“不要闻了,是尸臭。”大君没有回头,指着左侧低矮的山梁,“那座山叫做突骨岭,翻过去就是两天前决战的地方,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他们走了上千里来到这里放牧,可是永远不能回家了。”
他勒住战马,侧身对着山梁的方向,低头闭目,在鼻尖前轻轻地三拍掌。这是蛮族人放牧时候遇见坟墓和枯骨的简单祭拜,求乞伟大的盘鞑天神接引无家的亡魂。骑兵们跟着做了,而后一一跟在他马后,马尾悠悠地甩着,扫在浓密的草上。
骑队逼近帐篷只有三百步的时候,精悍的蛮族武士放马奔驰起来,他们从左右两翼展开,两百个人组成了一个雁翼的阵形。每个人的手中都扣着强有力的复合弓,带着锯齿的马刀在鞘里铛铛作响。只有弘吉剌还是高举大素紧紧跟随在大君的背后,他的目光一时盯在围绕大帐的银铠武士们身上,一时转去盯紧了大君的神色。他紧紧按着马鞍上的快刀,只要大君有一丝一毫的暗示,他就会挺身冲到全面去,带领这些精锐的虎豹骑起冲锋。
可是大君只是低着头,随着马行,他胸前一根银链子上挂着的半弯翠玉轻轻打在他的胸口。
武士们一齐箭,两百枝箭射入地下。他们齐齐地拉住了战马,拔出马刀,作为防御的戒备。对方守卫大帐的银铠武士对此完全没有反应,他们手持八尺的长枪,枪刺下挂着纯银的虎头符记,闪亮的头盔上插着高高的白羽。弘吉剌没有见过这样奢华的军队,更没有想过整整一支军队都是高矮差不多的俊美年轻人组成,他开始怀疑对方的实力。
大君在帐前下马,将马臀上的窄刀插进了后腰。银铠武士们中的领掀开了帐篷的一角,弘吉剌跟着大君,亦步亦趋。
大帐中弥漫着令人昏昏欲睡的香料味道,正中的寿面炉里焚烧着弘吉剌叫不出名字的香,一个身穿重锦礼服的年轻人就含着笑容,站在了香炉边,彬彬有礼地请大君在早就设置好的客位上坐下。弘吉剌站在大君的背后,觉得脚下厚厚的绒毯真是太软了,几乎让他站不稳了。但是他并未丧失警惕,瞪大他犀利的眼睛扫视周围。对方似乎并没有敌意,诺大的帐篷里只有几个文臣装束的人,甚至还有一个奉酒的年轻侍女,而袅袅香烟的背后,是高高垫起的一张坐床,黑色铠甲的武士斜靠在坐床边,以手支额。他身边的架上是一杆沉重的长枪,而他的腰间则悬挂着修狭的佩剑,一缕红色的丝绳扎成十字花,封住了那柄剑。
帝剑承影!弘吉剌听说过这柄不能出鞘的不祥之剑,那么佩戴它的只能是东6的皇帝。他忽地有几分激动,虽然是他的敌人,可是他隐隐约约听过这个皇帝身上生的事,是任何一个草原上的好汉子都不能不为之赞叹的。他瞪大了眼睛去看皇帝,却不禁有几分失望,完全不像传说中的那样,皇帝高而消瘦,没有威临四州的霸气,却隐隐地带着病容。他的脸色白得惨淡,衬得眉毛漆黑如墨。因为消瘦,眼眶显得尤其的深,又一直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把眼睛都遮住了。
“既然青阳国主已经到了,那么我们就开始吧!”刚才请大君入座的年轻文臣站了起来,“鄙人谢墨,大燮太师领太常寺少卿,奉陛下之意,主持这次和谈。”
无人应声,皇帝和大君不约而同地以完全一样的姿势低垂眼帘,看着自己眼前三尺的地方。
谢墨环顾周围:“兵者不祥,所苦的是平民。我们两军接战十四日来,大小战斗数十场,各有损伤。眼下大君虎豹骑精兵却困在唐兀关前不能再进一步,我军也无意威逼,在下以为正是和谈的良机。”
一开场竟是这样骄傲的口气,弘吉剌心里一下子就涌起了怒气,可是大君没有说话,他也只能把怒气生生地吞了回去。
“我军三战连捷,斩杀骑兵七千余人,俘获战马三千五百匹,军械和兵器就不必提了。根据我们斥候的回报,如今青阳国尚有虎豹骑精锐一帐共五千人没有调动,此外鬼弓武士一千,轻骑一万六千人,共计两万两千人,都是骑兵,各备战马两匹,所以马匹和其他牲口约计四万五千。以这样的兵力横扫瀚州或许不在话下,但是在东6第一雄关唐兀关下,已经是进退两难。希望在下的消息没有出错。”谢墨脸上带着笑意,却是弘吉剌最痛恨的带着得意的阴损笑容。
弘吉剌忍不住了:“你们斩杀的都是骑兵么?其中有五千人不过是流浪的牧民,他们不过是被部族放逐,冒险渡海进入东6放牧,已经被海浪吃掉了许多亲人,可是踏上6地,还要被贵国当作敌寇砍杀来领赏。这就是谢太师所谓的连捷么?大燮的马草真的有这么贵?我们草原人的性命又真的那么低贱么?”
