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罗炳忠要他朱瞻墡的命,但罗炳忠的确是他朱瞻墡最信任的那个人。
这并不矛盾,恰恰是襄王无我,心中没有迷茫之后的表现。
确切的来说,在罗炳忠还是个举人的时候,襄王知道只要他不犯十恶不赦的大罪,罗炳忠的那个匕首,绝对不会从后心捅死他。
罗炳忠忠诚于大明,忠诚于陛下,最后也忠诚于他。
现如今,罗炳忠中了进士,一切都不一样了。
首先是上限,大明举人的出身并不好,即便是罗炳忠跟着襄王监国,跟着襄王跑去云南安定地方,跟着襄王殿下去了和林,但他依旧是个举人,脱离了襄王府,罗炳忠的上限也就是个南京的六部尚书罢了。
京师的势要豪右,京师的文统魁首,都不屑和罗炳忠交好,因为罗炳忠只是个举人。
现在,罗炳忠是进士了,即便是同进士出身,日后也有出任六部尚书,乘风直上九天的可能,而且罗炳忠还是襄王府长史,刻意结交的人会更多。
万一罗炳忠和那群文统明公们穿一条裤子,襄王这次的监国可谓是九死一生。
显而易见,罗炳忠压根就没想明白,襄王为何会说出那么一番你要护我周全的话,因为罗炳忠压根没想过要与文统之人交好,没想过要当清流言官,更没想过离开襄王府。
他和朱瞻墡,大约只能是生死契阔。
“来,共饮此杯。”朱瞻墡看着罗炳忠笑了下,有些苦涩,确切的说,他有点担心罗炳忠扛不住接下来文统的诱惑。
朱瞻墡很不希望自己和罗炳忠闹到分道扬镳的那一天,真的到来,但是有些事,根本无法阻止。
罗炳忠不明所以,一饮而尽。
他将快子放在了酒杯上,不再饮酒,他眼中闪着向往的神情说道:“今次中榜了,傍晚的时候,会有恩荣宴,这次恩荣宴,会有许多明公前往。”
鹿鸣宴是新科举人和进士们都会参加的宴会,主家设宾主,陈俎豆,备管弦,牲用少牢,歌《鹿鸣》以诗宴之。
朝廷设宴款待新科进士的大宴赐席,本叫琼林宴,是鹿鸣宴的进阶版,而到了大明朝,宣德八年,改名为了恩荣宴。
鹿谐音禄,当然取新科进士为官的意思。
朱瞻墡的眼神有些暗澹,琼林宴、恩荣宴,就是新科进士们踏入官场的第一步,也是从读书的理想国中,走入人间的第一步,同样也是饱尝冷暖、人情世故的第一步。
这些浑身写满了意气风发,满心满念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进士们,会第一次发现,现实如此的残忍。
恩荣宴将由主考官、锦衣卫左都督、礼部尚书侍郎,共同主持召开。
而这一天,在恩荣宴上,大多数进士们就要选一个山头了。
首先就是科道言官。
都察院本各级御史有140人,六科给事中南北两衙共计60人,因为靖安省、琉球省新设,南衙一分为四,大明各级御史有增加了将近二十余人的编制。
都察院的言官官职看似很小,比如总宪的左右都御史不过正三品,但是权柄滔天,朝中官员,若是背后没有皇帝撑腰,没人敢和都察院硬碰硬。
都察院的职能是纠劾百司(监督弹劾百官),辨明冤枉(三法司之一),提督各道(巡抚之职),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
都察院因为职能的缘故,具有天然的跨部门协调的能力。
地方各省三司有管民政的承宣布政使司、管刑狱的提刑按察使司、主管地方军事的都指挥使司。
平日里地方三司相安无事,但是譬如战争、盐政、马政、稽查账目等等需要三司配合才能应对的事,三司使平级,听谁的?
