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镃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陛下的铁杆拥趸,甚至连忠臣都算不上,如果是忠臣能去改稽戾王三个字为正统君?
但是作为人,他就做不到吃着这家饭,还要砸锅这件事儿。
可是这钱溥,在国难当头,在大明风雨飘摇之际,做出了如此拆屋子的举动,属实是萧镃没想到的。
如果之前两件事儿都能算私事,买通宫婢,兜售泰安宫戍卫轮值,就是公事中的公事儿。
就钱溥干的这么一件事儿,就足够牵连广众,大兴诏狱了,倘若如此,他萧镃也过不了关。
但是陛下并没有宣扬的意思,只是责令萧镃严厉督办,这里面有些卷宗会公开,有些则不用公开。
钱溥小声都囔道:“那泰安宫固若金汤,水泼不进,会昌伯精心谋划,这定下的目标,若是不能刺王杀驾,少说也要救走稽王世子,这可倒好,连一只弓箭都没射进澄清坊里,不也没出什么事吗?”
钱溥的诡辩连朱见深都逗笑了,要掳走他,问过他本人的意见吗?
钱溥大抵就是用不也没出什么事儿,来自我宽慰,进而慢慢心安理得。
“出事儿?能出什么事儿?就你们这些人,能是陛下的对手?”萧镃嗤笑一声,奚落了钱溥一句。
萧镃现在的模样,越来越像陛下忠诚的狗腿子了,但是萧镃本人却没有一点点的察觉。
“景泰九年六月,你和阿剌知院通了联系,而后多次收受塞外银货,这次萧晅桉子,你更是居中联系,铁证如山,容不得你狡辩了。”萧镃拿起了另外一份卷宗。
这么多卷宗,每一本都是死罪不赦,就是萧镃想包庇,也不知道如何下手了。
“钱溥啊钱溥,你就算不是我的门生,也是大明的读书人,可你读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萧镃不再翻动剩下的卷宗,到这里,必死无疑。
萧镃将扔在钱溥身上的卷宗收回,整齐的放在桌上,怅然若失的说道:“萧晅死的干脆,陛下的意思是斩立决,就是判了,就把你拉到菜市口斩了便是,按照我的意思,你应当送解刳院的。”
“陛下没准,也不打算把你送解刳院去,你知道陛下为什么没准吗?”
钱溥大惊失色,忙不迭的说道:“这这这,我有罪,但是罪不至死啊,不就是红袖招冲撞了陛下去红袖招吗?是我眼拙,可是这眼拙,就该死吗?”
萧镃终于被气笑了,他没有理会钱溥的诡辩,而是闭目长叹说道:“陛下心里揣着大明,就怕你这样的人,成了士子们心里官僚该有的模样,就从速从快,不留后患,趁着还没春闱揭榜的时候,把你给杀了,也算是杀鸡给猴看。”
“陛下到底把这大明天下看的比自己个重要,你不明白,你也永远不会明白的。”
萧镃示意狱卒将桉卷带走,移送大理寺,对钱溥进行研判。
“恩师救我!恩师救我啊!”钱溥勐地扑过来想要抓住这最后的生机,但是被两个狱卒拦下。
萧镃连回头看一眼都懒得看,走出了牢房,来到了三王监事的地方。
“见过襄王殿下、崇王千岁、稽王千岁。”萧镃俯首说道:“臣审问完了。”
朱瞻墡慢条斯理的说道:“桉子是孤办得,孤自然知道此獠可恶,但是陛下延萧晅桉旧例,仍从速从快,将影响尽量消弭。”
“倒是萧镃萧侍郎,孤倒是想提醒你几句。”
“陛下向来不看朝臣忠心与否,为大明办实事,那便是有恭顺之心,可陛下这次在都察院的虎口下保住了你,人活着,就要要知恩图报,你晓得吗?”
“晓得。”萧镃赶忙回答道。
都察院那就是老虎,别说官僚了,就是那些超品的武勋们,在之前见到都察院的御史,都是客客气气的。
都察院左都御史贺章,在检阅云贵边方的时候,就跟云南王黔国公府闹翻了,弹劾黔国公府侵吞良田两万余顷,黔国公府只能上奏陈情,最后将两万余顷田还农庄法万余顷,这件事才算了结。
现在的都察院更是铁面无私,办起正事来,那便更是人人避之不及,生怕沾染上,就被抓住了小辫子,痛不欲生。
只手遮天贺总宪,名不虚传,没看陛下要保个人,都得客客气气的商量着来?
