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钱吧。”朱祁钰最终决定是还钱。
对于海贸相关的事物,是五五分成,包括了铸币税这块,当初都是商定好的。
朱祁钰能跟金濂赖账,不是因为金濂好欺负,而是因为朱祁钰和金濂有默契。
这种默契,是自京师之战后建立的。
“张凤有功赏牌在身吗?即便是齐力牌。”朱祁钰忽然开口问道。
陛下虽然从来没问过张凤功赏牌的情况,是因为朱祁钰知道张凤并没有头功牌。
齐力牌授予的极多,陛下不清楚齐力牌具体名录,兴安也不知道具体的名录。
但是兴安查过了。。
“没有。”兴安摇头说道:“若是有,臣早就跟陛下提前说了。”
王复当年在奉天殿上,因为与民争利,跟陛下顶嘴,陛下盛怒之下,依旧宽宥了王复,是因为王复有头功牌在身,而且也只是口舌之争,王复并没做什么违背国法之事。
若是张凤哪怕有一张齐力牌,兴安都会跟陛下分说,可惜张凤没有。
“哦。”朱祁钰靠在藤椅上。
张凤辜负了金濂对他的期望。
贺章并没有辜负胡濙对他的期望,在大雪纷飞的日子,向北而去。
他出使的时间,正好和于谦前往北古口大营的时间,重叠在一起。
于谦罕见的邀请了贺章同行。
贺章没有和于谦在私底下说过一句话,甚至在朝堂上,他也没有和于谦有太多的交流,两个人也就是点头之交。
贺章被邀请同行的时候,人都傻了。
“拜见于少保。”贺章有些拘谨的俯首行礼。
于谦的车驾上是奇功牌赏赐的车驾,有五匹马拉车,这是符合礼法的,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
比如朱祁钰的大驾玉辂就是十八匹马,就是六的倍数,日常出行就是六匹马。
于谦的车驾是五匹马,车驾的车门之上,有一个金黄色的奇功牌的标志。
如此规格的车驾,车厢自然是极大,容纳几个人都没问题,而且十分的安稳,不会感觉到太多的颠簸。
“坐,找你来,就是聊两句。”于谦让贺章坐下,笑着说道:“贺总宪,我就直接开门见山了,此次出使,贺总宪莫要有后顾之忧。”
“这是你离京之后,陛下的一些安排。”
于谦递过去一份题本,他让贺章来,就是解决贺章的后顾之忧的,若是贺章在迤北不幸蒙难,陛下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包括贺章的妻儿老小,都会善始善终,决计不会有失。
“在大明,没有人能动得了陛下要保的人。”于谦十分确信的说道。
于谦有拿过了旁边厚重的包裹说道:“陛下差人给你带了些保暖的衣物,都是范都督在辽东弄的皮草,到了迤北,就穿上,别冻伤了。”
“此次出行的诸位,人人有份。”
贺章哆哆嗦嗦的拿过了那些衣物,咬着嘴唇说道:“臣等,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给使团送衣服这件事,还是想起了当初稽王妃钱氏哭着想给在迤北的稽戾王送衣服之后,才做了准备。
这些衣物算不上值钱,但是收买人心,确实绰绰有余了。
衣服都是现成的,每年朱祁钰都会给在塞外奔波的夜不收送防寒的衣服。
于谦又和贺章聊了几句,两人就奔着北古口的大明军军营而去。
这走了不到三日,便到了北古口大营外。
这一路上都是新修好的官道驿路,从京师外至北古口和居庸关等地,都做了地面硬化处理,速度更快了几分。
这大营坐落在北古口下的一座土城之内。
于谦到的这日,天刚刚放晴,日光洒在雪花之上,晃的人眼睛疼。
土城之外,旌旗招展,一队队的军士甲胄鲜明,站在驿路旁侧。
石亨驱马上前,来到了车驾之前,翻身下马,高声喊道:“武清侯、京营总兵官石亨,见过于少保!”
于谦在车辆刚停稳的时候,就已经走出了车驾,这刚准备下车,石亨就伸手扶助了于谦。
如此这般做作,让于谦颇为意外,他低声问道:“武清侯啊,你是不是遇到难事了?”
