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濙对付读书人最是有办法,因为胡濙最是知道这些读书人的痛脚。
朱祁玉不放心交给其他人去办,他着实是有些担心,查抄这等书籍,办着办着办成了当年青苗法,本来给百姓灾年救急的制度,变成了索命的刀,倍之这种招数,屡见不鲜,一旦事件扩大化,最后的结果,朱祁玉都没法控制。
胡濙闻讯之后,在下了课之后,晃晃悠悠的来到了讲武堂聚贤阁。
“陛下勿忧,这事儿其实好办。”胡濙颇为老神在在的说道:“容臣慢慢道来。”
“这大军凯旋的一应礼仪,臣都交给了姚夔打理,姚夔乃是实干之人,臣这次看的清楚,不会再发生萧晅的事儿了。”
胡濙没说这帮读书人怎么处置,而是说到了礼部任事,胡濙这岁数越来越大,总觉得自己湖涂了,十多年前看过的东西,现在都记不太清楚了,还要再翻书,当个教书匠绰绰有余,可是再管着礼部的一大摊子事,怕是真的会误事。
姚夔这个人,才能绝对足够,经验也还算丰富,不贪不腐,只是为人有些木讷,没那么多的孬点子,像胡濙这般为陛下洒水洗地可能办不到,可是礼部的差事,完全足够应付了。
“朕也在观察他,确实不错,这次北古城外,都是他忙里忙外,的确能干。”朱祁玉对姚夔的评价也很高。
姚夔的确很有才能,之所以现在跟受气的小媳妇一样,完全是因为珠玉在前,这胡濙实在是好用。
比如这次的事儿,朱祁玉是万万不敢交给姚夔去做的,不是说姚夔有什么坏心眼,而是姚夔没那么多的坏心眼,对付不了那么多的坏人。
“那臣就把这礼部一应差事都交给他便是,省的误了国事。”胡濙笑着说道:“说回这禁书一事,陛下,反其道而行之,咱们如此这般便是。”
胡濙低声说了几句,朱祁玉不住的挑眉,颇为认可。
“这一招反其道而行之,着实是妙,不愧是胡尚书啊。”朱祁玉看着胡濙满脸的笑意,这老狐狸,一肚子的坏水。
胡濙却摇头说道:“陛下这话说的,臣不提,陛下也要这么做,不过是臣说出来,臣来办罢了。”
胡濙太了解陛下了,他的那些招数早就演示完了,还搭上了贺章的一条右臂,陛下不是没想到,只是得找个人办罢了,说陛下没想到,胡濙一万个不信,论孬点子,陛下这里的孬点子,那是老母猪带胸套,一套又一套。
“那就这么办?”朱祁玉并没有否认,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了,朱祁玉和胡濙的想法,都是不谋而合,老狐狸和小狐狸,都是狐狸,狡猾的很。
胡濙端了端手,脸色有些阴沉的说道:“臣去做,臣不把他们收拾的服服帖帖的,日后葬在了金山陵园里,见到了文皇帝,怎么跟文皇帝交待?文皇帝问:这帮没心没肺的东西就这么编排咱,你就没做处置?这都到了地下了,总不能再死一次谢罪吧。”
胡濙自始至终只是大明的朝臣,如果他是谁的朝臣,那他便是文皇帝的臣子。
胡濙在永乐朝就巡抚地方多年,而后官至礼部尚书,知遇之恩,是文皇帝的,不是他朱祁玉的。
这么些年,胡濙用尽了全力辅左朱祁玉,其实也是在朱祁玉身上多多少少看到了文皇帝的影子,才肯如此费心尽力。
无论这胡濙是谁的臣子,配享皇陵的时候,都是配享他朱祁玉的祭祀,那胡濙便是他朱祁玉的臣子,胡濙不服?那你爬出来反对啊!
胡濙的招数突出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倍之的典范。
皇帝要查这些岁月史书,而胡濙出的主意是,不能直接查这些书,因为这越是封禁,反而越是让人信以为真,反而不如放任自流,胡濙要扩大化,将这些涉及下三路的书通通封禁,理由就是儒生奉若圭宝的公序良俗这四个字入手。
书都是给读书人看的,这等污言秽语的垃圾,在仕林传播,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公序良俗尽丧,谁来负责?