自然是听巡抚的,提督各道(省)本身就是都察院巡察御史的职能,所以在地方上,巡抚就拥有了协调三司的职能。
于谦曾经被都察院弹劾过一个罪名专擅。
顾耀等人弹劾于谦,却被朱祁玉以枉顾他对都察院的训斥,乃欺上大不敬之罪砍了脑袋。
专擅,于谦作为兵部尚书,却统领六部,统筹安排京师之战,就是专擅,就是跨部门工作,乃是帝制之下的大忌,但是都察院却有天然的跨部门工作的职责,这就是都察院的权柄。
人数多,权力大,手还长,职位低一点而已,没人敢惹他们。
就连胡濙面对都察院的弹劾,在没有皇帝的默许和支持下,他也不敢跟都察院的人正面交锋,但是有皇帝支持的胡濙,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战斗力了。
最开始的徐有贞,再之后的贺章弹劾他无德,再到大明首辅陈循儒袍上殿,胡濙每次都是得到了皇帝的默许,才对纠察百官的都察院蹬鼻子上脸,否则胡濙也不敢做。
清流言官,是罗炳忠进士之后的首选。
其次就是考入翰林院做翰林,然后领着朝廷的俸禄,修修书,做做梦,偶尔上一篇奏疏,针砭时政骂骂皇帝获得美名,按部就班,最后博得一个入阁的机会,进入大明的权力中心。
这一条路是文统路线,顺风顺水,并不会有什么大的危险,当然也没有什么天大的功劳,但是胜在稳妥。
比如景泰五年的状元郎丘濬,比如永乐年间的状元陈循等等,就是走的这个路线,做梦,勾勒理想国,描绘大同世界。
第三条路,是走出任地方最后入六部任职的路线,景泰二年的柯潜,走的就是这个路数,到边镇抓奸细,头功牌拿到了手软,但是也颇为危险。
比如累了一身病的于谦,被摁在地方二十五年的王文、王翱等人,都是此类,适合没什么门路,没人拉拢或者不愿意同流合污的进士们选择。
看似简单的一场恩荣宴,谢师宴,却是人生选择的第一步。
朱瞻墡为什么眼神有些暗澹,因为他看到了罗炳忠的跃跃欲试。
进士及第之后,襄王府这个池子,罗炳忠怕是已经看不上眼了。
至德亲王看似好听,但是一个视事的亲王,在大明实在是格格不入,斧钺随时可能加身,襄王府这条大船说翻就翻了。
罗炳忠早作谋划,也是人之常情。
“殿下,这次恩荣宴,养济院,咱们盯着的那群人,有一部分会在,我以新科进士的身份跟他们接触,他们虽然戒备,但还是会有所懈怠!”罗炳忠极为兴奋的说道:“养济院这件事不能再拖了,陛下南巡的话,咱们办起来就难多了!”
罗炳忠眼中闪烁的光芒,并不是对进士及第后的仕途期待,而是对打窝收网的期待!
朱瞻墡颇为意外,他还以为罗炳忠羽翼丰满准备单飞,但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进士这个身份,罗炳忠就拿来办桉吗?!
罗炳忠将自己的计划详细的罗列了出来,其实和当初李宾言在山东合伙天子缇骑将山东一窝地方贪官一网打尽的路数极为相同。
情景再现。
朱瞻墡嘴角抽动了下,读书人的确阴险狡诈!
只是他有些奇怪的问道:“罗长史这是不打算出府任事吗?”
朱瞻墡选择了有话直说,这也是陛下的风格,有些事闷在心里闷旧了,就成了间隙了。
鼻子下面长张嘴,就是用来说话的,不是用来制造误会的。
罗炳忠摇了摇头说道:“为大明尽忠,在哪里都一样。”
罗炳忠当然想过出府任事,看看郑王府原来的长史周瑛那么威风,罗炳忠也起过心思,但是他很快就摁住了。
他的存在,是陛下和襄王殿下彼此信任,亲亲之谊的一环,他在襄王府更能为大明尽忠,同样也能自我实现。
在贵州,在和林,在大宁,功劳的确都是殿下的,但也有他的。
“原来如此,那就按你的想法来,争取在陛下南巡之前,解决养济院藏污纳垢之事。”朱瞻墡笑了。
罗炳忠很清楚自己要什么,留在王府并不委屈,这就够了。
养济院藏污纳垢的套路,襄王府也弄清楚了,现在到了收网的时候,罗炳忠需要确定三两事,就可以沟通锦衣卫,准备收网了。
春闱已过,大明皇帝要南巡的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大江南北,随行扈从官员、扈从名单、沿路接待等等问题,无数道政令从六部衙门传到了地方。
而在南巡之前,朱祁玉还有一件事要办,那就是也密力火者,或者称之为夏知义。
也密力火者带着吐鲁番汗国投奔大明,是反复考量过,对柳城国、火州国、吐鲁番汗国合并后所有人,都好的一个决定。
朱祁玉要接见夏知义,并且颁布赐名、封爵、任官等一系列的问题。
朱祁玉不想给襄王留下一个烂摊子,嫡皇叔的本事挺大,但是毕竟缺少了皇位,一些事处理起来,束手束脚。
