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别的朕也就认了,但是他居然骂朕不够勤政,这个王启是什么人?”朱祁钰一扔手中的奏疏,愤愤不已的说道。
朱祁钰天天被骂,也多少被骂习惯了,亡国之君的恶名,甘之若饴, 但是今天,他突然被骂不够勤勉。
于少保第一个不同意,于少保时常忧心,陛下整日沉迷政务,日后恐有厌烦。
兴安看了看最后的署名俯首说道:“王启是翰林院的庶吉士,景泰五年进士及第, 二甲十一名。”
“这奏疏臣也看过了, 臣以为他说的倒是符合他的身份, 初入官场,乳臭未干,所言所欲,看似合理,其实没什么作用和价值。”
朱祁钰打开手中的奏疏,提起了朱笔,疑惑的问道:“那拿来干什么?”
王启的奏疏里,说朱祁钰怠政的理由是:大明早朝。
王启在奏疏中,痛陈利害,骂朱祁钰不够勤政,理由是大明现在的早朝不常设,五日一次, 皇帝疏于政务,沉迷奇淫巧技。
在洪武年间, 大明的朝会分为了早朝、午朝和晚朝, 晚朝一般不开,若是午朝没忙完,那就会开晚朝。
大明太祖高皇帝的勤政, 朱祁钰自叹不如, 但朱元璋的勤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国朝初立,事物繁多,这是一方面,政治制度不成熟,是第二方面。
在八十年间的发展中,文渊阁的地位逐渐加重,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廷议、部议制度逐渐健全,朝会早就变得礼仪化,不再处理实际政务。
尤其是到了正统初年,皇帝幼冲,这朝会变得更加可有可无。
朱祁钰的确没有恢复每日早朝,更没有设午朝、晚朝,可是他每天都在讲武堂当值,在讲义堂上课,每天还要去京营操阅军马,虽然武力值依旧不太行,但至少朱祁钰的武力,也能充当计量单位了。
每隔七天都会去一趟石景厂,每隔一旬,他都会去一趟朝阳门,偶尔还要见一下柳七。。
朱祁钰批复了王启的奏疏,倒是没有恶语相向,只写了三个字:【知道了】。
兴安俯首说道:“好听话、难听话,都得陛下看过,才能定夺,司礼监和文渊阁位高权重,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谁都不能自己压下奏疏的,这是规矩。”
兴安和王文,是朱祁钰的心腹,若是这两个地方出现了问题,朱祁钰才是作茧自缚,陷入信息茧房之内。
朱祁钰拿起了另外一本奏疏,猛地坐直了身子。
佥都御史蔡愈济上的奏疏,弹劾的是石景厂总办徐四七贪赃枉法,在担任石景厂总办期间,贪腐钜万。
“不是吧,老徐朕很熟的,他不是这样的人,这个蔡愈济是在诬告吗?”朱祁钰认真的看完了奏疏里的内容。
徐四七是被石景厂的几名工匠状告到了顺天府,顺天府尹将官司移交到了刑部,刑部、工部、计省一起参与到了稽查。
内帑太监林绣甚至请了东厂督主兴安派了许多内廷的番子稽查。
刑部尚书俞士悦、工部尚书石璞、计省郎中王祜、内帑太监林绣、司礼监太监东厂督主兴安、锦衣卫左都督卢忠的名字都在奏疏的署名之上。
徐四七的确是仗着自己深受皇恩,能够进出泰安宫,甚至每七日可以面圣,这几年的时间,变了模样。
徐四七在六年的时间里,把自己的亲戚大约三十余人送入了石景厂担任各司要职,而后利用这些亲族,几近将石景厂变成徐家的私产。
煤井司数次矿难,徐四七知情不报刻意隐瞒,驾步司的道路硬化偷工减料,炮药司火药被偷偷贩售,送往各农庄的农具质量参差不齐,以次充好。
徐四七在任石景厂总办期间,总计贪墨二十一万银币,收受商贾贿赂共计七座三进宅院,十三余处产业,配合商总哄抬物价,囤货居奇三十余次。
每一例罪行都是人证、物证、书证俱在,都有卢忠、兴安、俞士悦等人的签名。
“什么时候开始查徐四七的?”朱祁钰合上了奏疏,面沉如水的问道。
兴安小心翼翼的说道:“去年元月,盘根交错,经纪买办代持,查了一年零四個月吧。”
“为何不报?担心朕徇私吗?朕与徐四七的确相识于王恭厂,彼时朕还是郕王,但是此等蛀虫,在这总办的位子上多待一天,就是贻害大明!”朱祁钰语气虽然平静,但是兴安却听出了陛下的怒火冲天。
兴安就是这个顾虑。
徐四七应当算潜邸之人,朱祁钰窝在王恭厂打铁的时候,大明风雨飘摇的时候,徐四七就已经跟着陛下翻砂捣炉。
若是查无实处,那就是诬告。
“兹事体大,臣不敢妄言。”兴安俯首说道。
“拿了吧。”朱祁钰坐直了身子批复了奏疏说道,既然拿到了他面前,这件事九成九是板上钉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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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放下了朱笔,略微感觉有些眩晕,这种背离感,让他第一次对孤家寡人四个字,有了一定程度的理解。
他靠在软篾藤椅上,看着御书房的屋顶,有些失神的问道:“兴安,徐四七每次来,你都看到了,这人素来简朴,为何贪这么多的钱?”
