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九章 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地(1 / 1)

湖广总督军务王来,将所有人都抓捕归案。

这其中包括宝庆卫指挥汤胜,永州卫指挥梁忠,宝庆卫镇抚徐果、宝庆卫千户沈瑄,联袂苗寨朱徽煠家人陈添仔、横岭峒苖首吴英等等。

是的在王来行动之前,吴英打算领着横岭峒苖跟着广通王一起造反,被苗民生擒,押到了官府。

当所有人落网,当铁册军押解着两位郡王向京师而去的时候,湖广官场全都松了口气。

这老几位!终于被送走了!

湖广终于安稳了几分!

当然,走的最快还是王来以及右都御史王实的奏疏,已经办了加急,送入了京师。

朱祁钰此时正在和杨洪下棋,于谦出京了,就变成了杨洪和陛下对弈。

仗要打,讲武堂自然也不会停下。

杨洪完全不知道陛下下棋的路数,否则的话,他都七十多岁了,一定不跟陛下对弈。

“陛下。”兴安将总督军务、右都御史、总兵官的奏疏递给了朱祁钰。

朱祁钰看了两眼,摇了摇头,无奈的说道:“岷王家里内斗,朕懒得管,但是他们敢联合苗人进行造反,鼓噪声势,朕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人犯进京了,就送锦衣卫查补吧,查不完,全都赐死吧。”

麓川思氏和大明的盟约,就像是擦屁股纸一样,随时可能撕毁。

大战可能一触即发,大明军依旧在枕戈待旦,王骥依旧在云南,等待着对思氏进剿。

这个时候,岷王府真的撺掇着苗人造反,西南局势立刻失控。

“广通王不是缴税纳赋了吗?”杨洪疑惑的问道。

按照陛下的话,许他们造反,但是必须交税的话,这既然交了税,那也该废为庶人才有道理,这直接就要赐死了吗?

朱祁钰摇头说道:“朕只是可以造反,没说宽宥他们。”

杨洪摇了摇头,毕竟陛下说的话,怎么解读,还不是随陛下的心意吗?

“陛下以为,为何会有兴文匽武之事?”杨洪手持明军,在鄱阳湖上,和陛下的陈汉军厮杀着。

显然杨洪不太了解鄱阳湖的地形,一共三把,已经输了两次了,这第三次有了胜利的契机。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朕以为有很多的方面,历来的兴文匽武,都是由文臣在推动,所以似乎罪责都在他们的身上。”

大明朝的兴文匽武确实是由三杨在推动,还包括了夏元吉与胡濙,在宣宗朱瞻基离世留下的五大辅国之臣中,只有张辅是武勋,其余皆为文臣。

他们首先就是把当时的张太后家中一门数封,兄弟并封,将外戚拉入了文臣的利益共同体中,这样一来,将张辅完全孤立。

勋臣扩大化之后,就是勋臣污名化。

无论是宁阳侯陈懋还是英国公张辅,都摇身一变,就开始上下剥盘,仿若是天大的坏人。

自此,兴文匽武自然可以大肆推动。

大明的兴文匽武却是从宣德年间就开始,当时的大明,已经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瓦剌臣服,鞑靼纳头就拜,兀良哈为大明走狗,举目四望,安有敌手?

朱祁钰犹豫了下继续说道:“同样也有大势所趋之故。”

“朕观古今,戎事若太极阴阳,无外乎进攻、防御,此消彼长,此起彼落,在攻守之势间,不断相继往复,连绵不断。”

“若潮汐涨落,当战争的双方,防御更加形成优势,则倾向于防御,当进攻更加优势之时,则倾向于进攻,此乃大势。”

“大势,非人力所能左右,历来兴文匽武,皆因此消彼长之故,再有人推波助澜,文不兴,武松弛,旦夕有危,自然是积重难返。”

杨洪手里握着一枚棋子,迟迟不肯落下,他满是疑惑的说道:“陛下,这都是于少保平日里和陛下说的吗?”

