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冠博带的老者终究是抵不住“叩天门”的锋芒,被一剑透体而过,烟消云散。
“叩天门”重新回到李玄都的手中。
从始至终,龙老人没有任何动作,坐视这些儒门先贤化身烟消云散。
传说中,佛祖讲法时,总有伽蓝、飞天、八部众随行,这些先贤其实是随着圣人降世而显化人间,不过是些“添头”,无关紧要。
就算李玄都不出手,没有实体的他们也很难长久存在于人间,所以龙老人不曾出手。
李玄都持剑环顾四周,发现一个年轻儒士正沿着台阶不紧不慢地登上城头上,负手而立,望向李玄都。
随着这名年轻儒士现身,其他儒门之人开始再次后撤,竟是无人敢与这位年轻儒士并肩而立。
于是在这处城头之上,瞬间出现了一大块空地。
年轻儒士身上没有什么异象,开口道:“你就是李玄都?”
李玄都认得这个年轻儒士,反问道:“谢月印?”
年轻儒士道:“姑且算是。”
李玄都凝视谢月印片刻,脸色渐渐凝重,缓缓说道:“原来是这么个月印万川。”
谢月印的名字出自理学圣人的一个典故:月印万川,一个月亮高挂夜空,人间的江河湖泊中却可以看到无数个月亮,无数的月亮最终归于一个月亮,意思是天理是万物本原。
谢月印道:“物物有一太极,人人有一太极,事事有一太极,时时有一太极,似月印万川,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洒在江湖,随处可见。”
便在这时,秦清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城头上,望向谢月印,沉声道:“我曾听闻,‘月印万川’乃是理学圣人的神通,天上一轮月,世间无数月,天上一位圣人,世间无数圣人。此人被取名为‘谢月印’,果真是巧合吗?”
到了此时,秦清也不得不现身了。
“谢月印”淡淡一笑,坦然道:“不是巧合。”
“朱环”是天心学宫的仙物,传承自理学圣人一脉,由王南霆负责掌管。
谢月印是王南霆的弟子,天赋异禀,出身于苏南世家谢氏,大祭酒谢恒的长房长孙,家学渊源,三岁启蒙,五岁作诗,其文理皆有可观者。后来拜入天心学宫,改名月印。
天心学宫同样与理学圣人有着莫大的关系,“心”是“心学”,“天”则是“天理”。
如此种种,怎么会是巧合?
当然不是巧合。
这是儒门有意安排。
只是这些隐秘只有王南霆知晓,谁也不曾想到王南霆意外身死于大真人府中,所以其他儒门之人起初并不知晓谢月印的用处。
到了此时,李玄都哪里还不明白,不由叹息道:“原来是圣人降世。”
“谢月印”的目光越过两人,望向城外的黑甲大潮:“兵临城下。‘造反’似乎总与道门脱不开关系,从天师教、太平道,再到宁王乱、西北乱,及至今日的辽东乱,你们如何配得上‘太平’二字?”
秦清道:“苦一苦百姓的儒门就配得上吗?”
李玄都
道:“可惜,那日在青丘山,我竟是放走了谢月印。不过我很好奇,如今的圣人又有几成本事?”
“谢月印”道:“一试便知。”
话音落下,“谢月印”的身影消失不见。
几乎就在同时,李玄都横剑身前。
下一刻,就见“谢月印”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一手负于身后,一手五指竟是握住了“叩天门”的剑锋,手掌上透出雪白光亮,不伤分毫。
李玄都上次见到谢月印还是在栖霞山,谢月印为李玄都引路,那时候的谢月印较之青丘山洞天时大有长进,不过也就是天人逍遥境,可眼前这个“谢月印”展现出的实力,却不逊色任何一位长生之人。
虽然不是圣人本尊,但也不能小觑半分。
李玄都一震手中“叩天门”,剑气勃发,“谢月印”顺势松开手掌,退回原本立足之地。
李玄都下意识地便要继续出剑。
秦清横臂拦住他,轻声道:“还是让我领教下圣人的手段。”
李玄都立时明白了秦清的意思,没有拒绝,向后退出一步。
一身白衣的秦清向前一步,与“谢月印”相对而立。
“谢月印”负手而立,淡淡道:“人间帝王。”
秦清没有说话,掌心按住刀首,轻轻摩挲,双眼中的黑色眼瞳却迅速消失不见,变为雪白一片。
太上忘情。
秦素的“天算”与秦清的“天算”相较,当真是小巫见大巫,不可同日而言。
秦清同样已经跻身元婴妙境,可谓是厚积薄发。李玄都之所以跻身元婴妙境困难,是因为他一路走得太快,没有半点积累可言,又频频借助外力,根基不稳。
