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九回 罗府台(1 / 1)

旺门佳媳 瑾瑜 5981 字 11个月前

叶大掌柜余光瞧得孟竞出去了,心思却暂时还在他身上。

方才孟竞与季善说的话因为声音压得低,他倒是没听见,可孟竞对季善称呼的转变他却是听到了的,再想到孟竞对季善超乎寻常的关心,心里已约莫有些明白了。

以他家太太的品貌才德,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那好歹是自己好友同窗的妻子,怎能在好友尸骨未寒之时,就生出那样的心思来,连“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都不知道不成?

不过孟相公的人品才德倒也不比沈相公差,若他真是一片真心,将来倒也不是不可以……总归将来再说吧,眼下还是劝慰太太要紧。

叶大掌柜想到这里,忙敛住思绪,看向仍都哭个不住的季善与周氏开了口:“太太且别哭了,再哭下去真要哭坏身体了……周妹子,你也先别哭了,去打点儿热水来,让太太洗把脸,清醒清醒吧,这脑子混混沌沌的,就是容易钻牛角尖,容易想不开,清醒过来自然也就好了。”

周氏闻言,因叶大掌柜在她心里素有威严,且说的话也的确有道理,便强迫自己收了泪,起身往外打热水去了。

叶大掌柜方又与季善道:“太太,事情已经发生了,除了勇敢坚强的面对,你怎么哭、怎么逃避都是于事无补的,你这样一个通透人儿,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吧?你当初劝我时,是怎么劝的,都忘了不成?若当初没有你的劝解和鼓励,我肯定熬不过来那个坎儿,也不可能有今日,那如今我们一家人是什么情形,谁也说不准,可能早就家破人亡了也未可知,可见再难的境地,只要咬牙熬了过去,后边儿总会好起来的,是不是?”

季善仍绝望的流着泪,“您不明白,真的,谁也不明白……”

“我明白!”

叶大掌柜沉声道,“虽然我当初是丧子而非丧偶,但我确信我明白太太此刻的心情,且毫不夸张的说,我当初只有比太太眼下更痛苦更绝望的。那是我的亲骨肉,还是一向倚重的长子,说句不好听的,当了父母的人心里最重要的必定是自己的孩子,连自己的父母和自己都得靠后,可我的儿子却说没就没了,还死得那样冤屈,至今都没得到一个应得的公道;我辛辛苦苦奋斗了几十年,受了不知道多少气,流了不知道多少血和泪,才攒下的家业,也一夜之间全部化为乌有,一家人随时都有可能饿死,或是被人害死。”

“太太扪心自问,我当时的处境是不是比太太现下更糟糕得多?可我在太太的帮助下,照样熬了过来,如今虽不敢说有多好,至少在一日日的越变越好,太太怎么就熬不过来了,至少你还有其他亲人,还有产业,有我们这些人,有朋友,你就不能继续坚强的活下去,让沈相公永远活在你心中吗,他若是泉下有知,也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自苦,而只会希望你纵没了他,也要越好越好的!”

季善声音嘶哑至极,“您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人就是这样,从来劝别人时都头头是道,轮到自己时,就怎么也想不通了。何况我跟您的情况不一样,真的,我本来、本来……总之,没有人能体会我的心情……”

叶大掌柜冷冷道:“那太太的意思是一旦后边儿离了人,你还要寻短见了?不就是没了丈夫吗,以后遇见合适的了,再找一个就是;纵使遇不上合适的了,就一个人过完余生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凭你的本事,难道还养不活自己,安排不好自己的余生了?这世上也不是除了你所谓的爱情,便没有其他情了。从来在我心里,你便不是一个俗人,倒不想今日才知道,原来是我看错了,你不止俗,还是一个懦夫!”

话说得不中听,心里却是真的担心着急至极。

本来周氏忽然回了飘香,他还有些奇怪,不是让她这些日子都不用去店里了,只管在家好生守着太太就是,怎么又到店里来了?还是问了周氏,得知季善今儿精神情绪都好了不少,又一再的让她回店里瞧瞧,她才回来了的。

叶大掌柜当时心里还在欣慰,太太果然是太太,心性就是比寻常女子坚韧,那看来要不了多久,太太就能彻底缓过来了。

却没想到他才感叹完,杨嫂子便跌跌撞撞的跑了来,拉了周氏就往外跑。

急得他忙上前拦住了一问,这才知道太太竟寻了短见……叶大掌柜这会儿想到当时的情形,都还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没法归位,也就是太太是东家、是恩人,若是他的女儿,他只会比方才周氏那一巴掌打得更重!