“朕不明白。”
兴安叹了口气,将其中缘由娓娓道来:“徐四七有两个孩子,有一个不是亲生的,唯一一个亲生的还是赌鬼,老徐那点大工匠的薪资哪里够他亲儿子赌?”
“这一步错,步步错,就变成了现在这番模样。”
朱祁钰满是奇怪的问道:“不是亲生的?”
“陛下有所不知。”兴安欲言又止,有点难以启齿,毕竟这是人间疾苦,陛下九五之尊,不知道不稀奇。
朱祁钰看着兴安说道:“知无不言,说就是了。”
“是。”兴安稍微思考了下才说道:“这徐四七的第一个孩子,虽然姓徐,但不是亲生儿子。”
“早年间徐四七就是个铁匠,就娶了正妻刘氏,可是这刘氏心比天高,小姐身子丫鬟命,迟迟不怀孩子,这刘氏就被送去了棒槌会。”
“棒槌会?”朱祁钰眉头紧皱。
这什么玩意儿?
兴安低声说道:“这民间成婚三年迟迟无嗣,这女子就会被绑着送到碧云寺外面的空地,这娶不到婆娘的光棍会每天晚上等在那儿,等着送来的无子女子,行苟且之事。”
“女子被送去三次,若是有了身孕,则是这男子有问题,生了孩子也是当亲生的养。若是没有,则夫家休妻。”
朱祁钰是真的第一次听闻这种民间疾苦,他目瞪口呆的看着兴安说道:“你继续说。”
兴安递了一本奏疏说道:“徐四七的第一个孩子,就是这么来的。”
“正统三年,徐四七的正妻刘氏跑了,徐四七另外娶了一房继室,就有了身孕。生下了两男一女,一个儿子夭折,另外一个儿子嗜赌如命。”
朱祁钰看完才了解了其中的详情。
这徐四七的第一任正妻刘氏,乃是成国公府的丫鬟,成国公府的丫鬟不是奴仆,若是没有被成国公的世子收为通房,到了婚配的年纪,都是要打发出去择人婚配。
这刘氏对成国公府世子朱仪可谓是一片倾心,就像是落水的人抓到了稻草一样紧紧抓住了朱仪,照顾朱仪可谓是无微不至,生怕有任何闪失,可是这朱仪连这刘氏姓甚名谁都不清楚。
这刘氏从成国公府打发嫁人之后,还是满心满念都是朱仪,比大家闺秀的小姐派头还要胜,处处高人一等,这样的女子娶回家,那可真是供着。
刘氏如此这般坐派,最后被送去了棒槌会,怀了孩子,徐四七木讷老实,这种事也羞于启齿,刘氏后来受不得屈辱,便跟着一名男子跑了。
徐四七寻得继室,只是普通人家,自然是瓜熟蒂落有了自己的孩子。
这亲儿子夭折了一个,另外一个则是百般宠溺,把这孩子宠坏了,嗜赌如命。
“朕记得徐四七有一块奇功牌对吧。”朱祁钰坐直了身子问道。
兴安赶忙说道:“有,景泰二年,钢铁司定方改功,安全生产定策之功,授奇功牌一枚,景泰三年到景泰八年,分授头功牌六枚,奇功牌一枚、头功牌八枚。”
朱祁钰犹豫了片刻说道:“徐四七所有的贪腐之物,查抄入库,至于徐四七本人,打发到辽东去营建新的官厂吧。”
“辽东苦寒,煤铁皆为上品,让老徐干出点成绩来,别给朕丢脸。”
“宣一下徐四七,朕见见他。”
徐四七的罪名很多,但是主要还是贪腐问题,奇功牌在身,朱祁钰当然不会治徐四七死罪。
这是功赏牌的基本逻辑。
就像是大明依旧存在的八辟八议制一样,八辟八议都是勋贵高官,自然包含了一部分的司法特权,朱祁钰的功赏牌若是没有司法特权,谁还拼命争牌子?
