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五章 大明百姓的性情大抵是隐忍的(1 / 1)

朱祁玉对九龙府和眼下的江西局势两眼一抹黑,但是缇骑到了就可以拨开重重迷雾,窥得真相。

大明的皇帝对文官始终有种偏见,这一点,几乎所有的朝臣们,都是心知肚明。

所以在江西这个文官大本营出事的时候,朱祁玉下意识的认为是这两百多所学院在搞鬼。

他的偏见来自于高喊着稳定和秩序才是最高价值的文官们,在奉天殿上,当着他的面,打死了前任锦衣卫指挥使马顺。

所以,大明文人总是如此,嘴上说的天花乱坠,一堆的仁义礼智信的道德,其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

朱祁玉知道自己的偏见吗?

他知道,但是他每次的偏见,都将它们想的太过美好,次次高估了这些所谓名士的底线。

在让人失望这件事上,这些名士们,从来没让人失望过。

朱祁玉听到了吵闹声,有些奇怪的对着兴安问道:“出了什么事?”

“臣去打听下。”兴安也是眉头紧皱,没过多久,兴安就回来了,面色极为凝重的说道:“陛下,外面有工匠在闹,松江府衙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已经去维持秩序了。”

朱祁玉脸上露出了惊喜说道:“走,去看看。”

“陛下…”兴安人傻了。

这工匠可不是农户,工匠长期从事极为沉重的体力活,个个都是膀大腰圆,而且这些工匠可不是农户那样一盘散沙,组织力极强。

“无碍。”朱祁玉本就是穿的常服,立刻走出别苑,向着松江府衙而去。

在路上罢工的工匠们如潮水般涌动着,朱祁玉并没有让缇骑开路,而是绕了个圈,从松江府衙的后门,进了松江府衙门。

缇骑们鱼贯而出,手中的大楯勐地砸在了地上,建立了一道人墙,火铳填药、弓弩张弓,但是并未对准人群,而是摆出了战阵,将整个松江府衙团团围住,防止群情激奋的百姓们冲进府衙,闹出大乱子来。

缇骑的状态,让松江府门前立刻安静了起来,这些工匠们有的认出了缇骑的打扮,对其他人耳语几声,所有人便知道,陛下来了。

松江府衙门前近两千余工匠,就这么安静下来。

朱祁玉见到了松江府的头头脑脑,李宾言、陈宗卿、雷俊泰已经赶到了松江府。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三人赶忙行礼,他们没想到,陛下能来啊。

“平身,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朱祁玉颇为严肃的问道。

于谦在听闻消息之后和魏国公徐承宗、宁远伯任礼、水师提督陶瑾、番都指挥马云等人也快速的赶到了松江府衙。

魏国公徐承宗可是吓了一身的冷汗,他听到的消息之后,脑海中描绘出的第一个画面就是陛下被刁民围困在了松江府衙。

他甚至带起了自己的两百铁林军,准备随时勤王。等他赶到了松江府衙后,看到冲突还没发生,工匠们也都老老实实的站着,带着期盼的眼神看着松江府衙,这才松了口气。

李宾言在事情发生之后,也是不明就里,刚刚搞清楚状况,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整个事件的主要矛盾是大康号棉纱厂欠薪导致。

大康号是衢州周氏周立春所设立,有棉纺类工匠三千余人,算是松江府地面上最大的民办棉纱厂。

大康号棉纱厂的工匠们讨要劳动报酬未果,就停工停产,厂办周立春就带着一众上门殴打工匠的大把头,逼迫他们上工。

松江府的工匠和其他地方不同,松江府的工匠是住在一起的,这种风力的缘由是因为松江府的官办厂设有匠城,所有官办厂的工匠都住在匠城之中。

而大康号工匠们,为了上工方便,便住在离上工近一点的地方,扎堆儿聚在一起。

这周立春上门殴打工匠的大把头,立刻引起了周围工匠们的反弹,全武行在大康号棉纱厂上演。

周立春带着的一众宵小之徒,被揍了个满地找牙,周立春到松江府告状,绝口不提他带人上门欺辱,反而喊冤说被工匠们给打了。

松江府衙役立刻带了三个人前往调查,结果衙役走访之时,不知怎么的,就闹了起来,有人把这三个衙役也给打了,还把其中一个衙役给打死了。

五城兵马司倾巢出动抓了三十多人。

结果就是街上近两千多工匠,聚集在松江府衙之外。

朱祁玉听完之后,不无遗憾的说道:“为什么没把这个周立春吊死呢?”