谢墨从鼻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不是武士又如何?他们既然是牧民,就该留在草原上,难道瀚州草原养不活他们,就要我们大燮来养么?”
弘吉剌被对方的轻蔑彻底地激怒了,他上前一步,微微地颤抖着,干脆用力指向了一言不的皇帝:“是!我们草原上是贫瘠,种不出粮食,养不活许多人。你们东6人说我们侵占了你们的土地,可实际上怎样?不过是一些可怜的牧人放马吃了你们的马草!你们就把他们当成武士杀了,拿着他们的人头换赏钱!你们说我们是蛮人,到底是谁更野蛮?这就是你们东6的仁义么?这样的王是你们东6的王么?还不如我们草原上的野兽!”
话音落下,高坐的皇帝忽然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纯黑的虎一样的眼睛,弘吉剌身子一抖,不知为什么就觉得冷,他像是一只被箭穿透胸口的鸟儿,而皇帝的目光就是那支利箭。
大君的手有力的按在他的肩头,镇住了他的惊恐。
“真是个好孩子。”皇帝低低地说了一句,又垂下眸子。
“谢太师说下去,”大君的声音静如止水,“我们为了停战而来,只问大燮的条件,大燮的条件是什么?”
“虎豹骑请大君带走吧,但是剩下的人,全部留下马匹,徒步返回北6。从今而后,每年青阳进贡战马一千匹,龙血马两匹,其他种马十匹。青阳部骑兵撤到雪嵩河以北,大燮在南望峡北三十里筑城,驻兵一千人,称‘瀚州督护府’。”
“你们!”弘吉剌几乎瞪裂了眼眶。
大君按住了他:“就是这样么?”
谢墨微微一愣,没有料到是这样平静的反应,他笑了起来:“此外都是小事了。要求大君称大燮为‘上朝’,自称‘下国’,每年一度,陛下生辰时亲自写表祝贺。听说大君和陛下是幼年的故人,陛下的生日,大君是知道的吧?”
“如果是这样的要求,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话,”大君看了谢墨一眼,指向了皇帝,“这里可以跟我谈条件的,只有他,你让他亲口告诉我,说他希望青阳像一个屈辱的战败者那样,缴上武器,放弃跟随自己一生的战马,永远做大燮的奴仆。我真的很想听到这句话。”
“这……”谢墨的脸色变了变,挤出几分笑容:“主上最近头痛症得厉害,平时都不能接见臣子们,这次是为了大君特意抱病前来的。说话伤身,大君还是不要勉强了,我所说的,都是主上来前口授的意思,谢墨绝不敢有半分的歪曲。”
他招手唤来了一旁奉酒的侍女“若是都在火头上,和谈也就谈不下去了。大君远来,我们少歇一刻,奉一杯酒为大君洗尘。”
侍女是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孩,战战兢兢地低头膝行而前,把银盘递到了大君的面前。不知道是否畏惧蛮族之主的威严,她也不敢抬头,哆哆嗦嗦的,酒爵中的酒液都要被晃出来了。
大君沉默着没有去接酒。
弘吉剌有些可怜这个侍女,觉得在这个剑拔弩张的帐篷里,她好比一只处在笼中的小鸟,而笼子上无处不是刀锋。
他挡在了大君面前:“我们蛮族人不喝敌人的酒,如果喝了,就是决战的表示。但是我们今天是为了停战而来,所以我们不会喝你们一滴酒,也不会碰你们一块肉。”
这些都是父亲铁颜教给他的。不能让大君碰任何饮食,这是铁颜第一条嘱咐。
“没用的东西!敬酒都不会!”谢墨低低地斥责了一声。
侍女抖得更厉害了,托盘忽然一倾,酒爵倒了下去。弘吉剌愣了一瞬,不由自主地要去接住半空中的酒爵。可他忽然觉得不对,侍女并没有跟他扑向同一个方向,在他弯腰的瞬间,侍女手中似乎有银光一闪,她整个人从弘吉剌背后闪过。
“刺客!”弘吉剌大喊,“大君小心!”
