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二章 有志报国,无财请师(1 / 1)

皇帝用时政作为考题进行殿试和会试,并不是朱祁玉离经叛道,而是一种惯例,这其中最着名的当属崇祯七年时,崇祯皇帝的殿试九问。

崇祯的这九个问题,每一个问题都问到了大明的根本问题上,应答者的分析,个个鞭辟入里头头是道,每一个考生都回答到了点子上,可是,十年后,大明还是亡了。

当年以一篇两千雄文奏对而闻名天下的状元郎刘理顺,字字珠玑,可是这些士子们怀揣着再振大明的雄心壮志,在入了朝之后,是什么表现呢?

碌碌无为,寂寂无名。

大明有什么现象,这些现象背后代表着什么样的问题,这些问题背后有着怎么样复杂的成因,应当如何解决,在这一篇篇的社论之中,都写的清清楚楚。

连这些未入仕林的学子们,都对这些问题清清楚楚,朝堂的明公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吗?

可是朝堂的明公总是求着两全,求着求这,天下就没了。

比如崇祯问:且流寇久蔓,钱粮阙额,言者不体国计,每欲蠲减。民为邦本,朝廷岂不知之,岂不恤之?

但欲恤民,又欲赡军,何道可能两济?

这问的是第一代闯王高迎祥在陕西的根基深厚,大明多次进剿,这刚剿灭,官军刚走,这起义军就如同春风吹又生一样冒了出来?还不是无地流民遍地都是,只要稍微鼓噪便可生事。

朝臣们的意见是民为邦本减免税负,可是这体恤百姓,又要赡军,怎么两全呢?

两全?

这天底下的事儿,怎么会有两全之法?

商辂得知陛下要在邸报上给天下考生划重点,就急匆匆的赶到了文渊阁,他不是来求陛下收回成命的,他还没有那么大的脸面,他更不是来求两全的,陛下对科举改制要全,天下儒生也要全,这是求不到的。

他只是来求个体面,比如他说到的折中之法。

“陛下,臣以为可在这正卷之外,添加一个附卷,以考校士林经义之道。”商辂试探性的说道。

朱祁玉也没有揣着,有梯子他真的下,点头说道:“爱卿所言周全,依爱卿所言便是。”

商辂完全没料到陛下这么好说话,愣了愣神才俯首说道:“臣替天下士子谢陛下隆恩。”

朱祁玉下这个坡,则是考虑到了这些考生,他们读了一辈子书,都读的四书五经,结果临到考了,却不考了,这是何等道理?

这十数年之功,成了一场空?

这一卷附卷,无论是经义是附卷,还是道德经为附卷,朱祁玉的目的都达到了,他在把水搅浑。

张口闭口法三代之上,尧舜禹汤、孔孟之道的酸腐儒学士,入了朝也只能在翰林院做造梦师,下不了地方安土牧民。

首先得把科举这摊水搅浑了,才能把根深蒂固的学阀给搅浑了,才能让朝堂清净几分。

朱祁玉有宽仁,但是只能宽这么一点点了。

“商学士,左右今日无事,跟着朕一起去见见仙女去。”朱祁玉站起身来,打算带着商辂见见世面。

“仙女?”商辂有些懵圈,但陛下喜欢瞧热闹,商辂还是知道,而且陛下每次瞧完了热闹,户部尚书沉翼做梦都能笑醒。

比如之前朱祁玉瞧了出热闹,就把朝阳的县堂给砸了,砸了之后建了个新县堂,这新县堂富丽堂皇,哪哪都好,唯独建在了低洼处。

只是这次的热闹,实在是有些让商辂摸不清楚头脑,看仙女?

朱祁玉自己穿的曳撒,属于常服,他让商辂换了一身常服,而后半个时辰后,朱祁玉从讲武堂出,带着兴安和卢忠便出门去了。

要说这小张屠户一眼就能把朱祁玉给认出了,大明京师的百姓们,守着皇城根儿,能认不出朱祁玉来?

