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六章 京宣驰道的若干问题(1 / 1)

商辂看着讲武堂聚贤阁御书房的一切,都非常新奇,他很少单独觐见,来到聚贤阁最多的也是参加盐铁会议,而这御书房,商辂从未踏足过。

因缘际会,商辂第一次来到了御书房见到了桌上的水钟,角落里的摆钟,以及陛下那一排博古架上摆放的檀木盒子,这些盒子里放着陛下亲手制作的怀表。

时至今日,能得到陛下赏赐怀表的屈指可数,都是陛下的心腹。

包括了那个把郕王府的宗俸折钞七成的胡濙。

还有几幅画,让商辂惊诧的是,几个夜不收碰拳消失在草原上的那幅画,就在陛下一抬头就能看到的位置上。

让商辂疑惑的是那个翻面的灵牌,陛下要祭奠什么,还要放在御书房内?

商辂还以为有什么国家大事要商谈,结果来到了御书房等了会儿,才发现陛下和于谦、石亨玩起了《驰道规划》。

本来一个休闲的小游戏,最开始还很简单,但是很快,商辂就发现了其中的困难,规划看似简单,其实考验的是眼光、经验以及最重要的规划能力。

石亨是第一个败下阵的人,他擅长兵推棋盘,玩这个规划,满脑门的汗,还规划不了,别人手下剩下了一堆的道具,他玩到最后,不仅不剩,而且不够。

商辂很快作为外援,开始帮助石亨一起参谋,可是仍然是不敌陛下和于谦的速度以及进度。

朱祁玉一共设置了十六个关卡,石亨、商辂的组合在第十一个关卡就被卡住不能过关,手里的道具无论如何摆放,都不够,而皇帝和于少保二人,已经来到了十五关。

二人应对起来似乎绰绰有余,还有功夫闲聊。

“于少保厉害。”朱祁玉思考不停,手中动作不停,还说话扰乱于谦的思绪,他的风格都是快下快调,于谦则是一股子老谋深算,看棋盘许久之后,才开始快速落子。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谬赞,臣就是做这个的,要是不会那不是贻笑大方了吗?确实不难。”

石亨和商辂互相看了一眼,放下了自己的手中的道具,玩不下去不说,还被于少保当着面羞辱,这再玩就不礼貌了。

朱祁玉又下了一个道具,比于谦稍微快点完成了第十五关,而后拿起了第十六关的棋盘说道:“眼下这棋盘当然不难,驰道才修了六十里,日后驰道越修越多,遇到的疑难杂症就越多,到时候这《驰道规划》的关卡就会变得比朕这聚贤阁还要高。”

“原来这棋盘是这六十里驰道上的疑难杂症,怪不得。”于谦也完成了第十五关,开始了第十六关,他听闻是基于现实的驰道问题设计的游戏,脸色更加凝重。

第十六关于谦卡关了,他面对这个题目束手无策。

他抬头看了一眼,陛下居然已经快要完成了,这让于谦颇为惊讶。

“这是居庸关的地形,从南口至青龙桥,爬上八达岭,超过了近一百八十丈的落差,这也是当初也先派喜宁占领了紫荆关后,最终没能攻下居庸关的原因。”朱祁玉说起了当年京师之战的往事。

也先派遣了近三万人从南口攻打居庸关,意图切断宣府杨洪驰援京师之路,正是这段一百八十丈的落差,让也先的规划落空,铩羽而归。

指挥同知赵玟和兵部右侍郎罗通将水洒下结冰,让瓦剌人不能攀爬,最终等到了杨洪的援军。

这导致了也先在西直门外只打了五天时间,当时也先见自己要被前后夹击,而鞑靼的可汗脱脱不花和大明朝廷暗通曲款,而大明京师守备森严,将士悍不畏死,甚至新登基的皇帝都上阵夺旗,最终经过多方考虑,不得已,也先带着瓦剌人狼狈逃窜、狼奔豕突的逃走了。

这一逃,直接逃到撒马尔罕去了。

也先以为此去日后还能再来,到了河套之战之时,也先才清楚的知道,那是他这一生唯一的机会。

朱祁玉完成了第十六关,大明这条驰道将会从石景厂继续出发,计划过丰台至居庸关,从南口入越八达岭,最终至宣府,

这一段是即将要修建的驰道,也是筹备阶段,始终悬而未决的疑难杂症。

朱祁玉专治疑难杂症。

“陛下,臣解决不了,即便是御马监的良驹也拉不上去。”于谦等陛下完成后,又看了许久最终放弃,他真的搞不定,他颇为好奇的问道:“陛下怎么解决的?”