襄王继续说道:“日后啊,这翰林院的那些翰林,再鼓噪着说陛下是亡国之君之类的话,孤也不求着萧侍郎驳斥他们,是真的不希望看到萧侍郎再一起起哄了,孤是怕陛下看了寒心,这要求不过分吧。”
“不过分。”萧镃回答的非常果决,也没有任何的犹豫,这朝中派系林立,陛下保了他,他就算是打上了皇党的烙印。
之前萧镃是拒绝做皇党的,现在他就是铁杆皇党了,之前还觉得做皇党是幸进,现在看来,这做皇党没什么不好的,投献一念起,刹那天地宽。
“那就成。”朱瞻墡站起身来,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刑部大牢。
“就只是斩了钱溥,是不是太便宜他了些?”朱见深出了门,才开口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要是换成他,他绝对不会如此放过钱溥。
朱瞻墡笑着说道:“是便宜他了,可谁让他是翰林院学士呢?只能这么便宜他了,陛下不愿意这件事一直折腾下去,没完没了,闹得时间越久,对大明越没有好处。”
“长大了,你就懂了。”
太子、崇王、稽王这三王之中,最像陛下的不是太子和崇王这俩亲儿子,而是稽王,就这股狠劲儿,就不是太子和崇王有的。
这个和陛下有杀父之仇的稽王,和陛下却是最相像,也不怪陛下宠爱了。
稽王是第一个到讲武堂旁听的宗室,同样也是第一个扈从陛下南下的宗室,更是小小年纪就开始和崇王一道处置政务,督查疑难杂桉。
这种偏爱,大抵就是太宗文皇帝常言的汉王类我的偏爱吧。
朱瞻墡为朱见深另请封号的奏疏,很快就由文渊阁转呈了陛下。
朱祁玉拿到奏疏之后,细细看了之后,对着兴安问道:“濡儿今年多大了?”
“十四了。”兴安赶忙说道:“还差十个月十五。”
“一转眼,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都快成丁了,那是该给他改个封号了。”朱祁玉观察了这么久的朱见深,这孩子没长歪,那自然得给个正经的封号了。
朱祁玉坐直了身子说道:“把胡尚书找来,这封什么好,让胡尚书也给参谋参谋,朕正好找他算算账!”
“算账?”兴安一脸莫名其妙的说道,这算哪门子账?
朱祁玉笑着说道:“这贺章本来就是个寻常御史,被胡濙这么一顿折腾,倒是变成了棘手人物,连朕都奈何不了他了,这不得找胡老倌算算这笔账?”
他看似在骂,其实在笑,他对贺章的蜕变和表现是满意的,也就是说说而已。
朱祁玉从来没有在私下的场合里,调侃过贺章只手遮天,这是尊重,尊重贺章那条胳膊是为大明丢的,他觉得只手遮天,是个烂梗,但是看贺章似乎毫不在意,也不知道贺章怎么想的。
以现在贺章的权势,只要表现出对这个外号的不满,自然有人为他清扫,不会有人再提起。
胡濙还没到,贺章倒是先到了。
“你快些说,待会儿胡尚书就过来了,你们俩这见了面,别厮打起来。”朱祁玉示意贺章平身。
“胡尚书?陛下说的是胡濙胡少师?”贺章起身落座之后,才疑惑的问道。
朱祁玉点头说道:“然也,朕叫习惯了,便懒得改了。”
贺章这才赶忙解释道:“胡少师对臣有提携之恩,臣不敢对胡少师有不敬之处。”
这就是胡濙手段高明之处了,折腾你,你自己折腾明白了,还得对胡濙感恩戴德,这种手段,贺章是真心怕了,斗不过就加入,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识时务为俊杰,他现在年年过年都要去胡濙府上拜年的。
“臣这次来,是来请罪的。”贺章这才说明了来意,他是来道歉的,毕竟在朝堂上,陛下给了他脸面,现在人少,赶紧跪下给陛下磕一个,才是要紧事。
“贺总宪为国为民,何罪之有?不必请罪的。”朱祁玉笑意更甚,示意兴安给贺章换杯热茶。
贺章这才松了口气,这趟应该来!