朱祁钰摆了摆手,无奈的说道:“于少保滑的很,他怕朕亲征,从来不讲军务,只讲民生,朕凡是问军务二字,他都打官腔,臣愚钝,来搪塞朕。”

朱叫门的土木堡之变和宣府、大同、京师三次叩门,实在是给大明带来了太多的心理阴影,群臣们极力避免此事的发生。

于谦从来没有和朱祁钰讨论过具体的军务问题。

朱祁钰自己也是个臭棋篓子,也不掺和具体指挥,只定调,定下战略目标,给够粮饷,让军士们自由发挥。

朱祁钰继续说道:“防御二字,不仅是防御可以形成局部优势的时候,才会防御。”

“有的时候,进攻收效甚微,大势自然也会转向防御。”

“如同阴阳有隔,进攻与防御之间,总有停顿。”

“这段停顿时间,一旦被有心人稍加挑拨,再加上各种诗社摇唇鼓舌一番,这兴文匽武的大势可成,即便是强横如英国公面对此等大势,也只能徒叹。”

朱祁钰用手比划了很小的一段距离,他的意思很明确。

进攻-防御-进攻,停顿的时间并不会很长,因为进攻收效甚微的时间必然也不会太久,顶多二十年,草原上就会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但是在这个转圜的过程中,停顿的时间,就会有人,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就会开始这所谓的兴文匽武。

杨洪手里握着一颗旗子,始终没有落下,他七十有三,不知天命何时,他就是想借着这人生最后的一段时间,跟陛下好好聊聊戎祀大事。

他之前就在朝堂之上,反对文官过度干涉大明戎事。

他以宋朝狄青为例进行上谏,劝谏陛下重视戎事。

但是现在看来,陛下可能不善于具体指挥,但是对戎事已经思考了许多许多。

“陛下圣明。”杨洪落子,笑容满面。

摊上这么个君主,是福气,不用太过解释,不用太多的举例,陛下自有明悟。

胡濙上次在盐铁会议上拍马屁,官吏称其职,戎政得其平,法纲纪修明,仓储庾充盈,闾阎安乐业,有一句是错的吗?

并没有。

但是陛下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马屁,这些拍马屁的笔杆子只能憋着。

朱祁钰笑着继续说道:“其实吧,朕以为战争是为了获胜,产生阴阳相隔的停顿,也不全是进攻与防御之间的转化,还有就是情报缺失。”

“不了解,所以进攻收效甚微,太宗文皇帝五征沙漠,有三次都是战果寥寥,大军动,则鞑靼人望风而逃,千里无马鸣。”

“这种情报缺失,导致了对情况不完全了解,故此进退失据,进攻转为防御,变成了应有之意,最终导致了兴文匽武的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抗衡。”

“所以昌平侯在决定设立夜不收,刺探军机,深入虏营,探听敌讯,朕深以为善,故把夜不收家属,乔迁至大兴,专设营邸荣养,多有荣待。”

杨洪长笑两声说道:“陛下英明。”

杨洪发现自己想说的,陛下其实都已经知道了,而且理解非常深刻,完全不需要他再去多说什么。

进攻与防御的转圜间隔,就是兴文匽武的最佳时间。

这种变化,可能是因为进攻收效甚微,可能是防御更加轻松,可能是对敌人不够了解,但是间隔的时间,一定会产生。

这个时候,但凡是有人轻轻退一下,这石头就从高山上滚落了。

杨洪犹豫了下继续说道:“陛下,臣常听闻,胜败乃兵家常事,故此有人将戎比作是一场豪赌。”

朱祁钰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说道:“就前段时间,弹劾广通王造反的那位御史杨一清,就这么骂朕,说朕是亡国之君,而且说得还很有道理。”

“他和昌平侯所说的意思,大致相同,他认为战争之中,一胜一负,兵家常势,胜负旦夕之间,又以土木堡之战为例,劝谏朕少兴刀兵。”

“还说朕是个通宵必醉尊罍的赌徒,朕德胜门冲阵夺旗,也被他说成了犯险,将国家危亡系于犯险之上,国必亡也。”

朱祁钰笑的原因很简单,朝臣们一会儿高呼陛下英明,实乃英主也,一会高呼陛下是亡国之君。

朱祁钰始终处于英明之主和亡国之君的双重叠加态,从不同的角度观察,都会坍缩成英明和昏聩的模样。

“那陛下以为呢?”杨洪继续推动着大龙,对朱祁钰的陈汉军进行大肆绞杀,得胜的契机就在眼前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他的现象、问题、原因、方法,都说的面面俱到,是个不错的御史,他说的有道理,但是朕不会听他的。”

“他拿也先举例,说也先入关就是赢红眼的赌徒,结果却是满盘皆输。”