他猛一转身,愣住了。侍女手中的钢刺停在大君胸前不过几寸的地方,她的手腕被大君捏死了,像是蛇被捏住了七寸。大君脸上毫无表情,一把抓下了她一头细软的长!侍女努力地挣扎着,弘吉剌惊讶地现她的下巴竟然是男人刮过胡子之后的铁青色。
“天罗的杀手?”大君摇头,“一切都完美无暇,可是为什么总是记不住遮住你们的喉结?”
被横置在桌上的长刀“影月”像是一片难以捕捉的水光那样出鞘,伪装成侍女的杀手还没有来得及退后,就从胸口断裂开来,鲜血溅得弘吉剌满身都是。谢墨脸色骤变,急地推后。帐篷外的战马狂嘶,不知道是因为听见了弘吉剌的呼喊,还是帐篷外也生了什么事。不知道多少炳长刀同时划破了帐篷,那些看起来英俊而无用的大燮禁军此时都变成了饿虎,一起割破帐篷扑了进来。
弘吉剌拔出了长刀,腿在打抖,却还是大吼了一声:“畜牲!来啊!”
而大君还是端坐不动,他死死地盯着依然高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的皇帝:“这就是你给我准备的陷阱么?姬野……”
他猛地起身,握住了弘吉剌的手,声音平静而沉重:“杀出去!跟着我!”
“得吕归尘级者,赏千金!封世袭之侯!”谢墨的声音从包围圈外传来,“都给我上!”
不知道在同一个瞬间有多少人拥过来,银铠的禁军们在高额的奖赏下不顾性命地扑了上来。一时间无数的长刀劈落,弘吉剌只能高举战刀在头顶去抵挡,等待着被劈成碎片的结果。而又一把刀比所有的刀都更快,一向端静不言的大君展开了五尺长的窄刀,仅仅是一记毫无华巧的平挥。可是他挥刀比任何人都更快、更狠,卡在了大燮禁军们举刀的瞬间,同时有几个禁军的胸口溅出血花,那么坚实的银色胸铠也挡不住那一刀的雄伟力量。
“不要怕!”大君在腋下狠狠地托了弘吉剌一把,“在战场上,你怕,没有人怜悯你;你不怕死,反而能活下去!”
他率先迎向了禁军们高举过顶的长刀,弘吉剌呆了一瞬,咆哮着挥舞战刀跟随在大君的身后。金属的光在他眼前一闪再闪,随之涌起的是血的猩红和浓重得让人呕吐的气味,弘吉剌不知道有多少人疯狂地扑进了帐篷,又有多少羽箭带着尖利的呼啸从外面射进来,射在那些疯一样的银铠武士身后。可是巨额赏赐的力量推动着这些年轻的武士不断地扑上,把他们的血肉之躯送到大君那柄锋利的长刀上。原本灰蒙蒙的战刀沾了血,泛起了妖异的光。
虎豹骑们也冲了进来,在不大的帐篷里,无数人这样拥挤着展开杀戮,哀嚎声此起彼伏,血溅落在那厚厚的绒毯上,尸体沉重地倒下。和谈的面具已经被撕下,**裸的敌意里,弘吉剌觉得浑身的血都往上涌,他狂吼着舞刀,追随着所向披靡的君王。
“闪开!”低低的声音,却带着异乎寻常的威严。
禁军们不约而同地让出了一条通道,沉默已久的皇帝忽然拾起了一旁的重枪。长枪的突刺像是云层背后射下的闪电,来得完全没有征兆,直指弘吉剌的胸口。
一只有力的手臂在最后的瞬间推开了弘吉剌。五尺的长刀格住重枪的雷霆一击,大军和皇帝的肩甲撞在一起,两个人的视线死死相对。
“真的是你要杀我啊,”大君低低地说,“直到看见你亲自出手,我才能相信这一点!”
“我不杀你,你就会杀我,即使不是今天,迟早的事情。青阳王殿下,”皇帝摇头,“世上永远都只有胜利的人能够活下去,你的人,他们需要占据东6的土地才能生存,而我的人,他们也要这片土地。这是我们死了,无数皇帝都死了都不能改变的!”
