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六章胆小者游戏和勇敢者游戏(1 / 1)

在朝堂政斗中,有一种特别有趣的游戏,那就是胆小鬼游戏,矛盾冲突到无法调和的两个团体,就如同两辆相向而行的车驾,为了虚张声势,而表现出不畏冲突、强势的态度,拒绝让路。

结局就是迎头相撞,两败俱伤。

如果有一方认怂,则声誉大跌,饱受嘲讽的同时,也会丢失许多政治阵地。

廉颇和蔺相如的将相和,为何名传千古?

因为这样的故事太少太少了。

廉颇和蔺相如的车驾在街上相遇,蔺相如总是主动避让,华夏五千年历史,屡屡深陷党锢之祸,也只有蔺相如和廉颇,将相和。

长平之战中,武安君白起率领秦军,侵略如火,以廉颇之能,也只能固守不出,坚守营垒避而不战,勉强应对。

但那时候赵惠文王已经去世,赵孝成王即位,这赵孝成王对廉颇的避战怯懦,多有不满,赵孝成王觉得言战的赵括可用。

已经重病的蔺相如听闻消息,还是强撑着去劝谏赵孝成王,并且留下了胶柱鼓瑟的典故,蔺相如说:赵括用兵就像是用胶把调弦的柱粘死再去弹瑟,不知变通。

但是赵孝成王最后还是启用了赵括,长平之战,赵军大败,四十万被坑杀,蔺相如含恨,抱憾逝世,他宁愿被人耻笑为胆小鬼也要守护的赵国,千疮百孔。

蔺相如虽死,廉颇还能吃五碗饭,担任相国,守护着残破的赵国,击退了趁火打劫的燕国,小心的恢复着国力,勉力维持了六年时间。

被现实毒打过的赵孝成王又薨了,赵悼襄王继位。

赵悼襄王和他爹一样,对廉颇颇为忌惮,将廉颇罢免,廉颇一怒之下出走魏国。

秦军再次伐赵,赵悼襄王才意识到没有了廉颇的赵国根本无法抵抗秦军,去魏国请回廉颇,廉颇一顿饭仍能吃一斗米十斤肉,可披甲上阵。

可是赵国已经是郭开为相,郭开和廉颇有仇,就说廉颇老了,不能打了。

廉颇颠沛至楚国,最后客死他乡,廉颇死后没多久,赵国被秦国灭亡。

蔺相如一代贤相,廉颇一代名将,将相和,守住江山,可昏君佞臣,葬送社稷。

所以在政斗中,胆小鬼游戏里,做胆小鬼的那个,不一定是蠢或者真的胆小,而是顾及大局。

为何会有胆小鬼游戏?

因为零和博弈的政斗中,退让就代表着主动认输,败者食尘。

鸿门宴之时,为何刘邦铁了心要去赴宴?

先入咸阳为王,明知道非常危险,刘邦还要去,因为不赴宴,比死了还要难受。

柳溥眼下刚刚借着砍下了阮炽的脑袋,换取了一定的权力,如果此时户部尚书丁烈邀请,他不去,就是那个胆小鬼,还不如死在宴会之上。

黛青阁,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算是这升龙城入夜之后,唯一热闹的地方。

“这地方远不如神乐仙都,更别说秦淮河畔了。”唐兴驻足看着这不足三层的黛青阁,看着那浓妆艳抹的女人,就是打了个寒颤。

唐兴眉头紧皱的说道:“这里的女子是有病吗?为何将牙口涂黑?!”

黛青阁的这些青楼女子,妆容浓腻不提,一笑连牙都是黑的,很是瘆人,而且是染黑的!

柳溥嘴角抽动了一下说道:“这是他们这里的风俗,我其实也不能理解。”

唐兴满是揶揄、幸灾乐祸的说道:“这种破地方,你也能呆得下去,你之前还是大明的世侯,来这种地方嫖,委屈柳太尉了啊。”

柳溥怅然若失,却没说话,当年一时赌气响应叛逆,恶果终尝。

当初南衙僭朝一场开玩笑式的叛乱,恍然如梦。

还好,陛下还要开海。

“进去吧!”柳溥一马当先,带着两个亲卫走进了黛青阁,而唐兴对着身边的缇骑耳语了几声,走进了黛青阁之中。

黎思诚和丁烈早就到了,他们一直站在凭栏上,向下张望,看到了柳溥的车驾之后,面色剧变。

“要不要杀了他?”丁烈询问着黎思诚的意见。

黎思诚立刻摇头说道:“不,既然来了,就好吃好喝的招待,不要失了礼数。倘若不来,杀了也就杀了。”

丁烈不太明白,黎思诚也没多解释,当柳溥站在走入黛青阁之后,胆小鬼游戏正式变成了勇敢者游戏。

这个时候,谁多做一步,就是败者。

勇敢者游戏比的是定力,比的是谁先越线,谁先越线谁就彻头彻尾的输了。

柳溥在引领下,走进了房间,房中再无其他人。

“这位是?”黎思诚看着唐兴问道。

唐兴笑着说道:“李宾言,北面来的。”

黎思诚一愣,他知道松江巡抚李宾言的大名,但是李宾言在松江府主持公务,决计不会出现在他们安南国,想来是同名同姓。

“坐,坐,坐。”黎思诚很热情的招待着。

黎思诚和阮炽、丁烈,谁是主,谁是仆?