“他用了很多的例子,比如我们现在玩的鄱阳湖之战,陈友谅就像个赌红眼的赌徒,非要在鄱阳湖一战定胜,如果彼时他顺长江而下,直扑我大明老巢南京等地,胜负难料。”

“他说的很有道理,战争的确是像豪赌。”

“但是朕以为,战争本身具有偶然,我们不断的让十二团营变得强大,二十个月枕戈待旦,日夜操练,设立讲武堂,准备了无数的军备,就是在减少这种偶然对结果的影响。”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朕不以为战争等于豪赌,战争是为了迫使敌人屈服于大明意志的严肃手段,它虽然有很多的偶然,但是一些偶然是可以避免的。”

“战争是一件很严肃的事,不应该和赌博画上等号。”

朱祁钰一直在尽全力消除战争中偶然因素对战争结果的影响,这一点上,无论是讲武堂、大量放赏、整饬军备、严肃军纪,都是在消除偶然。

杨洪笑而不语,陛下做的很对,他没有什么可以谏言的地方,可能陛下对于谋略,不甚精通,可能不能运筹帷幄千里之外。

但是陛下对大势的理解,却格外的深刻。

这和陛下治理朝政是一样的,陛下不擅长阴谋诡计,更不擅长鬼蜮伎俩,但是陛下擅长阳谋,擅长大道。

陛下必须要能征善战吗?

对于杨洪而言,并不需要如此,大明有的是将领能征善战,陛下只要理解战争的本质,那就是英主了。

杨洪满是笑意的继续和朱祁钰下棋,这眼瞅着马上就要赢了。

兴安咳嗽了一声说道:“黑龙驱烟出水府,赤龙掸尾离昆冈;猛若蚊龙喷妖雾,煤若黑夜流桶枪;炽电轰雷欺然作,储瓦颓垣摧若狂;天容墨墨郁不乐,阳雀逃匿惨无光;满地红炸喂骨拙,劫灰顷刻随风扬。”

“天火。”

“陛下胜。”

杨洪愣愣的看着兴安,他不停的眨着眼,看着兴安,拔掉了象征着他兵力的旗子。

天火是天雷打到了船上,引发了大火,导致他的船都被点燃,全军覆没。

逻辑上没问题,战争的确存在偶然性。

但…这就输了?

好离谱。

朱祁钰面色严肃的说道:“兴安,去泡壶好茶…”

“是。”兴安领命而去。

杨洪呆滞的看着大皇帝,低声说道:“怪不得每次于少保走的时候,都是一脸怒气,捶足顿胸,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可惜了,一盘好局。”

杨洪虽然已经卸甲归田,现在做了讲武堂祭酒,他的争胜心已经很小了。

但是打了一辈子仗,他真的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

朱祁钰笑着说道:“娱乐,娱乐而已。”

杨洪无奈摇头,喝了一壶茶,便去整理军务了。

朱祁钰站起身来,换了身平常的衣服,专门拿了个口罩,带着兴安和卢忠,向着市井走去。

他们从讲武堂的后门出,便走进了人间烟火。

街道两旁,店肆鳞次栉比,初夏的阳光,洒在红砖绿瓦之上,将本就颜色鲜艳的楼阁飞檐更添了几分明动。

走在街上,身前、身后俱是一张张百姓脸庞,车马粼粼,人流如织。

不远处隐隐传来商贩响亮的的吆喝声在揽客或者兜售货物、偶尔还有一声马嘶长鸣那是驿卒或者马鞍上插着军旗的掌令官、路边显然因为讨价还价出现了争执,街头小吃的香气扑鼻而来。

现在十二团营出动,朱祁钰每天操阅军马之事,迫不得已的停了。他只能乔装一番,带着缇骑上街来。

操阅军马而不得,那就操阅一下京师好了。

上次这么乔装打扮,还是上次。

人间烟火,自然有朦胧的诗意,也会有色彩斑斓的画卷。

朱祁钰停下了脚步,眉头紧皱的说道:“那是什么人?”

“穷民苦力。”兴安赶忙低声说道。

兴安不懂,明明是繁华盛景,陛下为何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穿着破烂草鞋,背着孩子,吃力的推着一辆独轮木车的穷民苦力。

明明街道如此繁华,明明街上人流涌动,可是陛下一样,就看见了那个已经渐行渐远的身影。

“穷民苦力?”朱祁钰的声音变得森然了几分。

辇毂之下,首善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