这便是反其道而行之,扛着儒家大义核心主张来做事,扩大打击面。
这儒生们也不好反对,若说封堵言路,难道用下三路的书来上谏?清流那帮翰林们不把你撕了才怪。
而胡濙真正的目的是将民间这些书坊们进行一番梳理,任由其野蛮生长,反而杂乱无章,不成气候。
舆论的高地,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
胡濙素来非常反对陛下不在乎名声这种行为,并且身体力行为陛下洒水洗地了十一年,力保陛下英名无损,功业无亏,在他看来,陛下不去占领舆论高地,任由酸儒狺狺狂吠,把陛下和诸多昏君相提并论,并不是良好的处置问题的办法。
陛下不在乎,胡濙很在乎,这是礼法。
“陛下,这文臣胡说八道,该用廷杖的时候就得用,这么些年了,陛下这廷杖就用过两次,君不威则不正。”胡濙这要卸任礼部的差事,还是劝谏了一下陛下。
朱祁玉反问道:“瞧胡老师父这话说的,朕能怎么办?朕难道跟他们一条一条的掰扯不成?朝臣还天天骂胡老师父无德,骂胡老师父谄媚之臣,怎么没见胡老师父跟他们一字一句的掰扯?”
“臣是臣,陛下是君,那能一样吗?臣怎么申辩,越描越黑,多少人都说贺章当年去云南巡按,是臣在里面作祟,天地良心,贺章自己被考成法外放,和臣何干?”胡濙无奈的说道,这说陛下不爱惜名声,怎么就扯到他头上了。
朱祁玉两手一摊,乐呵呵的说道:“这不就是了吗?胡老师父说的便是越描越黑。”
“朕懒得跟他们说,也不用朕打他们屁股,他们总是在打自己的脸,朕还能瞧个乐,这次要和瓦剌人沟通议和的是他们,被阿剌知院一巴掌打的找不到北,群情激奋要狠狠的打的还是他们,这不就是自己抽自己嘴巴子?”
“之前还说朕北伐是隋炀帝行为,嘿,朕打仗,朕就是穷兵黩武,朕是亡国之君,他们要狠狠的打,岂不是个个都是亡国之臣?”
“这么些年了,咱也看明白了,这些个朝臣只管说,这说的不全对,但也不是全错,但是他们有个缺点,那便是空谈,能不能实现,他们才不管。可咱是皇帝,咱得管,得把他落实了,阿剌知院要杀于少保,朕就把大军塞到他的嘴里,把他逼得他自己去死。”
“他们骂朕亡国之君骂了这些年,嘴巴最后都是抽在了他们的脸上。”
“那倒也是。”胡濙没有说服陛下,反而是被说服了一些,但是保证陛下英名无损、功业无亏那是礼部的职责,这不冲突,至少不能让他们把这些下三路的故事,编排在陛下头上。
胡濙靠在椅背上,忽然开口说道:“若是太子有陛下一半的才能,我大明国祚可延百年。”
“胡老师父慎言,这可是太子国本,你私议此事,卷入皇嗣不妥。”朱祁玉敲了敲桌子,提醒胡濙。
“臣这话如果在燕兴楼说,在家里对长祥说,那是私议,可是臣对着陛下说,怎么是私议呢?”胡濙坐直了身子,陛下让他打住,他就是不打住,还是要说。
朱祁玉看着胡濙,思索着胡濙坚持的态度,随后才极为认真的回复道:“太子的才智,的确不如济儿,也不如濡儿,可在朕看来,并无错漏不端之处,守成之人可为人君,开拓的事,交给他的哥哥便是,大明太小,容不下济儿和濡儿的志向。”
“胡老师父教得好啊,济儿和濡儿这心思,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胡老师父建议朕换太子不成?”
朱祁玉疑惑了,这胡濙可是坚定的支持太子,还给朱见澄出了不少的主意。
朱祁玉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的志向还不如俩小孩子,很多事,朱祁玉就特别小家子气,他比较狭隘,就是只顾着大明这一亩三分地,关内关外、西域川藏、东北交趾这些四方之地,朱见济和朱见深这俩孩子,则是天高海阔,普天之下,哪怕是天边,也是王土。
“陛下谬赞。”胡濙赶忙谢恩,这也不是他教育的问题,崇王沂王自己争气罢了,沂王眼下人在和林,十三岁还未成丁,就已经在军伍中奔波近万里了。
胡濙还教过稽戾王呢,不也教出了那么个贵物来?
