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九章 海道清宁,番人仰赖(1 / 1)

景泰年间,为何朱祁玉选了大明的皇亲国戚唐兴作为番都指挥,带领船队南下西洋,而不是和永乐年间一样选择宦官呢?

南下西洋的太监不仅仅有郑和,还有王景弘、侯显、亦失哈等等,这些能办实事的太监,大部分都是靠靖难之役的考验筛选出来的。而在和平年代筛选太监,最后一定会变成谁会拍马屁谁就受重用。

大明泰安宫有三个老祖宗,大祖宗是兴安,二祖宗是成敬,三祖宗是李永昌。

这三位一个是司礼监的提督太监,一个是东厂督主,一个是讲武堂的提督内臣,都是极为重要的岗位,无论是哪一个,都没办法调动。

番都指挥这个位置,可不是谁都能做的,官船官贸,不仅仅具有经济意义,还有很强的外交和军事意义,还要深受皇帝信任,不是到了辽阔无比的海上,便忘记了京城那位皇帝,忘记了自己身上背负的使命。

所以,这个选择,最后就变成了唐兴作为番都指挥南下西洋,这是经过了慎重考量后的结果。

“说起宣德末年、正统初年的官船官贸,唐指挥以为,为何大明这官船官贸就这么停了呢?”李宾言和唐兴碰了一杯,今天是送别,浅酌一二,再见面,不知是何时了。

唐兴要去的是天边,究竟能不能回来,都尚未可知。

唐兴看着一望无垠的海面,颇为郑重的说道:“也不仅仅是因为这南衙地面势要豪右们的狗腿子在朝中鼓噪声势所至,也因为哪怕是宣德九年的最后一次下西洋,就是连内帑都弄了个不亏不赚,再继续下去,不过是赔本赚吆喝,官船官贸可是要花不少银子,一趟少说就得百万两银子,内帑就是再阔,也不能这么赔。”

“赔钱,所以办不下去了,就是这么简单。”

“如此。”李宾言露出了几分笑意,满是笑容的说道:“唐指挥被这皇亲国戚的身份给耽误了。”

唐兴没有把停罢下西洋的事儿简单的归因到势要豪右为了一己之私阻碍大明发展,而是综合考虑,就这一份眼光,就说明唐兴是足够胜任番都指挥,提督大明水师,前往南洋的。

朝廷的效率要比民间效率低的多,这是科层制官僚制度下的必然弊病。

若是外朝的文武官员也一起参与到了这官船官贸事儿上,文官、武将、宦官三方扯皮,这样的效率,又如何跟大明漫山遍野的走私贩子争利呢?

现在不应该叫走私贩子,应该叫商舶了。

大明的走私贩私的现象有多严重?到了弘治年间,甚至连世侯们都参与其中,比如两广总兵官、安远侯柳景,在广州电白港和两广总督秦纮文武勾结,将倭寇来的硫磺、硝石等物运往安南,再从安南将粮食运到倭国换取倭银,赚的盆满钵满。

最后这件事怎么闹到了朝廷?

分赃不均。

秦纮检举揭发柳景贪污军饷,屠杀良民,而柳景说秦纮残暴**,最后孝宗皇帝和稀泥,柳景虽然被削爵闲住,但是柳景的儿子柳文继续出镇两广,秦纮被罢了官,但很快就去了南京做户部尚书,没过多久就再次被启用。

大明的勋贵、太监、文官、武将、缙绅、胥吏、商贾,全都是东南走私的参与者,朝廷用他们对他们的查禁,完全是隔靴搔痒。

大明七下西洋开海路,将元末因为胡元失道导致封闭的海路再次开放,经过了数次下西洋的经营,终于贯通了南洋和西洋的海路,大明的走私贩子们,面对海贸的厚利,当然会铤而走险,在永乐年间,连驸马都尉都要私自造船跑这份买卖赚钱。

商路畅通,之前的暴利正在趋于正常,大明朝廷的靡费钜万的下西洋,数百艘宝船的官船官贸,却只能弄一个不亏不赚的地步,便显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了。

朝廷的官船官贸,成本一定是要高于民间商贸。

民间的商贸仅仅只是商业活动,而大明的官船还有外交、军事的职能,并且朝廷的官船还有冗费,极高的行政支出,让大明内帑也显得入不敷出,再加上宣德末年和正统初年的政治格局,无数原因综合在一起,就导致了大明的南下西洋的停罢。

官船官贸自唐中期便有了,无论是唐宋元明,这等官船官贸到最后都是一地的鸡毛,狼狈收场。

李宾言之所以问唐兴这些旧事,就是想知道唐兴知不知道这次官船官贸再次南下的目的之一,那便是锚定价格,官船官贸不用再追求利益,也追求不了。

唐兴叉着腰,颇为得意的说道:“就你李巡抚是简在帝心的人物,我唐兴难道就不是了吗?我告诉你,陛下可是连我那个儿子的事儿都解决了!”