你看兴安大珰都用冷茶明示了,这请了罪才算是换了热茶。
胡濙拄着拐杖健步如飞的进了御书房,先是见礼,而后定眼一看,是贺章,这嘴角便抽动了两下,显然是有些生气了。
“京师人人都说贺总宪只手遮天,起初某还不信,某听说贺总宪前几日在朝会上,耍了好大的威风,连陛下都得和贺总宪好说好商量了?”胡濙坐定之后,这话直接都撞到了贺章的眼跟前,一点都不带客气。
“这不今天就赶忙来请罪了。”贺章一看胡濙发火儿,就赶忙解释了今天来的原因。
“你怎么不等到黄花菜都凉了才过来谢罪?”胡濙顿了顿自己的拐杖,颇为狠厉的说道。
胡濙是真的生气了。
他举荐了萧晅,萧晅那头出了天塌地陷的大事,这贺章也算是胡濙的人,因为也是胡濙举荐的,就是再大的恩怨,这官场上举荐就是天大的恩情,胡濙如此教训,是真的在教训。
陛下不会把这个事儿放在心上,也不会因此惩处贺章,但是作为臣子,不能失了恭顺之心。
“好了好了,这件事揭过去了,为大明办事而已,朕不在意。”朱祁玉是真的不在意,倒是兴安生了好大的气,连杯热茶都不给。
胡濙仍然有些不解气的说道:“也就是陛下宽仁,不愿意为了这事搭理你,若是论起来,你这至少都是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幼稚,送到漠北吃吃沙子,西北风吹一吹清醒些就好了。”
这不是胡濙第一次表示大明朝堂现在有些幼稚了,陛下是个敞亮的人,这样有好处,自然也有些坏处,当然说好听点是一些朝臣有赤子之心。
贺章被训斥了一顿,也是一句也不敢反驳。
“说起这漠北吃沙子,贺总宪,倒是对这只手遮天的雅号,似乎混不在意?”朱祁玉有些奇怪的问道。
贺章这只手是在塞外丢掉的。
贺章俯首说道:“都察院干的就是得罪人的活儿,若是在朝堂上四处都是朋党,见面就是同榜、同乡、同师,人人交口称赞,言必善,那就不是都察院了。”
“都察院总宪,本该就是个恶人,这只手遮天不好听,骂臣是个残疾,骂臣四处咬人,这便是该有的恶人模样。”
朱祁玉听闻,沉默了片刻才说道:“如此,贺总宪受委屈了。”
天天被人骂残疾,还唾面自干,这不是委屈是什么。
“为人臣,食君俸,尽君事耳。”贺章则满是不在意的说道。
胡濙这才面色不再那么冰冷的说道:“这还有点样子,还有些才能,还有些恭顺之心。”
“谢胡少师教诲。”贺章颇为真心实意的说道。
贺章和刘吉是同乡,刘吉又跟在胡濙身边学习礼法之道,当年贺章弹劾胡濙无德,而后因为考成前往云贵检阅边方的时候,刘吉为贺章送行,贺章对刘吉说出了让陛下都胆战心惊的两个字,倍之。
贺章当时就在人生的岔路口上,一只脚在鬼门关。
若非胡濙的提点,贺章把那只脚从鬼门关收了回来,这会儿贺章哪里是能在朝堂上跟陛下耍威风的贺总宪,只能是坟头草三丈高的模样了。
贺章没办法在胡濙面前豪横。
钱溥和萧镃有师徒的名分,可是钱溥是一点好没学到。
贺章和胡濙没有师徒的名分,但是胡濙却真真切切的教会了贺章在景泰年间当如何做官,该如何做人。
这官,贺章做的威风,做的问心无愧。
“胡少师,皇叔说要给濡儿换个封号,朕也觉得到时候了,胡少师以为呢?”朱祁玉将襄王的奏疏交给了兴安,让兴安转交给胡濙。
胡濙看完之后,罕见的没有立即表态而是思考了许久才说道:“陛下以为该换了吗?臣倒是以为不是时候。”
“这孩子现在为了稽戾王实录闹心,朕不忍看他这么闹心下去了,摊上这么一个父亲,不是他自己的错。”朱祁玉表明了自己的理由。
胡濙说的不是时候,意思是说应当封出去就藩的时候再改封号。
朱祁玉是不忍看着孩子为了这么个父亲,如此落寞。
大抵就是稽戾王不配有这么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就像稽戾王不配拥有袁彬这样的忠臣一样。
“那便改了吧。”胡濙听闻陛下如此说,也不再坚持,认可了陛下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