只要科层制的官僚制度存在,这种特权就必然存在,除非朱祁钰抛弃科层制官僚制度,否则功赏牌的司法特权无法取消。
朱祁钰气呼呼的说道:“老徐的正妻刘氏跑哪去了?给人抓回来,按大明律论罪,她自己眼高于顶,就不要嫁人,欺负老实人算什么本事!”
这种拜贵女,朱祁钰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一切悲剧的起点,就是徐四七娶了个成国公府的丫鬟。
兴安赶忙说道:“这刘氏已经死了。”
“刘氏和陈姓男子私奔后,过了月余,这陈姓男子便受不了刘氏,把刘氏卖到了青楼,又过了五个月,刘氏死在了青楼。”
“这陈姓男子自称江南名士,大儒之家,无意功名利禄,生了一副好皮囊,读了几年书,其实也是江湖骗子,并没有良田万顷,更没有书香门第,就是专门勾搭这类心气儿高的女子,玩腻了发卖青楼。”
朱祁钰忽然理解了门当户对这四个字。
“徐四七到了。”一个小黄门跑了进来,俯首说道。
“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徐四七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行了大礼,面色如常。
朱祁钰一甩手中的奏疏,扔到了徐四七的面前,厉声说道:“看看你做的好事!”
徐四七已经识字,看了两眼,已经面如死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说道:“陛下,臣…臣…臣一时糊涂,还请陛下饶我一命!”
朱祁钰看着徐四七就是气不打一处来,拍着桌子说道:“朕还以为你要在朕面前狡辩几句呢,敢作敢当是吧。”
“臣有负圣恩,臣罪该万死!”徐四七俯首帖耳,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朱祁钰的语气里有些烦躁,他想了很久说道:“你说你干什么不好,朕这头反腐抓贪风声正禁,你干点什么不好,非要往枪口上撞?”
“缺钱问朕要,朕还能不给你?弄的都察院弹劾、刑部、工部、大理寺、锦衣卫、东厂联合稽查,你老徐好大的面子!”
“你那个赌鬼儿子,太宠溺了!明天就送开平卫戍边!那边治军严明,捶打几年,这秉性就好了。”
“你明天收拾收拾,滚去辽东营建官厂,干不好,就别回来了!”
徐四七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听到要去辽东,也是一愣,跪在地上良久没有言语。
朱祁钰看着徐四七不言语,眉头紧蹙的说道:“怎么让你儿子去开平卫戍边,让你去辽东营建官厂你还不乐意吗?”
徐四七重重的磕了五个头,差点磕出血来,才大声的说道:“臣谢陛下隆恩!定然弄好辽东煤铁厂,再负圣恩,臣提头来见!”
朱祁钰挥了挥手,不耐烦的说道:“行了,你脑袋值几个钱!赶紧走,别在这碍眼。”
“谢陛下。陛下…保重。”徐四七站了起来,走出了聚贤阁的御书房。
朱祁钰和徐四七的关系不错,有时候忙到了饭点,朱祁钰都会留徐四七吃饭,徐四七来的时候,朱祁钰给他宫里的吃食,徐四七会很老实的说吃过了。
朱祁钰看着徐四七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他多少能理解朱元璋当年杀掉自己那些老兄弟时候,该是多难过。
“都察院今天怕是要开席了,弹劾掉了朕的石景厂总办,朕多少有点识人不明。”朱祁钰摇头说道:“石景厂总办,这可是肥缺,把王恭厂那个陈有德,调到石景厂任总办。”
“敕令五城兵马司五都尉,朕日后再听闻大明京师首善之地,仍有赌坊,这兵马都尉也不要做了,都送石景厂给朕挖煤去!”
朱祁钰颇为不甘心的说道:“这个蔡愈济弹劾有功,赐一枚头功牌吧。对了,贺章的病怎么样了,都回来一个月了,还是水食皆厌的弃世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