“陛下可是就海贸事耳提面命的教了我很久,这其中的道理,陛下说的很明白咧。”

“陛下说,咱们官船官贸,不求厚利,只是做裁判,对于番夷诸国争端、对于番夷诸国的王位更替、对于番夷商舶往来、对于大明商舶等诸事,大明就是裁判的那个角色,也省了京官清流们那张嘴,开口闭口与民争利。”

“裁判。”李宾言重重的点了点头说道:“陛下英明。”

裁判,其实就是秩序,大明的南下西洋,将会给南洋和西洋带来新的秩序,有了秩序,才能谈到发展这种奢侈的事儿。

“对了,你那个御令也要跟你一道下西洋,而且还要再往西走?”李宾言说起了今参局,这次今参局要一起下西洋。

唐兴点头说道:“嗯,那婆娘死活要闹着一起去,说什么怕我在西洋搞一堆的婆娘和孩子回来,她失了宠,便吵着闹着要去,她哪里是怕我往家里领人,分明是怕我死在外面。”

“她不能留在大明,孩子留在京师,她若是留在大明,大明的文官们对付不了我,还对付不了一个妇道人家?”

唐兴真的要弄一堆妾室回去,今参局没有一点办法,看似是个妒妇模样,不过是生死契阔,死亦同穴罢了。

今参局留在京师照顾孩子,必死无疑,哪怕是皇帝格外开恩,但她一个倭人,只要闹起来,最后下场只能是一死以谢天恩了,这和手腕没有任何的关系,今参局做过倭国的御令,这个身份就注定不能陷入任何的政治漩涡之中。

李宾言犹豫了片刻,还是以一种开玩笑的口气说道:“这次陛下恩准,让细川胜元这些倭商以山野袁公方的名义扈从船队南下,倭人擅操船,在海上更是豪勇,的确是下西洋的助力,你这婆娘你可欺负不得了,这御令大手一挥,倭国武士应声而动,你待如何?”

李宾言在开玩笑吗?他在担忧唐兴的安危。

李宾言是很传统的士大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执念根深蒂固,让他相信蛮夷,还如杀了他简单。

“她敢!连个婆娘都制不住,我还跑到海上做甚平波大将军?”唐兴挺着腰板颇有底气的说道。

“那倒也是。”李宾言想了想,也确实是这样,今参局都抛弃了自己御令的身份,跟着老唐跑了,再到海上折腾什么幺蛾子,那今参局到底在折腾什么?

唐兴和李宾言聊了很久,这趟之后,若是顺利还能再见,若是不顺利,就是天人永隔的最后一次深谈了。

唐兴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他并没有喝醉,只是浅酌,自然不会颠三倒四。

“回来了?”今参局看到了唐兴咬了咬嘴唇,伺候着唐兴更衣洗漱。

今参局的脸颊有些羞红,端着一个药丸说道:“官人,吃药了,这可是我在京师四处求告得来的方子,是冉宁妃开的。”

“这是什么?”唐兴一愣,奇怪的问道。

今参局低声说道:“君为熟地黄,臣山萸肉、山药,君臣三补;配伍泽泻、牡丹皮、茯苓为左,利湿泄浊三泻;三补三泻,补重于泻,肝脾肾三阴并补。”

“夫君固然能征善战,但是来日方长,还是调养一二为好,长长久久,和和美美。”

这六味药组合在一起,唐兴焉能不知这药何用?正如今参局所言,他唐兴固然在床笫之事上,还是宝刀未老,可是这年纪终究是到了,万事都讲究一个细水长流才是,毕竟他的对手可是妖妇。

次日的清晨阳光明媚,而松江府的新港里人声鼎沸,四处都是喧嚣之声,这码头之上除了舟师和水手之外,就是看热闹的人。

前几日东南的暖风吹拂,所有人都知道,大明的官船官贸终于在酝酿了一年之后,要扬帆起航了。

李宾言带着松江府大小官员,在万国城首先祭祀了英烈祠,而后才开始祭祀山川,祈求上天庇佑此行顺畅。

李宾言赶到了新港之时,唐兴已经带领一众大明水师将校,等待着祭祀天妃之神,也就是海神妈祖。

李宾言站在三尺月台之上,大声喊道:“起碑。”