秦清不一样,他其实走得很慢,在天人造化境停留多年,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的司徒玄策已身死多年,本不如他的白绣裳、张海石已经追上了他,澹台云更是超过了他,甚至与他相差仿佛宋政都跌境一次又东山再起,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跻身了长生境,其积累之深要远超其他人。
所以秦清得了巫阳的传承和李玄都通过秦素赠予的十卷天书之后,立刻开始闭关,用了不长的时间便跻身元婴妙境,在秦清闭关的过程中,才有了澹台云前往大荒北宫邀战秦清之事。
如今秦清所学,除了自己苦修多年的“天问九式”、“天遁心法”、“太上忘情经”之外,还有巫阳所传的“宇之术”,以及李玄都赠予的十卷天书和“宙之术”。
秦清缓缓拔刀,刀身清亮如水,荡漾起层层涟漪。
事实上,这把刀并非什么仙物、半仙物之流,就是比“欺方罔道”和“大宗师”都有所不如,只是普通宝物,之所以有此异象,皆是因为秦清的修为之故。
下一刻,就见一道道刀痕凭空出现,仿佛镶嵌入虚空一般,凝而不散,瞬间构建出一座牢笼,将“谢月印”笼罩其中。
这是秦清由“宇之术”感悟出的“宇之刀”,封锁空间。
只要身在牢笼之中,诸如“星转斗移”等遁法,亦或是“阴阳门”等手段,都无法逃脱,只有打破牢笼一途。
圣人毕竟是见多识广,轻轻咦了一声:“竟是巫教手段。”
话音落下,就见“谢月印”一挥袖,生出白茫茫的雾气,好似一蓬烟雨,所过之处,一道道刀痕随之消解。
秦清并不如何意外,只是没有任何感情起伏地说道:“圣人不愧是圣人。”
没了牢笼的束缚之后,“谢月印”的身形消失不见,似乎并不在此地,又似乎无处不在。
秦清仍是毫不犹豫地一刀斩出。
这一刀跨越时空,以“天算”循着“谢月印”随手湮灭刀痕的一线痕迹,直指目标。
下一刻,“谢月印”显出身形,已经离开城头,飞上九天,不过一条细细的血线凭空出现在的“谢月印”的脖子上,一时间竟是不见愈合。
秦清这一刀是兼具了“宇之术”和“宙之术”两者之长。“宇之刀”可以跨越空间,无视距离,而“宙之刀”则应了儒门至圣先师的话语,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故而不可追溯,被秦清一刀所伤,等同是时间留痕,被时光长河冲刷,就像那些脱离太虚幻境而化作枯骨之人,不因“漏尽通”或者“六合八荒不死身”而改变。若论对“宙之术”的运用,秦清还要在李玄都之上。
此刀玄妙,不逊于李道虚的“六灭一念剑”。
“好刀。”
“谢月印”赞了一声,伸手一摸咽喉,将一线伤口直接抹去。
秦清的刀伤是时间留痕,不能以“漏尽通”等手段修复,那“谢月印”便直接以浑沦太虚的手段混淆过去现在,刀痕自然消失不见。
秦清身形飞起,同时似慢实快地运刀,将“天刀”精髓尽数发挥开来。
辨清浊,开阴阳,察二仪,判三元,分四象,判五行,定六气,聚七星,序八卦,行九五,如一方完整小世界,更胜“龙虎剑诀”。
仿佛日月交替,星辰变换,任浮世沧海桑田,亘古如昔,只依冥冥中的天道运转。
仅仅以招数而言,秦清的刀法已经超过了“剑心太玄意”、“千剑观音”、“北斗三十六剑阵”,真正达到了完美无缺的地步,没有丝毫破绽可言。
“谢月印”自然也看出了这一点,神色略显凝重。
若是他的本尊在此,自然能以力破巧,算不得什么难事,可如今借用了凡人之躯,却是没有这个本事,大意不得。
“谢月印”伸出右手,五指伸张,在他的手中有无数好似烟雨的白色雾气凝聚,继而凝聚成一把烟雨蒙蒙的长剑,然后仅凭一己之力便用出需要四位隐士联手才能使全的“四时剑”。
二十四剑分别对应二十四节气,依次轮转,显现出四季轮转的奇异景象。时而细雨纷纷,万物竞发;时而大雨滂沱,电闪雷鸣;时而凄风冷雨,秋风萧瑟;时而大雪飘飘,朔风呼啸。
二十四道枯荣变化、象征四季轮转的剑气回旋而出,忽明忽暗,忽冷忽热,对上秦清的刀,丝毫不落下风。
两人斗在一处,身形越来越高,很快便高出九天,进入天人境大宗师也无法承受的凛冽罡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