可是这些百姓即便是认出来,也不太敢肯定自己见到的都是皇帝,大抵会觉得有些像,也不会放在心上。

朱祁玉出门之后,带着商辂左拐右拐,来到了一处前后左右正中五座五层楼阁之间,与那魏国公徐承宗的烟云楼不遑多让。

这楼宇高五层,层层屋檐遮掩,颇为气派,同样这里也是大明京师最大的青楼。

商辂看着那红袖招的偌大招牌,已经彻底无语了,当了一辈子君子的商路,什么时候逛过青楼?但是他今天还必须得逛,而且是奉皇命逛青楼。

“商学士,可知这红袖招的由来?”朱祁玉拿出了一把扇子那么一甩,便更像是风流倜傥的贵公子了。

这天明节刚过,大明京师晚上还上着冻,朱祁玉这扇子,完全就是为了耍帅,这也是京师贵公子们的一个风气,无论何时都要带着一把扇子,若是这把扇子的扇面,是哪个青楼女子呕心沥血秀成,那人人见了,都要赞一声风流。

朱祁玉这把扇子是林绣从内帑里挑选的一把,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抄家抄来的,扇面上花团锦簇。

商辂看陛下考校,赶忙俯首说道:“臣自然知晓,乃是韦庄的《菩萨蛮》曰: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如此熟稔,看来商学士常来。”朱祁玉打趣的说道。

商辂直接在阵阵西北寒风中流汗了,他赶忙否认道:“臣只是书读的多,记得牢而已。”

商辂这种老学究,其实和陈循很像很像,都是那种刻板的保守君子人格,他们是不喜欢来这种烟花柳巷之地。

是这首词有名,而不是这青楼有名。

“走,进去瞧瞧。”朱祁玉信步向前,商辂却是踌躇片刻,无奈走进了这红袖招里。

要让商学士进青楼,需要做不少的心理建设,是在违背自己的原则,还是违背陛下旨意的选择下,商辂最终违背了自己的原则,走进了这花花世界之中。

这一进门扑鼻而来的就是浓郁的胭脂水粉的味道,并非传闻中狐狸窝一样的骚腥臭,而是一种带着甜味的清香,商辂硬生生的打了一个喷嚏,这味道虽然相比较小地方,已经算是清雅了,但是对于商辂而言,还是过于刺鼻了一些。

“六位贵人!”门前的龟公一见来人,定睛一看,只觉得贵不可言,立刻精神抖擞起来,扯着嗓子大声的吆喝了一声。

这龟公立刻凑了上来,满脸堆笑的说道:“请几位爷留下一个字号,日后小的再见,不至于眼拙抽不出几位贵人来自何处。”

朱祁玉从袖子里甩出了一个腰牌递了过去说道:“即墨黄氏,可有耳闻?”

这龟公一听,这眼中更亮,态度愈加恭敬的说道:“晓得晓得,京永文德大,本立正道昌,诗书承圣泽,孝友振纲常,即墨黄氏,小的自然晓得。”

这段切口,朱祁玉都不晓得,可是这小厮如此熟稔,看来这山东富商黄氏,江湖地位还是极高的。

内帑在挑选腰牌的时候,只嫌这门第低了,就是这即墨黄氏,那也是千挑万选。

这即墨黄氏在这山东的农庄法改制之中,可是带头响应了陛下的敕谕,将自己名下庄田池塘一应纳入农庄。

那这即墨黄氏把自己的庄田池塘都纳入了农庄,他们黄氏那么多人,吃什么喝什么?是不是直接树倒猢狲散了呢?

并没有,反而是愈加兴盛了。

因为即墨黄氏拿到了御赐的船证,在海贸事上,不用每年到松江府和旁人打的头破血流,争那一点点的名额,不仅没亏,还赚了很多,这才闯下了这山东第一豪商的名号。

这即墨黄氏闯下了这么大的名头,并没有愈加豪横,反而是愈加恭顺,能看清楚大势所趋,即墨黄氏的家主,一点都不蠢笨,他们这种在朝廷挂了名的遮奢户,反而做事必须遮掩,否则那就是拿自己全家性命在考验陛下宽仁的限度。

所以这即墨黄氏在江湖上不仅豪,而且善,故此名声极大。

“开景秀阁,贵人这边请。”这龟公眼睛狠毒,看了看着腰牌再看看挂的玉佩,立刻大声说道。

这玉佩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价值不菲,可是这贵公子对着玉佩不闻不问,磕了碰了连看都不看一下,这不是贵人是什么?

在贵人眼里,金银,阿堵物也。

而伺候贵公子的人白面净须,一看就是阉人,这只有贵人家中才能蓄的起这等阉奴。

朱祁玉不再言语径直上楼,而后兴安满是笑容的说道:“咱听说今天这边有请师宴,从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想去看看,不知道能否安排?”

