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差遣你在和林做事,我本是不赞同的,但是陛下说服了我,说你杨汉英真的就是那没有心肝肺的墙头草,那现在大明势大,你也得对大明有那么一点点的恭顺之心,这总比一群豺狼虎豹要强上那么一点。”于谦对杨汉英说着话,这一字一句都是教训。
在阿剌知院投降之后,杨汉英将会被封为和林卫指挥同知,而和林卫和当初的关西七卫、兀良哈三卫的性质相同,高度自理,只要不复叛,每年朝贡、贡市都有它的份额,有好处可以沾点,若是大明有战事也要他们出工出力。
和林卫,变成了大明的卫所,不过是六合之地的卫所,而不是四方之地的卫所。
要区分这两者,其实非常简单,只要看有没有对这个卫所改汉名即可,比如兀良哈三卫,其实是泰宁卫、朵颜卫、福余卫,改名发生在永乐七年,明太宗文皇帝第一次北伐之前。
当初为了北伐,朱棣设立奴儿干都司,铺设官道驿路,将三卫所同归奴儿干都司管辖。
可惜,大明并没有将东北完全消化掉,奴儿干都司随着兴文匽武,和吉林造船厂一起,成为了历史的一片尘埃。
于谦不同意启用杨汉英,不过陛下说的也有道理,和林这地方穷的荡气回肠,大明若是在此地驻军,完全是得不偿失之举,大明眼下也养不起这广袤的漠北,让瓦剌人继续霸占此地,不出几年,大明仍然要再次兴兵,索性就让杨汉英管着。
杨汉英没有表态,到了他这个岁数,他这个身份,很多事儿,做,远比说要更重要。
杨汉英离开了窝阔台夏宫遗址,又看了一眼热闹无比的阿剌知院下葬的事儿,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容,他一甩手负手而立说道:“阿贵!从今儿个起,我又是半个大明人了,,嘿,走着,上任和林卫指挥同知。”
阿贵和杨汉英相处已经超过了八年的时间,对于杨汉英,阿贵是很了解的,这个人真的很丧,对很多事都是漠不关心。
万事不争不抢,做什么事确实是做了,但完全没有不过心,具体而言,杨汉英之前在和林,完全就是一具会走动的尸体,没了心劲之后,做什么都是敷衍了事。
而现在的杨汉英,容光焕发,如同换了一个人一样,连走路都带了几分昔日的龙行虎步,甚至有几分霸气,阿贵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杨汉英。
杨汉英的军事天赋和石亨是大致相同的,水平相近,才能成为朋友,可今非昔比,十年匆匆而逝,杨汉英在失去了大明人的身份后,失去的远比得到的要多的多的多。
杨汉英上任和林卫指挥同知的第一件事,便是配合大明军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清理,三万余众的瓦剌人成为了大明军的俘虏,而这三万余众将会被押解回大同府,阉掉之后,送入煤窑,暗无天日,劳作至死。
杨汉英认为大明真的是有些多此一举,在这草原上就地砍了脑袋,总比押回去处置要省事的多,若是觉得杀俘不祥,这毕竟是军队的规矩,杨汉英可以代劳,押回大明虽然进行了阉割,但也让他们活到了终年,有些仁慈了。
这个处置结果,是经过了大明朝堂博弈之后,朱祁玉又担上了一顶暴君的帽子,才得到的。
按照翰林院的翰林们的说法,就该像景泰三年陛下南下亲征平叛之后,设立俘虏营,进行教化放归,而当年的教化非常成功,当初的俘虏现在有很多都是江淮厂、马鞍厂等官厂的中流砥柱,手艺极其扎实,为大明的安全有序生产做出了贡献。
兴教化之功,大概是读书人这辈子的追求,就连于谦也倾向于如此做,当年俘虏营也是于谦负责的,乃是大功德一件。
但是朱祁玉却完全不赞同这种做法,平定南衙僭朝后,设立俘虏营,朱祁玉还亲自去视察了一番,甚至还发了每人一银币让这些俘虏过年,毕竟这些俘虏完成了预计的生产任务,保障了江南诸省的煤炭供应。
可是南衙的俘虏是大明人,朱祁玉当然要兴教化之功,当然要想方设法的教化,当然要仁义尽施,那是他的子民!
瓦剌人凭什么!朱祁玉恨不得全都砍了熬肥皂。
朱祁玉首先是大明皇帝,这些俘虏都是大明的敌人!不杀了他们只是阉了,那还是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大明的高道德劣势导致的。
在朝臣们看来,陛下作为天子,四海一统之大君,是草原的君主,瓦剌人也是皇帝的子民。
朱祁玉则是狭隘的多,他觉得他是大明皇帝,保证大明的切身利益,才是根本。
“于少保今日可不清闲,怎么愣起神来了?”石亨看着于谦看着窗外一言不发,似乎在思虑什么问题,便随口问道。
“我在想,是不是到了飞鸟尽良弓藏,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的时候了。”于谦回过头来,平静的说了一句话。
石亨手里的水壶砰的落在了地上,他也顾不上捡起来,愣愣的说道:“于少保,这玩笑可开不得,开不得啊!这话从哪里说起?”
