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四七的带领下,朱祁钰跟着他来到了大明朝的第一条可以称之为公路的地方。
一条林荫小道,直挺挺的伸向了远方、
小道旁边,栽种着来自南洋的橡树和柚木,这些橡树是当初三宝太监从海外引进种植,已经有将近四十年的历史。
只不过大明的船板多用柚木,所以对橡树的利用主要是析具柞薪,橡树枝繁叶茂,远远望去,像一把把撑开的绿绒大伞。
树上有几只刚刚北归的候鸟在唱歌,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阳光从树枝的缝隙间穿过,斑驳的光点,透过密密的树林,洒在了水泥道路上。
风吹过了树叶,打出了婆娑的响声,晃动着地上的光斑,交错出了一道道的光影。
而昨夜刚刚有一场春雨,树林里的泥土散发出湿润的泥土气息,混合着青草的芬芳,让人心旷神怡。
朱祁钰踩在了水泥路上,脚下的硬化路面,是水泥石子的道路。
在大明的理解范围内,水石灰还是胶结石子的作用,所以这条道路的表面,依旧有些坑坑洼洼。
“陛下,到了夏日时候,山外九州到宣府、宣府到京师的道路,崎岖无比,多泥泞无法通行,而硬化后的路面,就完全没有这种困扰了。”徐四七看着这条硬化路面,满是自豪的说道。
朱祁钰大踏步的走在这林荫小路上,身后是石景厂的几名工匠还有锦衣卫扈从。
坚实的路面,走在上面,就感觉十分的踏实。
他侧着头问道:“具体是怎么建的?”
徐四七比划了一个请的姿势,领着陛下来到了正在修的道路的旁边说道:“先挖开地基一丈有余,添加素土一尺,用石碾砸实,添加二灰土一尺再用石碾砸实,如此反复。”
“在最后三尺则以石碾凿实,最后铺上架木板,开始添加石灰、石子、砂砾搅和在一起。”
朱祁钰指着一个工匠敲击着水泥中的钢筋问道:“这是在干吗?”
难道大明已经奢侈到了这种地步,铺路的时候,还会加钢筋不成?!
大明虽然很富,但是还没有豪奢到给路面扑钢筋的地步。
徐四七赶紧说道:“把钢筋塞进去是为了震一下,防止水石灰干结有缝隙,水石灰凝结的快,如果不震一下,冬冷夏热,热胀冷缩之下,就爆裂开了。”
“每隔三丈就会有一道这样半指宽的缝,就是为了让它夏天胀起来。”
徐四七挨个为陛下解释其中的奥妙。
比如在铺设水石灰之前,要先平整路面,而这种平整,会有一个路拱,而这个路拱,就是为了路面有一定的弧度,方便排水,而在水道两旁会有沟渠,负责排水,防止道路积水。
朱祁钰连连点头,大明的工匠可不蠢,相反,他们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朱祁钰用力的踩了踩地面说道:“可是这路马匹跑起来,会不会非常不舒服?”
水泥路面是硬化路面,这马在马路上跑,马蹄铁和硬化路面,就这么硬碰硬,会不会有问题?
徐四七赶忙说道:“这个臣自然想到了,所以这路,其实还未完成。”
“我们打算表面铺设沥青,来缓解马蹄和地面的碰撞对地面和马匹的损耗。”徐四七摸出一瓶黑色的焦油说道:“这是臣解决的法子。”
“煤焦油馏分剩下的沥青铺路。”
徐四七有恭顺之心,陛下日理万机,十分的忙碌,徐四七怎么敢让陛下久侯?