石亨低声说道:“我就烦你们这些读书人这个聪明劲儿,下车说,下车说。”
石亨虽然和于谦之间冰释前嫌,可不代表石亨就会低三下四,大家都是大明的世侯,一个品秩,都是超品,石亨完全不必如此。
石亨这么做,显然是有求于于谦。
“说说吧。”于谦和石亨两人来到了大营之内,左右无人之后,于谦喝了口热茶,才开口说道。
“军心思动。”
“我这也是想尽了办法,可是有点压不住了。”石亨有些无奈的说道:“拔营的时候,说是到燕山剿匪,可是这燕山哪还有匪啊。”
“找了半个月,除了傻狍子,啥也没有。”
“大家心里都跟个明镜似的,知道要打鞑靼人,可是这等了一日又一日,也没等到出兵的时机。”
“直到现在,是打还是不打,我也不能给大军一个准话,军心浮动,在所难免。”
十余万大军扎营燕山至开平沿线,大军已经布置妥当,可是石亨却连个准话都没法给自己的将领和军卒。
“打是一定要打的。”于谦十分肯定的说道:“陛下不是说过了吗?就是个踹一脚就塌了的破房子,哪也得踹一脚不是?”
于谦有些奇怪的看着石亨,石亨能约束不住自己的军卒?
于谦不信。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石亨往前凑了凑身子说道:“这些个日子,好多鞑靼人听闻大军调动,跑到了长城外,乌泱泱的跪了一大片,还有不少鞑靼王,被他们的百姓给抓了,绑缚到了阵前。”
“我也没处理过这样的事儿,这未战先降,我真的是有点无计可施。”
北古口大营出现了始料未及的情况,石亨处理起来有点棘手。
“有多少人?”于谦眉头紧皱的问道。
石亨坐直了身子,面色凝重的说道:“一共十二万七千余人,这里面还有三万多人还是没有十五岁,甚至没长过车轮的孩子。”
“战场作战,我眉头都不眨一下!可是这近十三万手无寸铁的百姓,让我痛下杀手,我…真的下不去手啊。”
什么是高道德劣势,这就是高道德劣势。
在百姓眼中,大明的皇帝一视同仁,大明用钱法,鞑靼也用大明钱法,可是这些个鞑靼王,朘剥过甚,百姓无以为生,听闻王师至此,便出现了这一幕。
石亨当然料到了会有人主动投献,但是他万万没料到会有这么多。
“他们的诉求主要的就是三件事,第一个就是希望仁慈的陛下,能够复设北平行都司,重建大宁卫。”
“第二件事,就是希望可以给他们划分牧区,每年因为争抢水草丰茂之地,杀的血流滚滚,希望大明可以为他们做主。”
“第三件事,就是他们选了几个女子,希望送入陛下宫中,他们几个耆老说,连朝鲜都能送婢女入宫,他们鞑靼难道在陛下心里,甚至不如朝鲜吗?”
石亨简明扼要的说明了一下情况。
鞑靼和朝鲜孰重,是这三个诉求的核心。
鞑靼人有四等人制度,按照鞑靼人的看法,大明和鞑靼是争夺天命,大明得到了天命,但是朝鲜或者说倭国,他们有争天命的资格?
显然没有。
“你可真是会给我出难题啊,十三万人。”于谦万万没想到,他刚到大营,就遇到了这么棘手的事儿。
这是开始,这十三万一旦处理不好,大明王化鞑靼之路,那就遥遥无期了。
于谦沉吟了许久,才笑着说道:“此事不难,你给我一千掌令官,过年前,我把这些人都给你安顿好。”
“至于他们的诉求嘛,前两条还好,最后一条,那就得问陛下和礼部了。”
“诗书礼乐可以学,但是这长得不能差了,否则礼部那关就过不去。”
长得不好看,连官都做不得。
于谦主要担心草原女子风吹日晒,不好看,给陛下送去,那不是给陛下添堵吗?
“这个你放心。”石亨的面色复杂的说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前几天,那几个鞑靼耆老见我迟迟不答复,就给我送了几个海拉尔,就是草原上的明珠的意思。”
“好看的很。”
于谦一愣问道:“你收了?”
“收了是收了,不收不行啊,要是不收,这几个鞑靼耆老心里有什么想法,再鼓噪他们的百姓,十三万人要是给我哗营了,我难道把他们都杀了?”石亨两手一摊说道。
石亨看于谦面色不善,立刻说道:“不过,我就想起了四勇团营都督杨俊,当初在海龙屯,那冉贵人,杨俊不是看都没看,打包送给了在南衙的陛下?”