于谦看着石亨吓住的样子,颇为无奈的说道:“朝堂这潭水,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时候,有风时候会狂风巨浪,无风的时候暗流涌动,即便是陛下,面对大势所趋,也只能沉默的看着事情发展。”
“咱们俩回去就要封公了,陛下许诺了,甚至还让朝臣们知道了,朝中已经事实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军事利益群体,而这个群体,便是以你我为首,你我二人,虽然对陛下的皇权并无威胁,可是陛下做事都要看我们脸色了。”
“你我二人为首?”石亨往前走了一步说道:“你不要听杨汉英胡说,他说我要做安禄山,是说我有野心,我是有野心不假,可是我这野心,现在全都变成了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石亨还以为于谦误会了他的野心,干脆说的明白清楚,国公爷而已,他回去就当上了,没什么稀奇的,而且是理直气壮的当国公。
他这人生的野望,就剩下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而陛下连铁马都备好了,在石亨看来,这北伐仅仅是开始,而不是结束。
于谦摆了摆手说道:“我这么说,不是因为武清侯。”
“陛下说兴文匽武二十四年,其实应当是二十七年,在永乐十九年迁都之后,大明上至朝堂、下至百姓,都认为仗已经打完了,兴文匽武便成了大势所趋,文皇帝最后的一次北伐,并且在亲征的路上龙驭上宾,不过是文皇帝最后的倔强罢了。”
“当时文皇帝为了北伐,连夏原吉都罢免了,不过很快就又任其为辅臣了。”
永乐十九年迁都之后,北衙之内,关于是否应该迁都,是否兴文匽武闹得沸沸扬扬,其实从永乐十九年起,兴文匽武大势已成,连朱棣都有些无可奈何,最后一次亲征北伐,是朱棣的倔强。
于谦是永乐十九年的进士及第,当年他以策伤时,也是伤的穷兵黩武四个字。
“那该如何是好?”石亨想了想说道:“我倒是有个主意,你现在上奏弹劾我,说我在塞外多有不法,纵容军士劫掠之类的,实在不行编点花边,比如阿剌知院的女儿被我糟蹋了之类的,而后咱们俩闹僵了,这以你我二人为首,你我闹僵了,这不就没什么威胁了吗?”
石亨的想法很符合一个武将的作风。
于谦很擅长国家之制,石亨在这方面就是一窍不通了,于谦说的是势,不是他和石亨两个人。
“阿剌知院的女儿最小的也三十岁了,草原上这三十岁,脸都吹出褶子来了,我说出去也得有人信啊?武清侯稍安勿躁,我也是没想明白,再看看,等咱们回去了,看看再说。”于谦没把话说死,他总觉得景泰年间和永乐年间又有不同,具体有什么不同,还得他想明白了才行。
于谦将自己的担心直接写到了奏疏里,走鸽路送回了大明。
朱祁玉当皇帝这十二年的时间,到底是给大明的朝堂带来了些变化,比如这敞开天窗说亮话的作风。
于谦这番话,怎么能直接跟石亨直接沟通,这不是奔着誓盟自保吗?
于谦这担心,怎么能直接写在奏疏里上奏,说自己威胁到了皇权呢?
“哈哈哈!”朱祁玉收到奏疏之后,笑的声音格外的大,他将塘报放在桌上,对着兴安说道:“你看看这个于少保,说些什么胡话,他威胁朕?他一个忠臣,拿什么威胁朕啊。”
兴安看完了于谦的塘报,满是疑惑的说道:“于少保说的不对吗?”
兴安觉得于少保的逻辑非常缜密,担心并不是无的放失,甚至兴安不明白陛下在笑什么,陛下应该忧虑才是,这天塌的事儿,在陛下这里怎么就变成了好笑呢?