朱祁玉将自己的棋盘放在了桌上说道:“于少保你看,这一百八十丈中间有一个缓坡,我们将驰道修成侧倒的人字形,上坡的时候,我们用两匹铁马推,两匹铁马拉,爬上缓坡之后,这两匹推的铁马改为拉,两匹拉的铁马改为推,这一百八十丈的斜坡分成两端爬,就容易多了。”

于谦看完之后,输的心服口服,俯首说道:“陛下真的是不拘一格,神工天巧。”

陛下的思路一向很跳脱,这种天马行空一样的想象力,是于谦不具有的,于谦已经六十一岁了,他没见过有马可以推车,但是铁马可以推。

0岁之前就存在的科技发明,是天经地义的生活必需品;

20-40岁之间出现的科技发明,是改变世界的非凡创造;

40岁之后出现的科技发明,是没有必要存在的邪恶异端;

于谦已经六十一岁了,但是他并没有局限于自己过去的思维之内,也不排斥新出现的各种发明创造,反而是乐此不疲,比如今天这《驰道规划》看似是游艺,其实何尝不是学到了新的东西呢?

原来修驰道如此的困难,即便是在平地上,也是各种各样古怪的问题。

朱祁玉放下了棋盘,犹豫了下说道:“工部给了大概的预算,从石景山修到宣府要六百九十三余万银币,要修三年之久。”

“如果这段可以打通的话,日后修到西安,修到嘉峪关,修到南衙,修到广州府,修到辽东都司,修到云南,甚至修到升龙去,都不是问题,但是户部极为反对。”

朱祁玉终于图穷匕见了,他玩这个可不是随便玩玩。

京宣驰道,实在是太贵了。

朱祁玉都有些犹豫,所以借着这游艺事儿,询问下于谦对此的看法,可是建成之后,这段驰道带来的各种价值,是朱祁玉无法拒绝的。

于谦思索了一下,笑着说道:“如果三年的话,每年投入就是二百三十一万银币,这样一算,就不是不能接受了。”

于谦此言一出,朱祁玉首先笑了出来,而后整个御书房里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于少保是懂算学的。”朱祁玉连笑着摇头说道:“这么一算,的确是不贵。”

等到欢快的气氛过去之后,于谦才正色的说道:“土木天变,我大明若是有这么一条驰道,瓦剌人怎么可能打的赢大明?兵贵神速,这条驰道修通之后,就将山外九州和山内七州彻底打通,山内山外连成一体,外虏难入。”

“当年太宗文皇帝执意迁都北衙,自然有文皇帝二十岁就藩北衙,在北衙待久了,南方待不住,可是北虏的威胁,也是主要原因。”

“这条驰道修通了,燕山防线,才能真正的浑然一体。”

这条驰道,军事意义重大。

朱棣当年迁都,是经过了极为慎重的考量,并且经过了长达十数年的争议,最终决定迁都,朝中的反对声音很大,但最终朱棣还是力排众议,完成了迁都大事。

朱棣的很多政令,都随着二十四年的兴文匽武,人亡政息,但是这迁都却是影响深远的一件事。

北宋的灭亡,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燕云十六州在敌寇手中,定都西安、洛阳、开封、南京,都是短命王朝。

燕云十六州的背后,就是千里平原,北虏可以随时骑兵南下,屠掠中原大地。

在北宋灭亡靖康之难时,完颜宗望从古北口南下取幽州后,直接跳蛙战术,跳过真定、雄州、德州直接南下到了黄河沿岸,而后趁着冬季黄河冰封过河,直逼开封府。

吓得宋徽宗禅让太子宋钦宗赵桓,宋徽宗直接跑向了南方商丘。

完颜宗望第一次并没有攻下开封,而是敲诈了一笔后北归,因为大宋的勤王军到了。

次年,完颜宗望和完颜宗翰合兵一处取太原之后,切断了大宋西军驰援开封之路,才将宋徽宗和宋钦宗打包带走了。

而靖难之役中,燕王朱棣,在建文三年俘虏杨文之后,立刻开始南下,转战千里不攻城,最终在建文四年入南京为帝,靖难之役,也证明了,燕云十六州,真的丢不得。

中原这片土地,谁掌控了燕云之地,谁就能鲸吞天下。

而这条京宣驰道的修建,将标志着从此之后,燕云十六州连为一体,对于燕云防线起到了加固的作用。

于谦继续说道:“陛下,自宣府至京师的商路崎区,河套、塞外之物入京不易,臣仍记得当年渠家事,晋商垄断与北虏鞑靼、兀良哈、瓦剌的贸易往来,若是此路修通,天堑变通途,河套便再无丢失之虞了。”

