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的面色略微有些不解,这个表情,在于谦脸上很少能够看到。
石亨非常了解于谦,无论当初作为生死对手,还是今天作为抵背杀敌的战友,于谦如此模样,引起了石亨的好奇,他疑惑的问道:“于少保这是在疑惑什么?”
于谦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在我的想象里,这次的作战应该是这般模样。”
“火炮轰鸣阻碍敌人的冲锋,瓦解对方老弱先登的冲锋信念,箭失火铳大量射杀敌人,两翼骑兵阻拦对方骑卒的骚扰,而后大明军队多次变阵,骑卒、火铳手、楯车、钩镰枪阵等等紧密配合,展现我军十年枕戈待旦的训练成果,在奋战之后,敌人的骑兵接近了我方阵型,所有的军士开始白刃死战。”
“当初我们在河套的时候,就是这么打的,在东胜卫,昌平侯杨俊甚至被逼到了亲自领兵冲锋,才赢得了东胜卫大捷。”
“可是现在的作战,完全都是炸炸炸,随后在火铳手顶多三轮齐射,对方就已经溃不成军了,骑卒的作用反而变成了追击,着实与我预想的不同,也和当初在讲武堂都督府的庙算完全不同。”
杨俊在东胜卫的窘迫,完全是渠家人在河套几辈人的经营,导致东胜卫的火药库被点燃,袁彬都当地听了,还是没防住。
可即便如此,那一战还是大明军赢了,敌军的战斗意志在东胜卫之战后,便完全瓦解,随后大明军如同秋风扫落叶之势,一举拿下了整个河套平原。
朝堂的庙算和于谦的估计都是一样的,他们认为的作战是精密配合,可是真正作战的时候,反而更像是陛下所说的那般模样,排队枪毙。
石亨眉头稍蹙,他想了片刻说道:“这样很好,我觉得没有问题,于少保以为呢?”
“完全没有问题,大都督是征虏大将军,是我大明的京营总兵官,在指挥作战的时候,因为战备的不同,战技术上大都督发挥的完全没有任何的问题,我不是在指摘,我只是认为有些不同,而且我觉得这种暂且称之为排队枪毙的战法,非常的合理。”于谦赶忙摆了摆手,他完全没有指责石亨的意思,具体的军事作战,于谦从不插手,石亨打的非常漂亮,而且处置得当,已是帅才。
“确实合理,奈何嘴笨,说不明白我的感觉。”石亨就像是个壶,肚子里都是饺子,可怎么都倒不出来。
军事天赋本就是老天爷赏饭吃,而能把自己内心的感悟完整的表述出来,着书立传,还能留下兵书的,整个中原王朝数千年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石亨说不出来,可是于谦可以,于谦是读书人,相较于带兵打仗,他更擅长讲道理。
“排队枪毙的战技术非常合理,这是因为我们在军营。”于谦开始讲述自己的感觉。
军队,是人类历史上诞生的最精密的和最残忍的杀人机器,他们自诞生而来,就和暴力二字,紧密结合,如何最快速的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如何最快速的瓦解敌人的战斗意志,就是军队的天职。
而这台精密的机器,在运转的时候,指令越简单,效率越高,而排队枪毙,目前是于谦能看到,或者在他能想象到的未来里,指令最简单,效率最高的方法,配合紧密的京营固然是精锐,可擅长排队枪毙的京营,同样是精锐。
于谦将自己内心的想法告诉了石亨,石亨恍然大悟的说道:“不愧是会元,果然如是。”
石亨作为将领,他深切的知道,在军事行动中,任何冒险行为,其实都是被逼无奈,所以这些年,石亨的作战风格,变得更加稳重,结硬寨,打呆仗成了他的风格,这种战法固然显得拖沓,可这是对将士们的生命负责。
而石亨想要实现这样的作战风格,需要后勤的保障,没有后勤,结硬寨就是作茧自缚,打呆仗就是首尾不顾,最终的结果就是死的非常难看,而能保证石亨实现自己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野望的也只有陛下。
“我要把于少保说的写下来,到了咱打不动的那天,咱也搞一本石公兵书,流芳百世。”石亨说做就做,提笔之时,还说道:“到时候,给于少保署个名,我第一,你第二。”
“谢武清侯。”于谦被石亨的话给逗笑了,他一个会试会元,大明进士,百官之首,写兵书实在是力有未逮,可是石亨对军事的精通,只是不知道如何说出来,打个配合,也算是联名青史留芳了。
“这次的黑龙炮几次齐射都没有任何的滑膛,更没有炸膛,这么多年了,终于成为了可靠军备了。”于谦和石亨说起了黑龙炮。