“好说好说。”龟公的脸笑的跟菊花一样,伸手接过了银锭,颠了颠,大约有一两,他的笑容便更加真心实意了起来。

一两银子,已经是很多很多的钱了。

这进京赶考的士子们,大抵都要在京城请个座师,若是能请教出些科举的门道,那便心满意足了,若是能得到三两句提点,那就会感恩戴德,若是能得到一二照拂,那便衔草结环以报大恩大德。

这就是朱祁玉说的,这进京的学子们,四处求告。

这一个个的座师门下,就成为了继同榜、同乡之外第三种结党,同师,只要有这个名分,那就是同盟。

比如在天启年间打出了广宁惨败的王化贞,因为是当朝明公、天下东林党魁的叶向高而幸免于难,镇守山海关的熊廷弼却被斩首示众传首九边。

朱祁玉今天要瞧的热闹,就是这请师宴。

这孔夫子收学生还要每人十条腊肉的束脩,更何况这些入京求告的学子呢?

每次科举的时候,都是青楼的狂欢,因为四处都是摆酒拉席之人。

朱祁玉坐定,兴安已经点好了席面等物,陛下不食宫外水食,点的这些东西,自然只是摆摆样子。

这刚坐定,一阵悠扬的琴声便传到了耳边,若是黄鹂清唱,这翠绿的屏风之后,有一道倩影若隐若现,很快急促的琵琶声响起,若是翠鸟扇翅那般轻盈。

这琴声悠扬琵琶轻盈,丝竹盈耳之时,两队仙女便从这翠绿屏风的两侧飞了出来,大红的袖子在空中有力的甩动着,抽打出了几分英姿飒爽,腰肢在这袖子舞动之间,若隐若现。

随着音乐的律动舞蹈的仙女们,在音乐戛然而止的时候,用一只手撵着自己的大红袖,半遮着俏颜,用一双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贵人,眼神里带着欲拒还迎的羞涩。

朱祁玉左手轻击右掌,对这开场舞表达了自己的肯定,他对着商辂说道:“咱之前还以为这仙女都住在天上,现在在知道,原来在这雅阁内。”

民间对妓女有仙女的雅称,在唐朝时候就已经广泛流传,比如李商隐就在《无题·重帏深下莫愁堂》中,把妓女称为神女。

“承蒙黄爷夸赞,让黄爷挑选一二?”小厮看主客笑容满面,赶忙上前推销起来,只是这小厮并不是对着朱祁玉说话,而是和兴安分说。

小厮自己就是下人,询问名号自然要与主客对答,询问了名号,小厮便只跟仆从说话了。

尊卑有别。

兴安和朱祁玉耳语了几声,兴安才一脸失望的说道:“随便留下几个陪酒便是。”

兴安这花鸟使,自问已经足够用心了,可是陛下不放话,他做再多也是徒劳。

自从冉思娘和陈婉娘入宫之后,这些年也就皇后千岁送到陛下身边一个高婕妤,这后宫就没添过什么人,这可是愁坏了兴安。

兴安是朱祁玉身边人,对陛下的喜好一清二楚,陛下对枕边人唯一的要求就是省心,可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却把在无数人眼中无所不能的兴安给难坏了。

“景泰五年有学子登科名曰李燧,乃是四川镇雄府人士,不知道商师父可还记得。”朱祁玉面色严肃的对着商辂说道。

商辂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俯首说道:“记得,此人登科未曾看榜,便转头去了登闻鼓院敲响了五十多年未曾响过的登闻鼓,进而牵扯出了严办数年的四川戥头大桉,还有黄龙和韦保民变。”

要不说商辂是三元及第,他这记性真的不错,朱祁玉已经记不得当初四川镇雄府民变领头二人的名字,商辂依旧记得。

朱祁玉看商辂还记得这号人,便略微感慨的说道:“当时咱见到李燧的时候,胡师父说他是破产走了五千里路,饿的面黄肌瘦,饿的瘦骨嶙峋,饿的就剩下了嵴梁骨,不肯弯下去!”

“可是这等寒门弟子,有志报国,无财请师,哪里能办的起这等请师宴?”

李燧和景泰二年的状元郎柯潜,都是简在帝心的人物,一个在陕西行都司吃了这么些年沙子任劳任怨,一个在温柔乡里仍然是当年模样的李燧。

当年那个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李燧,仍然是那个嵴梁骨太硬弯不下去的李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