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无道宗大举西进以来,西域的平衡便被打破,从以前的分庭抗礼变为三方混战,虽然西域佛门也曾想过联手金帐萨满教先将无道宗赶出西域,但一来无道宗有楼兰城这个支点,进可攻退可守,二来西域佛门和萨满教两家明争暗斗多年,宿怨已深,一时半刻之间无法化解,也很难取信对方,所以就变成了三方互相防备、互相进攻的局面。
在此之前,由左尊者主持大局,三方还算是势均力敌,不过随着澹台云从中原来到西域,局势立时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毕竟澹台云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长生之人,而西域佛门和草原萨满教如今并没有长生之人坐镇。
不过萨满教与金帐王庭相依相存,王庭中还有四大也先那颜,不可小觑,所以澹台云决定先解决西域佛门。
事实上,这也算是秦清和澹台云的默契。
自二次帝京之变后,两人就没有再去直接插手中原局势,完全交给了龙老人和李玄都,而龙老人和李玄都将战场定在了齐州。
澹台云将重心放在西进事宜上,主要敌人是西域佛门。秦清则是亲赴辽州,决意进行一次蓄势已久的北伐,扫清金帐布置在辽东一线的兵力,使其在未来数年间彻底失去进攻辽东的实力,而不是完全寄希望于金帐内斗而无暇顾及辽东,从而使日后的入关没有后顾之忧,从这方面来说,萨满教将会是秦清的敌人。
萨满教不容小觑,西域佛门同样不是软柿子,比不得辽东那般实力雄厚,却也有相当底蕴。
以辽东举例,辽东号称带甲二十万,又被世人称作铁骑二十万,实际上当然不可能全部都是骑兵,骑兵的数量大概在十万左右,其中又以轻骑兵和骑马步兵为主,人马披重甲的重骑兵只占了很少的一部分,只有十分之一左右,开销极大。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火器的兴起,秦清重视火器并为辽东大军大量配备火器,这便产生了骑马步兵。骑兵是马上作战,使用骑枪、马刀进行冲锋,或者以弓弩骑射游斗,重骑兵的集群冲锋更是无人能挡。可骑马步兵并不使用骑枪,而是使用火器,骑马只是为了快速移动,抵达指定地点后便会下马作战,与步卒无异,故而被称为骑马步兵。因为这种特殊骑兵最早出现在幽州朝阳府,因为太过奇怪,被人戏称为“龙城奇兵”,后来误传为“龙骑兵”,号称辽东龙骑,是秦清的亲卫军云云。
除此之外,辽东的步兵也配备大量战车和火器,野外交战时,以偏厢车、武刚车等战车形成车阵,然后依照敌人距己方的距离,依次使用轻型火炮如虎蹲炮等,大型火枪如盏口铳、抬枪,最后施放鸟铳及集束火箭,辽东步兵火器装备比例已经达到六成。而除去骑马步兵的骑兵部队则装备三眼铳等火器,也有四成比例。
最后便是各种重型火炮,最重的火炮达一万斤,因为陆地作战的缘故,不必
考虑承重问题,所以比起清微宗战船的船载炮,射程和威力都更胜一筹,只是移动缓慢,只适合用于守城和攻城,并不适合野战。在如今只有实心弹的前提下,震慑人心足够,想要以炮破城却是力有不逮,清微宗的船队能够震慑渤海府,是因为渤海府防务空虚,形同虚设,而非火炮真正能扭转乾坤,想要以火炮毁去城墙,要等到太平宗完成改进火炮和炮弹,使炮弹其能够如“凤眼子”一般直接爆炸。其实太平宗的工匠已经有了进展,原理并不复杂,只是工艺过于繁琐,暂时无法大规模铸造。
在这种情况下,辽东的二十万铁骑与金帐的二十万铁骑已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军队,名为铁骑,实则是步骑协同,并非一味来去如风。
西域佛门没有辽东这样的底蕴和财力,可他们却有为数众多的僧兵,大约在五万之数,虽然这些僧兵没有火器,但自小信奉佛祖,十几年如一日,意志坚定,十分顽强,其中颇多好手,又熟悉西域地形,与无道宗的西北大军交战,并不落于下风,甚至还让无道宗吃了一些亏。
在这种情况下,澹台云也不得不亲自下场了。
不过澹台云没有直接出面,而是藏身于大军之中,直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才突然出现在战场之上。