这次的黑龙炮齐鸣,是军备可靠性验证,陛下对军备的要求极为严格,即便是因为操作失当造成的负伤等事故,陛下也要对军备和十大历局进行商议改造,可靠性就成为了大明军备除了充裕之外的另外一个代名词。
而这次长途跋涉,经历了复杂地形和气候的考验,如此距离的运输之后,最终在这卡通塔山口发出了怒吼,这黑龙炮可以正式入列了。
“确实很可靠了,可还是得上船,这陆上也就听个响。”石亨说的平静,可是这话里话外都有些笑意。
黑龙炮可不可靠,能不能响,其实都是礼炮,代表着陛下的意志。
放眼寰宇,除了大明,哪里有需要黑龙炮攻坚的城池?这黑龙炮到了海上,成为战座舰和宝船的主炮之时,才能彰显它的威力。
“武清侯,这次杨汉英是有功的。”于谦面色严肃的又说起了杨汉英,而且说他有功。
“如果把敌人的作战意志分成十分,东路军和中路军打掉了他们五分的胆气,而内讧则至少消耗了他们三成的胆气,剩下两成,在火炮齐鸣中,消散一空,敌军胆怯,杨汉英有功。”于谦又解释了一番自己的话。
军事行动的目的,就是消灭敌人的抵抗意识,迫使对方臣服于我方意志。
在于谦看来,不是杨汉英在中间里拱外撅,龙庭的内讧绝对不会这么快,而且也绝对不会这么激烈,火并把整个龙庭的都杀的天昏地暗,而内讧,最是消耗作战意志,无论何等的军事奇才,都无法领导一支内讧的军队获得胜利。
“不能给他请功。”石亨停笔,抬起头说道:“于少保,这天底下没有绝对的公平公正,我能理解于少保总督军务职责所在,可是于少保,不能给他请功,若是于少保给杨汉英请功,陛下怎么看于少保,朝臣怎么看于少保,陛下又怎么堵得住天下的悠悠众口?”
“站在我的立场上,若是于少保为他请功,我是不会落印的。”
石亨的态度颇为明确,一改好说好商量,坚决无比,不给请就是不给请,闹得失和,也不给请,石亨知道于谦素来刚硬,要是真的要给杨汉英请功,石亨只会暂时收起来,等到战后再论。
他表了态。
于谦想了想说道:“军队最是讲究赏罚分明,可他都不是大明人了,我只是有些犹豫,既然大都督觉得不妥,那便作罢,此事日后我绝不再提。”
于谦说话向来算数,正统十年进京,说给稽戾王一个大逼斗,两袖清风应对王振的索贿,一个大逼斗打在了王振的脸上,可是于谦能在那般境遇下还躲过了王振的毒手,于谦也不是一个不懂变通的人。
能在殿试上得罪文皇帝,而后在地方履任多年,得罪权臣,最后以兵部侍郎回京,于谦绝对不是一个不懂变通的人。
这世间本就不公平不公正,更遑论杨汉英连大明人都不是了,他自己不当大明人,怪不得于谦不公正了。
大明军的火炮阵连续炸了三天,卡通塔山口的城关彻底被夷为平地,这城关成了一片废墟,再无法阻碍大明军前进的步伐。
在第四日的清晨,大明军正式通过了卡通塔山口,而瓦剌方面,完全没有任何埋伏的打算,将这龙庭之外的唯一关隘之地,拱手让人。
不是阿剌知院被炸湖涂了,他能不知道卡通塔山口的重要性?
那就是他的命!
可是无论派谁去修缮城关、驻防卡通塔山口,这台吉们没一个想去的,倒是被阿剌知院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赛因不花,反而是发挥了一些作用,阿剌知院求和的书信,就是赛因不花送过去的。
赛因不花是大明人是汉人,而大明的征虏大将军石亨,是赛因不花的至交,可是阿剌知院和赛因不花的交情,还不足以赛因不花去央求石亨放水,赛因不花有那个自知之明,求也是白搭,当年的至交,是大家都是指挥使,都在草原上发财,现在石亨是什么身份?他赛因不花又是什么身份?
“大明羞煞我也!”阿剌知院看到了大明的条件后,出离的愤怒了!大明居然要他的人头才能议和。
赛因不花一句话怼了回去:“这话于少保说的。”
阿剌知院面色悻悻,握着大明来的战书,是放也不是,不放也是,他就像是大叫着我要杀了于谦的泼皮,结果于谦带着十六万精锐来到了他家门口,要杀他。
“大明军已经过了山口,应如何应对?”阿剌知院满脑门的官司,他现在耳朵还嗡嗡作响,也不知道是被震破了耳膜,还是起了心病。
赛因不花看着堪舆图看了很久说道:“本来可以把鞑靼誓要反明的孛来和麻儿可儿拿去送死,现在他们也都被杀了,你问我怎么办?要我说,你就自杀,大明既然要,把脑袋给大明,大明因为高道德劣势,也不好食言,瓦剌人还能感念你的恩情。”
“都到了眼下的局势,那还不是大明要什么,咱么就得给什么吗?”