馏分,是加工石油的重要方法,大明的贡品是分为轻油和重油,石油的沥青因为产量太少了,主要用于治牲畜的皮肤病。
徐四七看看着陛下询问的眼神,赶忙说道:“在制备燋炭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会有一种味道十分刺鼻的黑褐色的粘稠液体留在料车之中。”
“就是我手中这种类似石油的黑乎乎的液体,而后我们开始对它们进行馏分,最后剩下的就是沥青。”
“我们馏分得到了几种产物,第一种是这种轻油馏分。”
徐四七又从旁边人手中拿过了一瓶棕黄色的轻油,递给了兴安。
朱祁钰手中有两瓶油,一种是黑褐色的煤焦油,一种是棕黄色的轻油,上面都贴着标签。
徐四七介绍道:“陛下,此乃轻油馏分后的煤轻油,它可以作为船舶的防腐油,但是防腐的效果比桐油差许多,咱们既然有桐油,就没必要把它用于防腐了。”
桐油是油漆,会在木料表面形成一层致密的保护层,每年船舶大修,主要就是涂抹桐油。
虽然煤轻油也可以防腐,但是煤轻油的效果,就和桐油差的多了。
煤轻油虽然可以应急,但是大明不缺少桐油的生产地,更不缺少生产桐油的工艺,完全没必要退而求其次。
桐油仍然是船舶,尤其是木船建造之中,不可替代之物。
“这种煤轻油用来点灯,非常不错啊。”朱祁钰拿着那瓶煤轻油递给了兴安说道。
明公的灯油都是石油提炼出的轻油,大约就是汽油和柴油的混合物,打气加压预热之后,会成为喷灯,喷灯打在石棉、石灰石上,是一种洁白的辉光。
煤轻油就没有这种明亮了,但是它却适合走入千家万户之中,作为煤油灯使用。
轻油喷灯的操作繁琐,轻油喷灯的原料,大明又奇缺无比,轻油喷灯的制作十分的困难,重重原因,都无法大面积推广使用。
但是煤油轻油馏分后的棕黄色轻油,则完全没有这种顾虑了。
“是的陛下。”徐四七俯首说道:“工匠学堂和讲武堂已经用上了这种煤油灯,用一根棉条就可以用了。”
朱祁钰十分赞同徐四七的做法,他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好物,发现此物之人,可年终评头功牌,人人皆可评,人人皆可赏。”
“谢陛下圣恩。”徐四七赶忙谢恩。
头功牌可不是那么容易拿的,大明朝堂里的坐班官吏们,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工匠们拿头功牌、奇功牌拿到手软。
军卒和工匠,得到了大多数的奇功牌和头功牌。
千家万户有盏灯,是胡濙,或者礼法的一个追求,为此胡濙不惜提着明灯四处的晃悠。
向往功名,是人类的本能。
而有了照明之物,到了晚上一些白天忙忙碌碌的工匠们,也可以加入学习的行列之中。
所以当得头功牌恩赏。
“第二种则是这种石炭酸了。”徐四七拿过了第二瓶黑棕色的油,上面写着石炭酸的字样。
徐四七并没有把手中的石炭酸交给兴安,俯首说道:“陛下,此物解刳院拿去试过了,有微毒,但是和煤轻油混合喷洒手臂和解刳之器械后,可以有效的防止感染。”
徐四七说完,就把石炭酸,放在了托盘上,示意他的学徒赶紧拿走。
“诶?朕还没看呢。”朱祁钰看着离去的学徒说道。
煤焦油他拿在手里,煤轻油他也拿在手里,那瓶棕褐色的石炭酸,却不给他看。
徐四七无奈的说道:“陛下,那东西有毒。”谷
徐四七为首的大工匠们,对陛下是有恭敬之心的,在陛下登基之前,工部是六部之末,朝廷也没有什么财力进行大规模的投资生产。
这好不容易碰到一个离经叛道的皇帝,喜欢墨子、器械,他们当然恭敬。
“不是隔着琉璃瓶吗?还有木塞啊。”朱祁钰看着那学徒远去的身影叹气的说道。
他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喜好,就是好这一口。
这可以喷洒手臂和消毒器械之物,朱祁钰觉得那玩意儿八成就是稀释后的苯酚溶液。
徐四七从袖子里抖了抖,拿出了一份奏疏笑着说道:“陛下,看这个就行了。”
实物存在,而且制备的流程也有被扔进石景厂的文人写成了书,有毒还是不要请陛下摸了。
徐四七拿出的奏疏,是苯酚溶液在解刳院的实验报告。
把石炭酸注射近兔子的体内,大约不到一分的重量,兔子就会受到中度刺激,一毫左右的重量滴入兔子的眼睛,兔子就会疯狂。
长期吸入石炭酸蒸汽,兔子会变得呼吸困难,甚至导致瘫痪。
在动物上进行反复的实验之后,才会用到人身上。
陛下对凌迟,也就是送入解刳院的判罚,是极为慎重的,贪腐这类的罪名,顶天就是砍头。
解刳院的罪人都是罄竹难书,罪恶滔天之人。
大明哪有那么多需要凌迟的犯人?
每一个凌迟犯,都是解刳院的宝贝疙瘩、宝贵财富,是不可再生资源,很难补充。
解剖论已经十分完善了,所以等闲是不会直接用他们去实验材料浪费掉,都是反复验证之后,才会对他们用。
一些罪犯在解刳院还治好了不少的病。
朱祁钰看完了解刳院的实验报告说道:“嗯,很好。”
他看着正在铺设的路说道:“加大产出,没钱就说话,金尚书不肯给,朕内帑有的是钱。类似的东西,多多益善,朕不会吝啬赏赐。”
“多乎哉,不多也。”
“谢陛下隆恩。”徐四七带着工匠们俯首谢恩。
陛下对工匠是有偏爱的,徐四七为首的工匠们,没有辜负陛下的这种偏爱。
“金尚书可是很好说话的。”徐四七满是笑意的说道。
金濂的抠门性子,完全是穷怕了节流的仓鼠囤货行为。
但是在该花钱的时候,金濂从来没有小气过,只不过户部总是和内帑吵架,目的自然是希望内帑多拿点钱出来。
户部的理由很充分,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陛下花钱,那不是天经地义吗?