夏知义对这次的封爵极为重视,确切的说,大明对待西域的态度对夏知义非常重要,所以他才不远万里亲自入京。
夏知义着麒麟补右衽入奉天殿,行三拜五叩汉礼,恭恭敬敬的大声喊道:“臣夏知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祁玉点头说道:“裕勒伯夏知义听封。”
大小裕勒都司,是地名,也是永乐年间大明设立关西七卫后,对西域裕勒地区进行行都司管理一种试探,是大明对重开西域的一种野望。
永乐年间,朱棣曾经任命过两个都司的同知。
但,也仅仅如此了。
自从明太宗文皇帝龙驭上宾后,大明就失去了对西域的渴望,这件事,不了了之。
兴安一甩拂尘,开始阴阳顿挫的念起了圣旨,圣旨很长,兴安尽量咬字清楚的念完。
也密力火者被赐名夏知义,封爵裕勒伯,给官裕勒都司都指挥同知,从二品,夏知义的妻子被封为了二品诰命夫人,即刻带着他们的三个孩子入住大明京师官邸。
妻儿是夏知义给大明朝廷的人质,这次的投诚,夏知义是很有诚意的。
夏知义再叩首大声喊道:“臣谢陛下隆恩。”
“平身。”朱祁玉点头说道。
夏知义站了起来,现在他是大明的伯爵了,不再是西域的蛮子了。
虽然他有前元黄金家族的血脉,但是现在黄金家族的大汗脱脱不花人在津口四夷馆住着,他一个十八杆子的元裔,自然没必要守着黄金家族的荣耀不松手了。
朱祁玉打量着夏知义,套上汉服之后,和脱脱不花最有出息的儿子脱古一样,看不出与大明人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正如于谦所言,的确有枭雄之姿。
“臣有《治西域疏》,请陛下御览。”夏知义结合西域的实际情况,写了一本奏疏,确切的说是从多个角度讨论,大明应该如何重开西域。
在军事上,他希望大明朝廷能够缓进急战。
缓进,就是进行一年到三年的长期准备,筹措粮草军备的同时,训练军卒,对西域山川水文气候等进行适应性训练,对整个西域进行全面的情报渗透,墩台远侯将西域的情况摸清楚,进行筹备;
急战,则是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将整个西域收入囊中,而非简单的轮台城、柳城、火州、裕勒城等地,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势。
在经济上,他希望大明工部能够对坎儿井进行全面整理,为日后大明治理西域民生做出充足的准备,同时制定相应的牧民安土大计。
同样西域拥有极多的矿山,如何对这些矿山进行开采,像云贵那般,和大明经济成功挂钩,这需要大明,包括西域的大明上下通力合作。
在政治上,他希望大明可以实现对西域的王化,把西域纳入四方之地,而非六合八荒之土,郡县制管理,而非羁縻,西域不适合羁縻,太松的缰绳,西域还是那个乱战的西域,百姓困苦,城头王旗变幻不定。
在文化上,他也殷切希望大明可以在西域广开教化,教授汉学,以阻挡回回教对整个西域的侵蚀,像大明对鞑靼王化那般,做到一视同仁。
谓曰:只分良匪,不分胡汉,为久远之规、制贼之本。
总之,夏知义希望西域可以并入大明,而不是简单的成为朝贡国、藩属国、羁縻地区,那对西域而言,毫无意义。
西域,太苦了。
西域太需要大明了。
夏知义的投效,是真心实意,诚意十足的。
朱祁玉收起了奏疏,点头说道:“裕勒伯所思所虑,皆为西域百姓,也为大明长治久安,所言甚善。”
重开西域,是朱祁玉海陆并举的重要国策,夏知义的奏疏站在了西域的立场,也站在了大明的立场。
彷若是怕大明皇帝对西域不感兴趣,在奏疏中,夏知义长篇累牍的讲西域对大明的重要性。
归纳为:弃西域,则河西不能自存;河西不能自存,则靖安河套不宁;河套不宁,则天下难安。
夏知义没有说错,他的观点和讲武堂众多武将对西域的观点是一致的。
夏知义看陛下的确认真看了奏疏,的确有重开西域的打算,不是说说闹闹,终于松了口气,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归班。”朱祁玉挥了挥手,看着奉天殿上的群臣问道:“重开西域之事,有何谏言,现在细细道来,定策后,不再论。”
有人反对重开西域吗?
有。
大有人在。
西域实在是太远了,尤其是对现在定都北京的大明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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