在商贸往来上,山西货物进京不易,想要进京那就得翻山越岭,山外九州和山内七州的商路不通,也造成了晋商形成了垄断地位,最终酿成了渠家之事。

“襄王仍在塞外主持王化鞑靼,甚至比之云贵更难,塞外鞑靼、兀良哈人,虽然短暂归附,但完全是因为大明势强,如果此条驰道修通,鞑靼再无问鼎中原之日。”于谦又说到了王化鞑靼之事。

鞑靼的官山议事台,是于谦和石亨和解的地方,于谦当时摆明了态度,要么石亨为了报私怨杀了他于谦,要么日后将相和,不再起争执,一起为大明再兴尽忠竭能。

石亨有今天武清侯、京师总兵官的地位,都是于谦从牢里把石亨捞出来的,过去虽然有很多的恩怨,但现在时过境迁,皇帝都换了,他们自然放下了那些当初的龌龊。

廉颇和蔺相如的将相和之所以成为美谈,就是因为这样的事儿,少之又少。

官山议事台,同样是鞑靼、兀良哈、瓦剌三部盟会之地,现在已经成为了大明的领土,如果京宣驰道修建完成,鞑靼彻底成为大明人,就不再是一种期许了。

军事、经济、政治、文化上的这些价值,是朱祁玉无法拒绝的,同样是大明朝无法拒绝的。

“那就修。”朱祁玉最终下定了决心。

修,再贵也要修。

就像是开海一样,再难,困难再多,也要办。

海陆并举是景泰的大战略、大规划,是国之大计,多少困难,朱祁玉也要做。

朱祁玉想了想说道:“沉尚书要是仍不肯出钱,大不了朕就发行特别国债,问百姓们借钱,等修通了,朕再慢慢还。”

内帑当然有钱,但是内帑是国帑的紧急储备金,朱祁玉秉持着能不动就不动的态度,若是户部的反对声音还是很大,朱祁玉就从社会募集资金。

同样也不失为一种修建驰道的办法和尝试。

当然,驰道的所有权归大明所有,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朱祁玉可不想被各路诸侯,走着他修的驰道敲碎他的脑袋。

朱祁玉的信誉是极其坚定的,无论是坚定不移的拥趸,还是整日里阴阳怪气谩骂之人,都得承认,陛下是个重信守诺之人。

他之前就发行了一次国债,那是得有门路才能认购得到,京师那帮势要豪右们吃不下,或者怕吃相太难看,让陛下惦记上,稍微放出去些,不让局面太难看。

大明谁不知道,陛下最擅长理财?

“陛下要是因为这个事儿发行国债,让陛下陷入向百姓借钱的窘境,而且不是国帑无钱,只是政见不合,那沉尚书只有自缢一途了。”于谦摇头说道:“相比较修京宣驰道的靡费,让陛下借钱这件事,更加让人羞愤啊。”

千年来的君臣大义,可不是闹着玩,若是真的发行国债,沉翼只能上吊了。

这哪里是借钱,分明是在杀人。

国帑不是正统年间穷得揭不开锅,那是没办法,就是杀了户部尚书也没钱,景泰朝这国帑富得流油,这种情况下,陛下还得向民间乞讨借钱,沉翼不死,天理难容。

“那有劳于少保去劝劝沉尚书了,若是沉尚书仍然不肯,那朕再跟他说说。”朱祁玉已经下定了决心,自然要把这件事办下去。

于谦不行,他就亲自上,还不信劝不动这个倔老头。

“臣遵旨。”于谦俯首领命,他想了想说道:“陛下,臣贪天功,此事交给臣去做?”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于谦当然知道陛下的想法,这条驰道如此重要,交给旁人,陛下怕是安心不得。

“朕正有此意。”朱祁玉示意兴安拟招,他取来宝玺落印,将京宣驰道之事,交给了于谦去办。

于谦说自己是贪天功,的确是这样,靡费钜万不恤民力的名誉问题陛下担了,而修这条驰道的技术问题,陛下同样解决了,剩下的问题是于谦擅长的领域了。

商辂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观察到一个政令的决定,大开眼界,景泰朝的办事效率,实在是商辂叹为观止。

商辂其实一直担心,于谦成为大明朝的霍光,但是现在看来,他完全是多虑了,他不知道陛下和于少保之间的关系,绝非霍光和汉宣帝那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