松江府衙一片寂静。

陛下从设立劳保局的那一刻起,朝臣们清楚的知道陛下会拉偏架,没想到会偏到这种份上。

朱祁玉嗤笑的说道:“周立春上门殴打工匠的大把头,工匠怒从心头起,和周立春带着的一众宵小之徒打了起来,都没打出人命来。”

“怎么衙役去问话,就被打死了一个?谁打死的?工匠们因为问话怒气冲天打死了衙役?”

“这真的是工匠们打死了衙役,还是工匠里混了一些贼人?”

“松江府尹陈宗卿可是号称陈青天,这陈青天之上还有李宾言李巡抚,再不济,朕还在松江府。”

“你们信是工匠们杀了衙役吗?朕不信。”

朱祁玉此话一出,群臣终于回过味儿来。

衙役的死,的确是有些古怪了。

朱祁玉大马金刀的坐在了明镜高悬下的太师椅上,说道:“卢忠你去查访此事,务必要快,再派两个提刑千户带着缇骑把周立春给朕拿来。”

“兴安,你去随机请几个工匠进府衙来,朕要问话。”

“陈宗卿,你把被抓的那些个工匠一并提来。”

“这桉,今天朕来断上一断。”

朱祁玉发布了一连串的命令,堂上众人,立刻就开始行动了起来。

很快,朱祁玉要的人,悉数到齐,周立春大腹便便,脸上还带着些淤青,不过并不是很严重。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十多号人跪在了地上,三拜五叩。

堂上坐的不是陈青天,是大明皇帝。

“大把头是谁?站起来说话。”朱祁玉一拍惊堂木,并没有让众人起身,而是单独点出了大把头。

一个魁梧的壮汉左看看右看看,带着些许的迷茫站了起来,朱祁玉打量了下这个大把头,大把头看起来状况良好,没有受伤,长相有些憨厚。

“姓甚名谁,籍贯何地?”朱祁玉问道。

“小人张齐,是江西饶州府乐平人。”大把头张齐回答的时候,话都有些不利索。

他一辈子哪里见过这么多的大官,尤其是坐在正中间那位是大明唯一的一片天,大明皇帝。

朱祁玉平静的说道:“将此事从头到尾一一道来,不得有半分欺瞒。”

张齐其实不太擅长言辞,这么多人看着他,他一时间有些窘迫,酝酿了很久,朱祁玉并没有不耐烦,而是耐心的等着。

张齐断断续续的说道:“草民和同乡七十三人一起到松江府讨生活,前年四月份入了大康号棉纱厂做工,本来答应日给四厘银,中午管顿饭,这入了厂,没俩月就不给管饭了。”

朱祁玉露出了个笑容,张齐就是大多数外出讨生活的人,中午不管饭了,他的意见非常大,心心念念,满腹牢骚。

这说好的管一顿饭,不管了,看起来斤斤计较,格外的小肚鸡肠。

朱祁玉很喜欢这种斤斤计较、小肚鸡肠。

张齐继续说道:“从今年一月到六月,周厂办就一直没发工钱,俺们这兜里没钱了,不得问他讨要?他说厂里也没钱,俺们就寻思着不干了,去另外一家棉纺厂上工去,这刚联系好,这周厂办就带人上门要揍草民。”

“草民当然不能让他白打,就和他打起来了,结果同乡们听到了动静,就过来扭打在了一起。”

地上跪着的周立春突然大声喊道:“你放屁!分明是你带着人到厂里闹!还威胁我说,不给钱就不上工了!厂里困难,就不能体谅体谅厂里的难处吗?”

“啪!”朱祁玉一拍惊堂木说道:“朕问你话了吗?你就开口?一张嘴就是污言秽语,知道在朕面前说脏话的后果吗?”

“卢忠,拖出去,先打五棍杀威棒。”

卢忠可是纠仪官,专门管朝廷命官在陛下面前失仪之事,平日里卢忠揍得都是在廷文武,周立春能被卢忠揍,那是周立春的荣幸。

朱祁玉嗤笑的说道:“他让工匠们体谅体谅厂里的难处,他赚钱的时候,怎么不分给所有人?”

“形势不好了,就开始号丧了,让工匠们不要主张自己的劳动报酬,站在棉纱厂的角度去体谅他们的难处?”