朱祁玉止住了笑意,仍然不住的摇头说道:“若是朕真的被于少保和武清侯给撅了,朕认栽,这皇位朕让给他们,但是只要他们还没穿龙袍,朕就不会猜忌他们。”
朱祁玉笑的是,于谦这奏疏上说:陛下身边有坏人,陛下身边有威胁了,陛下你要看清楚奸臣的嘴脸,赶紧除之而后快!而这个威胁,就是于谦本人。
贼喊捉贼?这就是朱祁玉笑的地方。
若是于谦真的大奸似忠,到了天塌地陷的那天,朱祁玉也认了,自己能把一个铁骨铮铮的大忠臣都逼反了,那失道天下,误了性命,怪不得旁人。
大明军的军事理念也在不断的革新,从最开始的从凭借个人勇勐,到现在已经逐渐形成了成体系化的作战,即便是大明京营,脱离了大明边军的配合协防保证后路无忧、脱离了大明朝廷的供给、脱离了大明无数官厂、民坊的生产供应,也无法表现出如此强悍的战力来。
很多人将军事为政治服务归功于赵匡胤的重文轻武,作战理念的不断推陈出新,战争不再仅仅是兵强马壮四个字便足够了,也是军事为政治服务的大势所趋。
而且,小张屠户,一句话,那真的是顶得上千军万马。
“这阿剌知院一死,就是他这一生最大的贡献了。”朱祁玉敲着桌子说道:“死得好,他这样的死法,对大明有益,对大明王化鞑靼有益,对大明边方安泰有益,只是略显可惜,没能犁庭扫穴了。”
“陛下安心,于少保肯定把和林打扫的比犁庭扫穴更干净。”兴安宽慰着陛下,兴安可是知道于谦,那是个狠人,绝对不是什么只会起高调的酸儒,兴安想了想说道:“陛下,松江商总叶衷行负责的买卖,可是于少保请奏,亲自过问打理过的买卖。”
兴安说的就是高丽姬、倭女、占城女等人力资源进口的生意,于谦从提议到具体实行可是一点都没落下,于谦从来不迂腐。
阿剌知院要是拼死,瓦剌说不定还有顽固分子,而且这股风力还能兴风作浪,可是这一投降,于谦这个读书人,肯定会把和林收拾的干干净净。
朱祁玉颇为认可的说道:“你这么一说,朕也想起来了,于少保啊,他是读书人。”
“陛下礼部请准两件事,这第一件事,便是放烟花,这不是阿剌知院伏诛,死的干净利索,礼部寻思的在德胜门外的北土城放一场烟花,普天同庆。”兴安说起了礼部的事儿,面色有些为难。
朱祁玉点头说道:“放呗,该庆祝庆祝,大明军前日在龙庭打扫,咱们在后面放炮庆祝,有为难之处?”
“户部不给批钱。”兴安说起这沉翼沉不漏就头疼,六部衙门,除了户部,其他五部天天告状。
“放个烟花才多少钱,沉翼也真是的,平时抠唆也就罢了,这大喜的日子,真是扫兴!多少钱?”朱祁玉满不在意的问道。
“两万银币。”兴安低声回答道。
朱祁玉勐地打了个激灵,嘴角抽动了下说道:“多少?放个烟花,两万银币?胡濙这烟花是金子做的吗!沉翼做得对!给个屁,奢靡钜万,浪费!”
户部尚书沉翼一文不漏的底气,是陛下,这一点,朝臣们也是心如明镜。
“这里面其他的烟花不贵,主要是两盘十寸弹烟花,六十六响,贵了些,大概有这么大。”兴安大概比划了下那个烟花的大小,大约就是八尺男人人头大小,十寸。
“两盘十寸弹烟花,它就是再大,怎么可能这么贵!”朱祁玉颇为不满的说道,骗经费骗到他这里来了,指不定礼部要那这两万银币,填补什么窟窿。
“是一个弹头脑袋大,十寸弹的意思是一个烟花弹头十寸大小,一盘是六十六响,一共两盘。”兴安又详细解释了一番,两盘六十六响十寸弹烟花的具体含义。
朱祁玉这才了然,想了想说道:“那也太贵了,放一盘多少?”
“一万银币。”兴安赶忙回答道,沉翼做事也不是完全一点道理不讲,其他烟花都行,这俩十寸弹,没陛下的敕,想都不要想,什么烟花,一盘要一万银币那么贵!
“感情礼部要钱,就是为了这俩十寸弹烟花啊,那就放一盘吧,两盘…闹得慌,是吧。”朱祁玉稍加权衡,还是决定放一盘,热闹热闹,大喜之日,连大烟花都不放一个实在是说不过去。
兴安赶忙说道:“陛下英明,两盘的确是闹得慌,那就一盘。”
“这第二件事儿是什么?不会又是要钱吧?”朱祁玉看着兴安问起了第二件事,目光炯炯的盯着兴安,这目光和金廉、沉翼看国帑的眼神一模一样,全都是守财奴,儒雅些,叫尚节俭。
“不是,是选秀女的事儿,前线仗打赢了,胡少师就上奏了,请陛下遴选秀女入宫。”兴安赶忙摇头说道。
朱祁玉眉头一皱问道:“预算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