“臣其实就是看看陛下是否有意换太子。”胡濙也选择了实话实说,其实胡濙比较担心陛下越看太子越不顺眼,这换太子,那可是天大的事儿。
“朕不能给你许诺,他要是哪天学了刘据、李承乾,朕就是再不想换,也没得办法。”朱祁玉并没有做出承诺,但也相当于做出了承诺,只要他不学了刘据、李承乾,那朱祁玉也没废太子的理由。
皇位的安稳更替,对于大明,对于朝廷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
“臣谢陛下圣恩。”胡濙临走的时候,突然转过身来,要行三拜五叩的大礼,兴安立刻扶住了胡濙,这岁数了,这万万是不能跪了。
朱祁玉深吸了口气说道:“朕也谢胡老师父这些年的辅左。”
“臣,告退。”胡濙不再坚持,景泰十一年,胡濙,无愧于心。
“胡老师父这是彻底把身上的担子卸了?”兴安看这架势,面色复杂的说道。
“他想得美,礼部的事儿卸了,太子少师的差事他还得办,朕让他办差,他还能不办?”朱祁玉却摇了摇头说道:“他老了,可没湖涂,只要不湖涂,就得一直办差。”
兴安面色不忍的说道:“这都致仕了,按照惯例,该歇歇了,都这么大年纪了。”
朱祁玉拿起了奏疏说道:“朕的圣卷哪有那么好消受的?顶多以后少给些差事。”
兴安尽力了,可面前的陛下,奉行的用人第一准则,就是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可持续性很重要,竭泽而渔也很重要。
胡濙还以为自己这次卸了任,就彻底轻松了下来,搬离官署,没事到泰安宫点个卯,然后钓钓鱼,颐养天年,可是他搬离官署的陈情书到了司礼监,便是石沉大海,再没了回音,胡濙也就彻底明白了。
不干到死,陛下是不会放过他的。
话分两头说,这何尝不是一种来自皇帝陛下的认可?
“胡老师父。”太子朱见澄伸出了手,等待着戒尺落下,胡濙对着朱见澄的手心用力的打了一下,疼的朱见澄一个激灵,又不敢捂着手。
“揉一揉吧。”胡濙放下了戒尺,让朱见澄揉手,缓解下疼痛。
“三弟也错了,胡老师父不打三弟,偏心。”朱见澄搓着手心,委屈巴巴的说道。
胡濙颇为郑重的说道:“你是太子。”
旁边的朱见浚那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大声的说道:“我听一个宫婢说,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有太子少师打太子的,胡老师父是头一个,到时候二哥肯定秋后算账。”
“胡说!”朱见澄勐地瞪大了眼睛,转头盯着朱见浚说道:“父亲跟我说的很明白,若是我登基了,就没人敢打我了,骂我了,老师父打我是为了纠正我的陋习,我的确做错了,错了就是错了!”
朱见澄第一次挨了打,就去找朱祁玉告状,朱祁玉问清缘由之后,将其中的道理说的明白,胡濙冒着大不韪打太子,是希望他成才,一个朝臣犯不着为了太子成不成才,担这个风险,是帝师的担当,如果因为怨恨,不肯好好向学,反而辜负所有人的期许。
泰安宫密不透风,胡濙用戒尺打太子,这天大的事儿,朝臣一点都不知道。
“参见父亲。”朱见澄看到了人影,看到是父亲,赶忙行礼。
朱见浚满不在乎的说道:“父亲这会儿廷议呢,少吓唬人。”
“老三,你这里拱外撅的本事哪里学来的?”朱祁玉一进来,就听到了朱见浚在拱火,拎起朱见浚就对着他的屁股打了一下,朱见浚一点都不老实,不停的挣扎,张牙舞爪的想要挣脱。
“跟父亲学的!”朱见浚挨了打,大声的喊着。
皇嗣里面,唯一不害怕朱祁玉的就是老三朱见浚了,这个孩子随娘亲,三岁就开始爬树掏鸟蛋的主儿,可是把泰安宫内外折腾的鸡飞狗跳,朱见浚挨打,那是家常便饭,而且不知悔改。
朱祁玉也不恼,捏着朱见浚的脸颊说道:“嘿,你这小兔崽子,骂谁呢!”
“父亲你自己骂自己,不是我骂你,我是小兔崽子,父亲就是兔子!”朱见浚见挣脱不了捏脸的手,气急败坏的说道。
朱祁玉乐呵呵的放开了朱见浚,朱见浚鼓着腮帮子赌气,在他的世界里,没有成功拱火,还被老爹捏了脸,实在是太失败了。
至于挨打,朱见浚并不在意,习惯了。
“胡老师父今天要讲什么道理?”朱祁玉摸了摸朱见浚的脑袋,朱见浚赌气的扭过了头,仍然气呼呼的。
胡濙看着朱见澄极为认真的说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不是好听话,就是好意,辨忠奸。”
“那胡少师讲吧,朕也听一听。”朱祁玉如同一个学生一样正襟危坐,等待胡濙开课。
胡濙面色复杂的说道:“陛下,臣教孩子们,陛下也要听吗?”
“朕彼时只是郕王,赶鸭子上架做了皇帝,补补课,补补课。”朱祁玉颇为认真的说道,他来补课也不是一次两次,一天两天了,只要不忙,他都会来,总不能朝臣引经据典的时候,朱祁玉一个字听不懂,那就太尴尬了。
朱祁玉的那些狡猾,多数都是从胡濙这里现学现卖。
朱祁玉和胡濙这对儿君臣也是奇怪,一个敢说,一个敢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