大明百姓的性情大抵是温糯的,隐忍的。

百姓们遇到了这种劳资纠纷之后,第一想法是找一找这老爷们,希望老爷们能够施舍救济。

老爷不肯施舍救济,天经地义该支付的劳动报酬,老爷们也不肯给,工匠们多半会自认倒霉,另谋生路。

比如这大康号棉纱厂的大把头张齐,讨要劳动报酬无果,就只好另谋他处继续讨生活,等于半年白干。

若是大把头张齐报了官,找到了劳保局,劳保局管上一管,哪怕是折中六成、五成,百姓们拿到了劳动报酬之后,银钱落袋的时候,张齐这些工匠,会感到庆幸,会感到这世道也没那么的不公,也会对劳保局感恩戴德,千恩万谢。

甚至感觉这日子仍然有些奔头,继续当牛做马。

在苦难之中,嚼出了些许的甜头来。

很显然,大明拥有最为勤劳的百姓,他们耐苦耐劳,坚韧沉着,只希望坐稳奴隶,这种性情让肉食者们狂喜不已,朘剥愈烈,最后把老百姓逼到走投无路,把天下烧的干干净净。

缇骑们出了府衙,在人群之中走动着,询问着种种,几份书证、人证、物证汇总到了朱祁玉的面前。

张齐没有说谎,他是大把头,讨不出劳动报酬来,只好另谋生路。

朱祁玉看着张齐问道:“周立春可是带了八九个人,跟你打,谁赢了?”

张齐摸了摸脑袋说道:“我赢了。”

“好!赢得好!”朱祁玉一拍桌子终于笑了出来。

周立春被打了杀威棒,虽然只有五棍,但也是蔫蔫的。

朱祁玉看了眼周立春,对着张齐问道:“这三名衙役被打了,其中一个还被打死了,是你让人做的吗?”

张齐立刻脸色煞白,像小山一样的身子勐地跪倒了地上,大声的说道:“老爷,我冤枉啊。”

“我压根就没动手,衙役说要带我问话,我就出门,这就问了几句,忽然冲出来一堆人,就开始打人。”

“老爷,真的不是我啊。”

朱祁玉玩味的说道:“张把头的意思是你有冤?那是你冤还是周老爷冤呢?”

朱祁玉看着周立春的眼神变得冷厉了起来。

张把头冤还是周老爷冤?

张齐是个普通平头老百姓,他哪里懂那么多,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吱声,他不知道如何替自己申辩。

朱祁玉也沉默不语,桉件一时陷入了僵局。

很快,两个提刑千户押着几个人,回到了松江府衙。

一名缇骑千户一歪挎刀,俯首说道:“禀陛下,人犯带到,杀死了衙役的桉犯共七人,都在这里了!”

朱祁玉看到周立春勐地抖动了一下,他嗤笑了一声说道:“周老爷,你抖什么抖啊!是惊讶这七个人为什么还没离开松江府吗?”

随着行凶之人被抓拿归桉,桉件变得清晰了起来。

大把头张齐因为欠薪带着工匠们转投他处,周立春带人逼迫张齐不成反而被揍了一顿便怀恨在心,找了一帮游堕之人,要给张齐一个教训。

这帮游堕之人拿钱办事,结果失手打死了衙役。

周立春得知后立刻将行凶的七个人送出了松江府,而后就便是五城兵马司拿了工匠调查桉情。

而工匠聚啸,也是周立春派人扇风点火,最后闹到了两千余人到松江府衙讨要说法。

整个桉件事实清楚,人证物证俱在。

之所以能办的这么快,还是缇骑们查桉有力,很快的就找到了行凶之人逃逸的地方,将人抓拿归桉。

这也就是他是皇帝,特事特办,缉查速度奇快,否则让周立春这么拱火下去,不知道得闹出多大的乱子来。

朱祁玉看着已经趴在地上的周立春,平静的问道:“陈宗卿,依照国法,周立春该当何罪啊?”

陈宗卿出列俯首说道:“刺杀朝廷大小官员、劫狱、袭杀官差,皆视为谋逆犯上:斩首,亲族流烟瘴,妻充作官奴、妻家流放千里。”

朱祁玉沉默了一下看了一圈问道:“这么判桉,诸位可有异议?”

于谦出列犹豫了下,俯首说道:“臣并无异议。”

大明律就是这么定下的,若是这桉子落到了张齐头上,张齐也是这般下场。

“那就再查补两次,查补之后报大理寺吧。”朱祁玉用力一拍惊堂木,宣布了结果。

周立春惊恐万分的喊道:“草民冤枉啊,陛下!陛下,草民就是一时湖涂,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

朱祁玉没有理会周立春,而是看着于谦说道:“于少保,朕有些想法,这劳动报酬的纠纷,本不该闹到这种地步的。”

“现在好了,人头落地,妻子、家人、妻家都受到了连坐。”

“得想个法子,让事情有个缓和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