他猛地回撤重枪,挥击出巨大的扇形。
双方擦肩而过,大君的肩上闪过血色,皇帝的头盔铛的一声落地,血已经浸透了大君的一只衣袖,枪刺的伤口在他肩上,柔韧的肩铠被整个划开,露出模糊的血肉。而大君犀利的一刀,直接将皇帝的头盔劈去,在眼角下留下一道血痕。
“姬野!”大君猛地暴喝。
“还有什么可说?”
“我……”大君的嘴唇在颤抖,“我不会杀你!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
他猛地扯开了自己胸甲的束带,手中握着一片灰暗的铁。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去控制自己的手,可是握住这片铁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颤抖。最后他狠狠地把那片铁抛向了对面的皇帝。
皇帝伸手接住那片铁,看起来那像是一把长刀的残片,刀刃已经残破:“这是什么?”
“是当年在南淮的时候,你买的十二把刀,其中一把的碎片,我留着它,是想总有一天,我能报答你。我带着它来,本来是要告诉你,我可以对你称臣,只要你还北6以安宁,给蛮族人一个放牧的草原!”
皇帝拿着那块铁,似乎迷茫了。
“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带着这块铁来找我。呵呵,呵呵呵呵,”他忽地用力按着额头,摇头低笑起来,“真蠢,你真蠢,原来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改不了的蠢!”
就在一瞬间,他的冲击像是雷电射穿了云层。大君完全没有料到这样的攻击,弘吉剌甚至没有来得及提醒,重枪已经贴住了大君的喉咙。
“卑鄙!你卑鄙!”弘吉剌大吼。
“孩子!在敌人丧失警惕的时候,永远是你最好的进攻机会!”皇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蛮族武士们疯一样地要冲过来,禁军们也并排用血肉之躯挡住了他们。哀嚎声和砍杀声里,皇帝和大君相对无言。
“听见这声音了么?吕归尘,你看见了么?不是我埋伏杀了你的七千武士,而是这些人自己心底的火烧死了自己。他们手里都拿着刀剑,他们要杀人才能活下去。而你是个孩子啊,你不懂这些人的心。”皇帝低低地笑,“所以我说你,真是蠢啊!”
“都停下!”皇帝说。
攻杀还在继续,杀戮声吞没了他的声音。
“都住手!”皇帝放声大吼。
那是狮虎般的声音,瞬间盖过了一切,像是在帐篷里炸起了雷霆。
人们愣住了,刀剑互格着停止了杀戮。
“我们有铁浮屠无敌的骏马和重甲,还有天躯军团闪电一样的轻骑,就算这样,你们都不自信能够战胜手持木杆枪和野嵩箭的蛮人,反而要用诡计和手段么?”皇帝摇头。
“头……头真痛啊,”他忽然抬起了眼睛,纯黑的眼睛里燃着火一样明亮,“那么青阳王殿下,我以这片铁,还有我们二十年来的一切与你订盟:以我有生之年,燮朝的一兵一卒绝不踏上青阳的土地,否则叫我身死刀剑之下,魂魄堕入九渊地狱,永世不得转生。”
一片死寂,人们不敢相信这个时候皇帝提出了盟约。可是皇帝抛下了重枪,他高举那片铁,猛地用力!腐朽的刀刃割破了他的手,鲜血滚满了铁片上的纹路。
大君伸出手去,也握住了,用力割破了自己的手:“以这片铁为你我的证言,从今而后,我永远不再踏上东6的土地,直到死去。”
血漫漫地融在一起,一滴一滴地打落在地毯上。
“就这样么?”
“就这样!”
大君放开了手,猛地转身:“弘吉剌,我们走!”
“不会再相逢了吧?姬野,最后有一句话想问你,”走到帘子旁,他回头,凝视着皇帝,“如果早知道我们之间会是这样的结果,你当年是否还会来救我?”