黎思诚是主。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黎思诚才正襟危坐的说道:“柳太尉,孤今日请太尉来,是有些事,想挑明了说。”

柳溥和唐兴互相看了一眼,政斗最麻烦的事儿,就是不把话说明白,把话放到明处说,这个风格像谁?

陛下。

黎思诚略显稚嫩的面庞,颇为严肃的说道:“孤与谅山王之间,必有一死,你死我活之局。”

“倘若我亡,柳太尉万分小心,今日他能埋伏官长门杀元国公,明日就能在官长门杀柳太尉,想必柳太尉深知谅山王秉性,我若多言,有离间之嫌。”

“倘若他亡,我黎思诚以冢中父母为誓,决计不会阻拦柳太尉建升龙军之心,我黎朝彷明,东施效颦不伦不类,君不掌兵处处掣肘,国内满是狼藉,惹太尉嗤笑。”

柳溥扭动着手中的酒爵,他在思考要不要一酒爵砸在这个黎思诚的脑袋上,把他当场杀了,此子不能留。

宫里那个废太子、谅山王黎宜民是个什么人?

疯子。

黎宜民这杀了阮氏英、黎邦基还不够,升龙禁城内的宫宦全部都斩首,若这是宫变必须要做的事儿,这最近换了一批宫宦,每天都有尸体被送出来,喜怒无常。

不仅如此,跟随黎宜民入升龙禁城宫变的百余人,已经被黎宜民用意图谋反、宫变等理由,杀了十七人。

这些都是有从龙之功的人,跟着黎宜民宫变成功了,还是得死。

而黎思诚用自己的父母发誓,若是他赢了,会给柳溥一个体面,至少在升龙军组建之间,不会动手。

那升龙军真的组建成了,黎思诚也就没法动手了,因为那时候火并太危险了,只要柳溥不造反,柳溥要什么有什么。

升龙军对黎朝,真的是太重要、太重要了。

黎思诚继续说道:“太尉,若是我活,谅山王死,即便是升龙军成,也不可能反攻大明的,你知道大明势大,倘若贸然兴刀兵,恐怕顷刻之间便是危亡之时。”

“柳太尉反攻大明,恕难承诺。”

黎思诚认为柳溥是造反失败叛逃大明的,那柳溥不甘心失败,要拉一支强军回去跟大明皇帝碰一碰,不是情理之中?

黎思诚一直以坚定反明为主张,获得无数的拥趸,此时说不敢与大明为敌此话,确实是真心实意。

“嘉王还是个明白人啊。”唐兴倒是不甚在意的说道。

黎思诚倒是大大方方的说道:“无论是孤还是谅山王,都得去大明请封。”

“那要是大明不封呢?”唐兴好奇的追问道。

黎思诚想了想说道:“我就亲自去请封,朝鲜王李瑈都能去,我为何不能去呢?”

唐兴看着黎思诚,也握紧了手中的酒爵,黎思诚太了解大明了。

如果黎思诚去了,大明就得好吃好喝的接待他,封他为王之后,还得好好的送回来,若是黎思诚出点什么事,大明还得出兵相助。

这是大明的高道德劣势所在。

黎思诚看着柳溥继续说道:“柳太尉,关于升龙军之事,我倒是有些想法,耕战耕战,无耕则无战,我这里有份屯田法,还请柳太尉过目。”

柳溥郑重的打开,看了许久,黎思诚的屯田法,是设立四十二所屯田所,委任官吏主持垦荒、赁田等事,一来减少饥荒,而来遴选壮士入升龙军。

而设立屯田所的土地,来自于广南阮氏。

阮炽已死,阮氏式微,这个时候,就是最好的机会。

人走茶凉之后,黎思诚也展现了他作为为上者,无情的一面。

黎思诚正色的说道:“安南国拥有十五府之地温润而青翠的土地,一年可三熟,大约是三个浙江大小,却比浙江更适合耕种。”

“我安南国,有一千五百万口,丁三百万余,除了非常偶尔的洪水,安南国从无干旱、地龙翻身之忧虑,但时至今日,我安南国黎庶倒悬生民涂炭,如此困局,唯有人祸!”