赛因不花一向说实话,这也是他的实话,到了这个份上,阿剌知院已经指挥不动军卒了,早死晚死,伸头缩头都是那么一刀,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选个死法,也算有几分体面。
“能留给全尸吗?比如自缢?”阿剌知院反而平静了下来,左思右想说了一句让赛因不花眼珠子掉地上的话。
“啊?”赛因不花摸了摸胡子,嘴角抽动了下问道:“你真的肯自杀?好死不如赖活着。”
“唉。”阿剌知院无奈至极的说道:“我也想过跑,全都留下,独自逃跑,这天大地大,我一个人带几个心腹,舍下这和林的一切,一走不回头。”
“可是走的脱吗?大明的夜不收千里索命,我就是跑到泰西去,夜不收也要把我抓起来,死了反而体面些。”
“即便是走得脱,我两个儿子在撒马尔罕走得脱?大明问康国要人,也先乐意至极,康国公不敢不给,还是自己了结自己,还能留些体面。”
赛因不花完全没料到这阿剌知院已经有了轻生的念头,他完全没有考虑过这样的结果。
“那你自己考虑清楚,若是要走,就不必打招呼了,若是要自缢,跟我说一声,我来送你一程,我问大明求给你个全尸,大明给不给,全看大明的决定了。”赛因不花说完便离开了龙庭大帐,让阿剌知院自己想明白。
阿剌知院等赛因不花离开后,脸上露出了苦笑,他其实也想跑,蝼蚁且偷生,可是他的身体不支持他跑了。
在卡通塔山口的城关上,他跑的慢了几分,被开花弹爆炸的余波给殃及到了,这几日耳朵时灵时不灵,脑袋嗡嗡响,五脏六腑也是内伤,通俗来讲就是吓破胆了,他现在骑不了马,更受不了颠簸,虽然这伤势养些日子还是能好起来,可大明会给他养伤的时间?
跑是跑不了了,既然结局已定,何不选择个体面的法子。
而此时的大明军营里,石亨和于谦之间有了一些小分歧,军中的斥候和夜不收抓到了一批盐贩子,这些人逃脱不及,被堵在了龙庭里,想要翻山越岭的离开,被夜不收和斥候逮了个正着。
石亨主杀,于谦主留。
“他们贩盐至此,就是资敌,该杀。”石亨并没有生气,他的语气还是和于谦讨论这些盐贩子的处置,表达意见,其实石亨也想不明白,为何陛下不严禁边关,商贾仍然正常放行。
于谦极为耐心的说道:“这草原上,没了盐,再壮士的汉子,三五日也变成了软脚虾,浑身无力,可是敌军不会缺盐的,即便是不能从大明买,他们也能抢百姓手中的矿盐,所以陛下不肯严禁边关,也是因为没必要。”
军事胜利石亨去保证,政治胜利则由于谦去保证,而这供盐之事,便是政治胜利的一部分。
于谦接着说道:“法无禁止则可为,陛下既然不禁,他们被我们拿了,自然不做处置,放归大明便是。”
“于少保说的很有道理。”石亨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真的禁了盐,耽误了王化鞑靼的大事,大明军这趟儿北伐,岂不是要得不偿失?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杀光就是,全都杀光了,就没这么多事儿了,死光了一了百了。”于谦提出了另外一个意见。
石亨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一样说道:“不可不可,打仗是生死搏杀,可这烧杀抢掠,我这京营的军士们还带不带了?军士们的心也是肉长的,不是铁石做的,不可,不可,于少保好狠的心,要杀于少保去杀去。”
“我也是读书人嘛。”于谦则不在意的说道:“不肯杀光,便是这么些麻烦,可是杀光了,又有其他的麻烦。”
“大将军、总督,夜不收传来塘报。”掌令官将塘报放在了桌上。
石亨看完整个人都呆住了,他将塘报递给了于谦说道:“那阿剌知院打算自己了结,请大明军善待林中百姓。”
“他要死?”于谦都愣住了,这着实出乎了他的预料之外,他说让阿剌知院拿头来见,再言和战,只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回敬,并没觉得阿剌知院真的会自己了解。
于谦眼睛微眯,稍加思忖的说道:“这阿剌知院大抵是负伤了,跑不脱,便求个美名,之所以没有消息,可能是这阿剌知院也没敢找人看,受伤的事儿,没人知晓。”
于谦发动了自己的军事天赋料敌于先,对眼下局势分析之后,得到了事实真相的结论。
“那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石亨斟酌片刻说道:“我觉得可以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