“吕归尘……都已经是大君了,你还在臣子们的面前问我这个问题……”许久,皇帝木然地笑。
“如果早知道是这个结局,在那个战乱的时代,我们为什么要那样挣扎努力,要肩并肩地杀出一条血路,难道只是为了最后我们互相举起刀剑么?真是悲哀的谢幕啊,若是早就知道,我们根本就不可能活到今天啊!”皇帝低声说,“可是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野尘的武士们死了,我们的同盟散了,这个世界上不再有姬野和吕归尘,只剩下大燮的神武王和北都城的大君。”
他摇了摇头:“吕归尘,走吧,不要问我的心,过去的心,我们都已经丢失它很久了。”
两人对视着,大君的目光渐渐暗淡下去,有如燃烧后的余烬,只剩下一片默默的灰色。他终于走了,再不回头。这是一生他们最后的一次相逢,此后无论谁,都遵守着这个诺言,不再踏上对方的土地。他们若想相见就只有在海峡的两侧遥望,可是天拓峡那么宽广,即使羽人的视力也看不到对方。
“我的头……我的头……”皇帝用力按着自己的头,像是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冲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一身黑袍的人无声地站到了皇帝的身后,她是男子的装束,可是那张小小的清秀的脸蛋分明只是尚未成年的女孩,束起来的银色头光亮得有些耀眼。她踏上一步,所有侍从都为之退避,她从背后扶住了皇帝,从腰袋里摸出了扁平的盒子,打开来,里面是黑色凝胶一样的药膏。她刮了一些药膏,以刀刃在火绒上灼烧。神秘的烟雾里有一股冷冷的香,令每一个闻到的人都不由得想凑上去一步,可是他们都露出畏惧的神色,退了开去。
皇帝却张大了鼻翼,贪婪地吸着那些烟雾。
他安静下来了,眸子那股跳跃的鹰悍的火焰渐渐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蒙蒙的灰暗。他穿着乌铁重铠的身体被身材小小的女孩环抱着,却偏偏有一种别样的协调。女孩拿过他的手,接过的谢墨地上的绑带。
皇帝顺从地把手递过去,任她扯着绷带包扎。
“原来你已经记起来了。”(大燮羽烈王在他一生后期患有严重的头痛症伴随间断性的失忆。)
“西门……你知道么?我讨厌睡着……因为我讨厌做梦……”皇帝迷茫地看着上方,“我总是梦见一些我不想看见的事情,比如梦见我骑着马带着许多的刀要去救一个人,可是我放着马跑啊跑,怎么都只是无边的草原,一个人都没有。我在梦里大喊说你在哪里啊,我知道我要救的那个人要死啦,可是我找不到回去的路……我救不了他。”
“后来呢?”
“其实直到我来之前我都在犹豫,谢墨劝我趁机杀了他,我知道这是对的……”他凝视着西门,“可是我看见那块铁了,我知道我不能杀这个人,我原本是要救他的啊。”
“是啊,你原本是要救他的,可是也是你自己说的,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也许有一天你会连我也杀了。”
“我不会杀了你的,因为杀了你,我过去的事情就再也没有人记得……你注意到了么?他脖子上带的……”
女孩猛地扭过头去:“不要问了!你应该知道从我这里你问不出什么。你刚才也说了,过去的心,你们都已经丢失很久了,还要问我这个局外的人索取什么呢?”
“活了这么多年,还是这样的孩子气。”皇帝轻轻抚摸西门的头顶,把铁片放在她手心里,轻轻拍了拍,“找一个人,帮我把这块铁送到很远的地方,埋在泥土里,不要让我再找到它……可是也不要埋得太深……这样经过许多年,有放羊的孩子会把它挖出来,从生锈的纹路里面,去读我的往事……”
他忽然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向着帐口踏前一步,揭开帘子,蛮族武士们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我的……往事……”
“主上!主上!”
在武士们的惊呼中,皇帝仰天倒下。他铁甲的领口散开,用银链子系着的半弯翠玉带着许多年前春天的绿意,像是一弯绿色的月,轻飘飘地浮起在空气中。
十月,帝都。
夜深人静,满园子的梧桐乌森森的有如鬼爪。风卷枯叶飞旋着飘落,最后都堆积到南面厢房的台阶下,积了两尺来深。这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庙宇,穿过森严的门栋,后面的园子开阔,蒙尘的大匾上是笔力遒劲的大字——“帝君圣武”。
前朝白氏的宗祠,也即是胤帝国的太庙。自从离国浩浩荡荡的天驱军团开进天启城,侍奉宗庙的僧侣和仆役已经跑了精光,新即位的神武王也无意一把火烧尽前朝遗老的根脉,只是任它这么荒废着,直到哪一天自己坍塌。
脚步声停在门口,甲胄低沉地一响。
“主上!”隐藏在阴影中的武士们柱着长刀单膝下跪。
“都留在这里。”皇帝挥了挥手。
武士们又悄无声息地散去了,皇帝走进了庭院,门在他背后缓缓闭合。他最后站在庭院的正中央,一片枯叶在靴底下咯啦啦地破裂。他站在满庭院的枯叶和白茅中,风掀起他黑色的大氅,猎猎作响。南侧那间静悄悄的厢房忽然燃起了烛火,映着窗上一个孤零零的人影。
“大都护得胜归来么?”人影低声说。
他咳嗽了几声,咳得撕心裂肺,像是有风从胸腔里透过。他的肺早已不管用了,灼热的内火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他的五脏。
“不算得胜,不过他已经退回北6。”皇帝说,“一切都如你的预料。”
“所谓蛮族的入侵,不过是其他部落在边境挑起争端,想逼着他兵东6吧?好比当年九煵和朔北诸部在铁线河上和真颜部冲突,进而逼迫青阳大君兵剿灭真颜,这是草原上秃鹫的智慧,它们有时候会故意和羚羊群生冲突,但是众所周知的,秃鹫并不吃活物,它们这样做,只是要吸引周围逡巡的狼群,在狼群展开大规模的屠杀后,它们就可以去啃还连着鲜肉的骨架了。东6最艰难的时候,也是蛮族最有机会称雄整个九州的机会,可惜得很。”
“可惜?”