“我就学他,一起打包准备送京师了,让陛下头疼这事儿吧。”
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这石亨身居权力中心朝堂之上已经七年有余,知道这种事一旦粘上了,那些个御史唾沫星子真的能淹死人。
于谦不住的点头,笑着说道:“正应该如此。”
“对了,军纪这块,既然总督军务到了,都交给你了,这千头万绪的,麻烦的紧。”石亨让人抬来了一箩筐的文书说道:“都交给于少保了。”
维持军纪,是一项极为重要的工作,于谦比石亨更擅长这个。
“都交给我,你去干什么?”于谦拿起了那堆文书看了几页,这些事石亨的确不太擅长。
“我去巡边,巡边!”石亨笑着说道:“顺道打猎。”
于谦一到北古口大营,稍显繁杂和略微有些凌乱的军营,就立刻变得井井有条起来。
石亨这边有十余万大军的军纪要维护,那边又十三万的鞑靼人要看着,两头忙,忙得他头昏脑涨,这么多事,他一个人处置,有些相形见绌。
这不是石亨能力不行,这么多事,单独交给于谦一个人,也是如此。
最最主要的是一个人处理,也没个商量的人。
于谦先是到鞑靼人的部族见了鞑靼的耆老,又见了很多的鞑靼人,然后开始带着掌令官开始管理这些鞑靼人。
一切的一切变得有条不紊。
贺章的车驾在次日清晨明亮而寒冷的光芒之中,向着大宁卫而去。
大宁卫的宁王府,鞑靼人在宁王府内迁之后,就将王帐设在这里。
大明北古口到大宁卫,一共三百里路,贺章走了整整七日。
他冻伤了。
手心、脚板、脸颊奇痒无比,就想把冻伤的地方给挠下来的那种钻心的痒。
他知道不能挠,一旦开始挠,就真的是挠破了也不会好。
一入草原,他就发现若非有永乐年间修的官道路碑,这冬日里征伐鞑靼,真的会迷路。
风刮起来的时候,地上的雪会被吹起,天地一色,甚至分不清楚上下,人在其中行走,就如同一片混沌,甚至连上坡下坡都分不清楚。
阳光穿过这些雪晶折射出略显绚丽的光,天蒙蒙一片,却并不黯淡。
“当初袁指挥可以在白毛风里,走几百里,真的是人吗?”贺章抬头看着他从未见过的奇景,呆滞的问道。
保护贺章前往鞑靼的是夜不收,是当初宣府初组建夜不收时那二百八十个夜不收之一,名叫马硕,现在已经成为了锦衣卫提刑千户。
马硕对这天象,早就见怪不怪了。
“袁指挥悍勇,我等还是比不得。”马硕自问自己也做不到,就是让袁彬再做一次,袁彬也不见得能做到。
这种事,得看运气。
贺章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问道:“都说你们夜不收,形如鬼魅,山川沼地,如履平地,我见你面色如常,你不会冻伤吗?”
“哈哈。”马硕笑出声来,他从宣府调任京师,从夜不收成为缇骑之后,就听到很多次这样的传闻。
虽然听了很多次,但是每次听到,他都想笑。
“你们这些读书人,老是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不是鬼魅,也不是妖怪,我们也是人。”马硕笑着说道:“我们也会冻伤,不过皮糙肉厚,习惯了罢了。”
马硕有点出神的看着这漫天的雪花飞舞的模样,当年碰拳、笑的满是灿烂的二百八十位墩台远侯,现如今,也就只剩下了不到一百三十余人。
他们真的也是有血有肉,有父母、有妻儿的活生生的人。
他倒是希望他们夜不收都是妖怪,那样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
现在墩台远侯的人数还在扩张,整个长城沿线,大约有四千余墩台远侯,夜不收哨。
“哦。”贺章愣愣的回答了一句。
这些人为什么会选择做墩台远侯呢?
升官发财的话,那也得有命享用才是。
或许,这就是于少保常常念叨的那句:汉室江山,代有忠良。
贺章略有所悟。
道理永远是那个道理,但若非行万里路,亲眼看到,他又如何明悟呢?
“大宁卫到了。”马硕笑着看着不远处的土城,勒住了马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