此碑名曰《天妃灵应之记》,乃是当年郑和最后一次下西洋之前,寄泊福建长乐以等候季风开洋,在长乐南山天妃行宫所立的碑文。

一名大红袍的宦官一甩拂尘,面色通红,大声的喊道:“皇明混一海宇,超三代而轶汉唐,际天极地,罔不臣妾。其西域之西,迤北之北,固远矣,而程途可计。”

“观夫海洋,洪涛接天,巨浪如山,视诸夷域,迥隔于烟霞缥缈之间。而我之云帆高张,昼夜星驰,涉彼狂澜,若履通衢者,诚荷朝廷威福之致,尤赖天妃之神护佑之德也。”

“及临外邦,番王之不恭者,生擒之;蛮寇之侵掠者,剿灭之。”

“由是海道清宁、番人仰赖者,皆神之赐也。”

西域之西、迤北之北虽然真的很远,但是对于大明而言,也是程途可计,大明船只临外邦,若是番夷王侯不恭顺便生擒押送回京,若蛮寇侵略,则剿灭,这才有了永乐年间的海道清宁、番人仰赖。

大明此次官船官贸之所以要立这么一块碑,就是昭示此行的目的,海道清宁,番人仰赖。

“奉天承运皇帝祈:万事泰平。”宦官刘永诚读完了碑文,说出了皇帝的祷文,便再甩拂尘,大声的喊道:“扬帆,启航!”

这宦官刘永诚何许人也?

刘永诚洪武二十四年生,十二岁入侍大内,永乐年间五次扈从大明文皇帝朱棣征伐漠北,在军中的身份并不是内臣,而是参将。

宣德年间,刘永诚更是扈从宣宗平定汉王之乱,而后又率军北伐,三破兀良哈部,最终将反反复复,在宣德年间又犯了骑墙病的兀良哈诸部打的老老实实,俯首称臣。

而后刘永诚履任陕西行都司甘肃镇,屡破西番,上奏请重开西域,并且奉皇命出使西域诸国。

正统土木天变,刘永诚人在甘肃,景泰元年方才回京,在当时,刘永诚和李永昌是讲武堂提督内臣的有力争夺者,但终归是李永昌更胜一筹,因为提督内臣讲的是和皇帝的亲疏,而不是功劳,显然李永昌作为潜邸旧膺,和皇帝更为亲近。

刘永诚如此显赫履历,之所以未被任命差遣,这些年一直闲住,大抵和徐有贞一个原因,刘永诚乃是正统的坚实拥趸,对正统二字的执念,不亚于徐有贞,徐有贞是外臣,可以外放,这刘永诚是内臣,如此显赫功勋,杀又杀不得,只能闲住了。

在景泰元年皇帝废朱见深太子位的时候,仍在甘肃镇的刘永诚听闻消息,上奏言太子位之事,反对废朱见深太子位,但是木已成舟,回京的刘永诚大为不满,甚至曾经公开仍称朱见深为太子,而非稽王。

在皇帝太庙杀人之时,刘永诚作为正统铁杆拥趸,被锦衣卫和番子看管于东厂,不得出入。

从景泰元年起,这刘永诚闲住,那也是看皇帝哪哪儿都不顺眼,过年也不写贺表,皇帝派送的百事大吉盒坚决不收,摆出一副等着皇帝砍他的脑袋的样子,这一等就是十多年。

暴戾的大明皇帝到底是没有砍了刘永诚的脑袋,也没有把刘永诚沉井,在朝廷要官船官贸的时候,兴安举荐了这位自永乐起,就已经为大明尽心竭力的刘永诚。

刘永诚虽然仍坚称为大明效犬马之力方才出仕,接受了差遣,和国丈唐兴一道再下西洋,再复永乐盛举。

大抵就是和铁铉的面北而跪一个道理,当初太宗文皇帝给铁铉开出的条件是铁铉跪北不跪他这个天子,朱祁玉启用了刘永诚,刘永诚是为大明效力,不是给他朱祁玉效力,虽然最后结果都一样,但大家都有个台阶可以下。

永乐盛世何等煌煌如日,正统年间的大明又是何等模样?

刘永诚作为过来人,看得清楚,这些年也早就别过了那个劲儿,稽戾王都被皇帝亲手给杀了,天公地道,刘永诚再争,也无处争了,不过是要个台阶下而已。

刘永诚和三宝太监郑和,那算是明太宗文皇帝内臣中的左膀右臂,只不过刘永诚是在北伐的路上建功立业,而郑和是七下西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