两军交战的战场距离楼兰城大约一千余里,已经进入西域三十六国的范围之内,距离真言宗的山门不算太远了。
双方再次鏖战多日,互有损伤,陷入僵持之中。
此地算是个咽喉要地,由一位金刚上师亲自坐镇。所谓上师,其地位类似于道门的真人,逊色于儒门的圣人。
这位金刚上师立于阵前,脸上有宝光流动,身着一身鲜红僧袍,裸露出一只手臂,周身肌肤泛着淡淡的金光,好似佛寺中的金身佛像。除了神仙一途的金身,佛门也有金身之法,两者颇有些相通之处,金身成时,如山岳大地,不可动摇,不可后退,修炼到极致之后,并不逊色人仙体魄。
这名僧人便是修炼金身有成,身上有山岳耸立之势,就像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岳,于巍峨绝顶之处睥睨山下众生。
僧人胸前悬挂着大如拳头的骨质念珠,细细看去,其实每一颗念珠都是由人头骨以秘法炼成,头骨中被填充有宝石、玛瑙等佛家七宝料,使得每颗念珠熠熠生辉。
这是真言宗独有的人骨念珠,真言宗僧人坐化圆寂后施行天葬,尸体喂食给老鹰,以达到佛祖割股喂鹰的慈悲境界,余下的骨头则用做法器。其每一枚骨珠,都取自一位高僧的头骨。所以眼前这名僧人的一副念珠总共有二十一颗念珠,便需要二十一名有归真境界以上修为的高僧圆寂后方能练就,可见其难得。
他本以为这次领军之人还是无道宗的左尊者,可这一次他错了,尤其是他看到那个不曾披甲的身影孤身出阵之后,心头骤然生出寒意,就像牛羊见到虎豹
。
再看到那些如潮水般向后撤退的西北大军,这位金刚上师脸色愈发凝重,知道凭借自己,绝不是此人的对手。
西域佛门一脉的修行传承之道,向来与中原的禅宗佛门迥然有异,甚至佛道合流之后的道门也难以囊括西域佛门的种种。道门内的真言宗、金刚宗只能视为一个中原分支,在中原的势力寥寥,事实上两者也很少大规模参与中原争斗,唯一的例外是大真人府之变,结果遭到李玄都的重创。
西域佛门虽是出自佛门一脉,但传至草原西域之后又与萨满教相互融合,而萨满教是上古巫教的分支变种,如此种种变化之后,西域佛门发展出一种独特的灌顶手段,说白了就是将自身修为传承于下代弟子,师父传徒弟,徒弟再传徒弟,代代传承,使得西域佛门在佛门衰败之际仍旧能屹立不倒。
眼前之人,在澹台云的感知之中,虽然有近乎于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但其中有一多半却呈现出游离之相,不似真正天人造化境大宗师那般圆融如一、无漏无缺,乃是凭借外力达到现在的境界,想来这就是所谓的传承之功了。
这等修行法门,将一身修为都寄托于色身之中,有违中原佛门视肉身为臭皮囊,追求超脱色空之理。
何谓色身?具有鼻、目、嘴、等五官及两手、两脚之四肢,圆颅方顶,有形有质之一个人的躯壳,谓之色身,也就是武夫人仙们千锤百炼的体魄。
平心而论,人仙一途追求体魄并无甚错,可西域佛门作为佛门分支,却如此注重色身一途,也难怪中原佛门将其视为离经叛道,乃至于旁门左道。
中原佛门视七窍为窟窿,视四肢为木节,视皮肉为脓胞,视五脏为痞块。舍此色身于度外,另寻出个无形之形、无象之象的真身,方能延的性,明的性。益以舍的假,方能求真。
若是迷迷昏昏,以此色身为真,认假为真,以虚为实。外而六门,内而六识,内外交攻,斫丧真元。
天地间万物,凡有形者皆有坏,若爱此色身为假,而不穷性命之真,大限一到,我是谁而身是谁,身与我两不相干。
换而言之,若是不能求得长生不死之身,体魄就是臭皮囊,就是一件可以抛却的衣物,所以中原佛门轻视体魄,称其为色身。道门的神仙、鬼仙也轻视体魄,抛却体魄,前者以香火愿力铸成神道金身,后者以神魂念头出窍,好似脱去了身上的衣裳。就算是地仙和天仙,也要脱胎换骨,摆脱凡躯,等同是换了一件衣裳。
唯有道门的人仙一途不“脱衣裳”,也不“换衣裳”,而是以体魄突破天人界限,以体魄为舟,渡过苦海,抵达彼岸,成就长生。
从这一点上来说,西域佛门也不能算错。
不过放到澹台云的面前,就有些班门弄斧了,毕竟澹台云才是货真价实的人仙,如今世上仅存的长生人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