“他们的君主是吕归尘,而不是你,如果你们两个人易地而处,我绝对相信你能带着蛮族的铁骑兵踏平关隘横扫四州。”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因为他是仁慈的君主,而我是杀人夺位的王?”
“不是,你多心了。”窗后的人低低笑了起来,“我和你是一样的人,哪有资格嘲弄你呢?要想成为一国之主,‘酷忍’两个字,时刻要放在心上,当初还是我教给你的,不过没有想到,你做得比我教的还要好。不说这些了……我只是奇怪,现在东6局势微妙,可是青阳也是建国之初,内乱还没有平息,诸部表面顺服吕归尘,而私下里不乏再次挑起战争的心,外面又有羽族和夸父的大敌。你如果能够其三万铁骑兵,强渡天拓海峡,在枯水的季节沿着雪嵩河河床直捣朔北原,只需要两个月。白胤没能统一北方,但是这个功业可能在你的手中实现,你为什么退兵?”
“我已经和他订立盟约,我有生之年,不会再踏上蛮族的土地。”
“盟约?”庙中的人笑得大声起来,像是风中一段残烛的火焰起伏,“你会把盟约放在心上?我们的做事的风格,忍字为先,趋利而动,毕全功于一役。盟约是你退一步寻求机会的手段么?”
“不是。”皇帝没有被他的狂悖激怒,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下,一片落叶被风卷在他的铁靴边稍稍逗留,擦着地面飞走了,“十四年前,我与他第一次订盟,原以为是一生的盟约,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而这次是我和他重续当年的约定,无论我们当初是何等愚蠢,这一次说出的话,直到我死去,都不会改变!”
窗后的人沉默了一会儿:“这个世上还活着的人里,能让你这样执着的也只剩他了。难得今天有空来看我这个将死的人,有没有兴趣跟我说说你们当年的事情?”
“其实来找你就是想跟你说说话,”皇帝走上台阶,用大氅在满是落叶的台阶上扫了扫,坐下,双手支着额角,“十四年前,是胤成帝四年,那一年我只有十九岁。”
[历史]
大燮神武三年五月,东6和北6生过一次危险的边境冲突。
消息震动朝野。东6人的记忆中,有过胤景帝和胤安帝屈服于北6强悍的骑兵,和亲纳币的屈辱时代,也有过胤武帝振奋威武,两次北征的英雄时代。可是过五十年,东6和北6的精英兵团未曾有过真正的对抗。双方的手中都握有血腥的屠刀,只是谁也无法断言对方的实力,不敢轻易挑动新一轮的征伐。
但是蛮族人还是来了,在新的帝国——燮帝国尚未确立其地位的紧要关头,青阳国虎豹铁禁卫越过了天拓海峡,在臣子们的一致力谏下,羽烈皇帝,天驱军团大都护姬野亲自率领铁浮图蛮骑兵部和三万轻甲精骑北上,三个月后,双方决战于中州唐兀关前。
这场战役双方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可它的结束却是来历史上难解的谜团。
能够追溯的只是决战之后的第三天,青阳国王吕归尘率领残余的人马撤退。乘船北渡之后,吕归尘亲手在海边立下了铁碑,禁止蛮族武士越过海峡侵略东6人的土地。而羽烈皇帝也并不追击,一个月后,他回到了帝都天启。次日,皇帝下“缄口令”,有敢议北征者,当庭杖杀。
双方没有缔结任何书面的合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