“我有雄心,亦有大志,更有治国良方,柳太尉,待我与谅山王分出胜负,还请柳太尉助我一臂之力!”

柳溥笑着说道:“喝酒喝酒,日后之事,日后再议。”

柳溥和唐兴酒足饭饱之后,选择了告辞。

丁烈看着两个人远去的背影问道:“这柳溥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黎思诚看着面前的酒杯摇头说道:“柳太尉没答应,他还是要支持谅山王。”

丁烈面色剧变说道:“那刚才就该摔杯为号,把二人斩杀于此啊!殿下,为何妇人之仁啊!”

黎思诚不冷不澹的看了一眼丁烈说道:“那你能为我组建升龙军,我就杀了柳太尉,若是不能,就闭嘴!”

“就是今日来的那个李宾言,你都不如,少说多看认真学。”

黎思诚看着窗外的月色,重重的叹了口气,勐地举起了酒杯灌了一口闷酒。

敬壮志未酬。

唐兴和柳溥面色如常的回到了太尉府,柳溥还让仆人弄了点茶和点心。

“这升龙皇城还不错,比外城强多了,至少不会踩到粪。”唐兴靠在太师椅上,看着柳溥说道:“这个黎思诚啊,他真的很懂。”

柳溥也略微有些无奈的说道:“确实,满朝文武,都被一张无法实现的大饼给诓住了,可是黎思诚居然知道升龙军的要务是耕战,无耕则无战,就这一点,就比他爹黎元龙都强。”

黎思诚的屯田所,是解决兵源的核心,一旦真的给黎思诚做成了,升龙军未必不可以成军。

“黎宜民每多在月台上一天,交趾就会多乱一分,他已经迫不及待的要疏浚海池,建翠玉殿和讲武殿了。”柳溥满是玩味的说道:“大兴土木,不祥之兆啊。”

对于安南国此时的第一要务,应当是安民,而不是建升龙军。

但是黎宜民好大喜功,次日清晨就下旨征召二十万民夫疏浚海池、营建殿阁、伐木取材等等,这一个征召令下去,安南国内沸反盈天!

本就因为粮食出口造成了饥荒的安南国,终于在这个征召令下,有些撑不住了。

朝臣们屡次上书请求黎宜民停止征召,按照柳太尉的计划去做,柳太尉的计划是以工代赈,收拢流民,安置疏浚营建伐木诸事,给粮给银,而黎宜民下的敕旨是征召百姓服劳役。

就连稀里湖涂的黎朝文武,都察觉出了不对劲儿。

黎宜民置若罔闻,依旧我行我素。

国子监的学子们奔走相告,到升龙皇城的城门前静坐,请谅山王收回成命。

各地的百姓们开始了用脚投票,就是逃离安南,向老挝、占城、麓川、缅甸、暹罗等地逃难,而逃亡方向最多的就是大明,镇南关。

为了防止百姓逃难,一场驱逐、抓捕、强拉壮丁的人间惨剧在安南国屡屡上演。

朱祁玉收到了唐兴的飞鸽传书,就是一顿气急败坏,大明最自由的人,三皇子他外公又跑到安南国玩去了!

朱祁玉是有些羡慕唐兴的。

当初襄王说当皇帝不如当亲王,当亲王不如当外戚。

因为外戚也是皇亲国戚,还有亲王没有的自由。

显而易见,朱祁玉很是羡慕唐兴的自由,他是皇帝,他不能那么自由。

而柳溥的反应,并没有出乎朱祁玉的预料,这个逆臣贼子,显然是知道了改悔,并且愿意积极为大明立功,希冀于在他们这些人作古之后,柳溥和他的后人,再次成为大明人。

朱祁玉之所以没让墩台远侯诛奸杀了柳溥,也是因为柳溥当初在广州府没抵抗,直接跑了,虽然柳溥叛逆,但是并没有进一步造成更加恶劣的影响。

最让朱祁玉意外的是,黎思诚。

在一个统治失道,上政昏暗下官残虐,人民已有与日偕亡之心之时,突然出现这么一个人,通常会用四个字去形容,天降勐男。

黎思诚已经通过他的行为,表现出了勐男的潜质。

阮炽在官长门被斩去头颅,而黎思诚隐忍不发,接受了这一结果,为了组建升龙军,黎思诚甚至拿出了他的势力范围做屯田所,为国养兵,而对柳溥的劝说,也是一步一步,只求柳溥不彻底站在黎宜民的那一侧。

朱祁玉感慨的说道:“可惜了,若是大明未曾开海,黎思诚未尝不能带领交趾向治,但是大明开海,交趾不归大明则交趾丧乱无常。”

大明开海,松江府已无人耕种,除了棉田,尽是工坊,黎思诚就是有天大的能耐,阻拦不了交趾出口粮食,交趾的百姓就只能饿着肚子。

何谈向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