内帑的理由更加充分,藁税都是入了朝廷国帑,作为维护朝廷的费用,为什么要把主意打到内帑之上?有没有为臣之道,恭顺之心!
户部和内承运库的剑拔弩张,已经成为了见惯不怪的常态,哪天他们打起来,也没人会奇怪。
朱祁钰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了《实践论》里的一段话。
「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大家对于社会的历史只能限于片面的了解,这一方面是由于朘剥阶级的偏见经常歪曲社会的历史;另一方面,则由于生产规模的狭小,限制了人们的眼界。」
「人们能够对于社会历史的发展作全面的、历史的了解,把对于社会的认识变成了科学,这只是到了伴随巨大生产力——大工业而出现近代无产阶级的时候,这就是科学。」
朱祁钰深以为然。
人类在不断的探索着世界,认知着世界的种种,将探索总结为社会认识。
然后随着认识的不断加深,从认识变成科学的主要诱因,就是巨大的生产力。
而实践论中,全面阐述了社会认识转变为科学的阻力。
第一个是朘剥阶级对历史、社会认识的偏见和扭曲;
这种偏见普遍存在,比如国子监、翰林院、风宪言官、朝中大臣,就非常反对陛下奉祀墨翟。
比如魏国公徐承宗只看到了那些货于帝王、势要的瘦马们改变了命运,却没看到了这些瘦马背后的悲惨世界。
信息获取和社会教育、价值观的都导致了这种偏见和扭曲。
类似的还有蔡东攀为首的江南士林,对太祖高皇帝和太宗文皇帝不停的泼脏水,把铁铉的鼻子耳朵剜下来喂给铁铉等等怪事,都能说的有鼻子有眼。
这种朘剥阶级对历史、社会认知的扭曲,是极其致命的。
他们掌控着话语权,把大明带到了一个奇怪的方向里去了。
而另一方面则是生产规模狭小,始终没有形成产业规模,仅限于小作坊阶段。
比如仅限于龙江造船厂的水泥,比如博山玻璃坊、大名府燋炭技术,比如延长县的石油馏分等等,因为规模太小了,无法形成合力,推动生产规模扩大。
朱祁钰停住了脚步,大明能够形成产业规模,扩大生产规模的唯有朝廷。
那些把银币、银两藏在猪圈里一年刨出来五次点数的势要富贾们,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他们并没有那个见识。
朱祁钰要做的就是持续性的扩大生产规模,提高生产力,大明的社会认知自然而然,就会变成科学。
他对着徐四七说道:“继续扩大产量,朕先把泰安宫的砖石墙抹一层水石灰,然后再把朕门前的路修一修。争取在十五年之内,把九龙驿路都修一修。”
“让大明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动起来!”
朱祁钰并没打算一蹴而就,今天有了水泥,明天恨不得把路修到云南、川藏、伊犁、撒马尔罕去,这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是国之长策。
无法形成大规模生产的第二个困境,就是不是那么方便的交通了。
此时大明朝的交通情况,除了官道驿路之外,其余基本都是一下雨,道路就变的泥泞不堪,无法通行;一下雪,基本就是与世隔绝。
这也是大明的工坊,明明什么玩意儿都有,就是无法扩大生产,因为市场规模限制南北物料,主要是粮食的沟通,而不是生产。
历代统治者都是深知交通的重要性,就连元朝都把官道驿路的维护得有模有样。
朱祁钰离开了石景厂,向着讲武堂而去。
他一进讲武堂,正好碰到了于谦和石亨两人,朱祁钰颇为兴奋的将自己在石景厂的见闻和感悟,和这两人交流了一番。
石亨面色有些惊惧的说道:“陛下容禀,这路不好,这仗就没法打,限定三十日内赶路九百里,中间下了十天雨,怎么办?”
陈胜吴广他们就是大雨延期,赶不到地方了,队伍中恐慌情绪加剧,为大泽乡一声怒吼,百姓揭竿而起提供了土壤。
于谦想了想说道:“陛下,各地农庄是不是可以加入到这里面来?生产物料,然后朝廷扑买,投入修路之中。”
“而且农庄对硬化路面有着迫切的需求,他们需要晒谷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