季善已是浑身脱力,便是还有机会,也暂时没有力气再死一次了。

何况勇气这东西本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这会儿也实在鼓不起勇气再死一次了,毕竟窒息的痛苦真的体会过一次,便绝不会有人再愿意体会第二次!

便只是疲惫的摇头道:“我脑子乱得很,整个人也乱得很,您且回店里忙您的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叶大掌柜见她气若游丝,虽然心下很是不忍,还是冷冷道:“那您得先答应我,再不钻牛角尖,再不寻短见,我才能放心离开,否则,我就只能一直在这里守着您,哪里都不去了!”

顿了顿,“当然,我知道一个人求生不容易,安心求死却是怎么都可以死,根本防不住的,我们就算再怎么严防死守,一样不能确保万无一失。所以,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还要寻死,且真死成了,周妹子会不会随你去我说不好,我却是立时会随你去的,反正我们一家人都欠了你的情,却至今没有机会报答,算怎么一回事?我们一家岂不成知恩不报的人了,那便只能我赔上一条命,来为我自己和我们全家报恩了。我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横竖还有叶广可以养家糊口,我也不用担心我死了后,剩下一家子老弱病小的,会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太太若是不信,就尽管试一试!”

周氏早打好热水,等在外面了,听到这里,忙端着水进了屋里,冷着脸也道:“大掌柜放心,我肯定是第一个要随她去的,反正她也不心痛我,不在意我的死活,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趁早死了干净!”

季善这下还能说什么,只能苦笑着弱声道:“你们放心,我这会儿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再寻死了,所以尽管安心忙你们自己的去吧,我真的想一个人静静……”

叶大掌柜与周氏对视一眼,叶大掌柜便道:“行,那我待会儿就回店里去了,就留周妹子在家照顾太太。至于打发人去追沈老爷沈太太之事,听说官府已经派了人快马去追了,我不放心,又托了镖局的人,也快马加鞭追了去,人多一些,回头路上好歹也能有个照应,想来要不了几日,就能把人追回来了。”

季善片刻才道:“我婆婆她就相公一个亲生的儿子,当初本来也是失而复得,就更显珍贵了,尤其他还那么的贴心,那么的出息,谁知道还是、还是……她要是知道了噩耗,还不定会悲痛成什么样儿呢……”

自己固然苦,可比起路氏来,显然还是路氏更苦啊!

叶大掌柜叹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活着的人再痛惜再难过,除了接受,还能怎么着呢?所以太太更得坚强起来才是,沈太太可还等着你宽慰呢。”

季善把眼泪逼了回去,才低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见我公婆了,明明他们走时,儿子都还好好儿的,还说把儿子交给我照顾,他们再放心不过了,谁知道我就是这样给他们照顾的,直接把人都给照顾得不在了……”

叶大掌柜忙道:“太太千万别这么说,发生这样的事是谁也料不到,谁也不想的,又怎么怪得太太呢?”

周氏也哽声道:“是啊,当时善善你又不在现场,又怎么怪得你……好了,我先扶你起来洗把脸,再扶你去床上躺着吧,地上湿气重,时间长了身体该吃不消了。”

一边说,一边扶了季善起来到床上坐下,又拧帕子给她擦了脸和手,安顿她躺下盖好后,方与叶大掌柜道:“大掌柜,您且先回店里忙去吧,善善就交给我便是。您放心,后边儿我就算实在撑不住想睡了,也会睁着一只眼睛睡,绝不会再让同样的事情发生的!”

叶大掌柜见她满脸的坚定,点头道:“那就辛苦周妹子了,我回去后安顿一下家里,争取晚间让我大儿媳过来与你轮班,她年轻,肯定比她娘撑得住。”

季善忙道:“您老不用让大奶奶来了,我说了不会再犯傻,就一定不会的……”

可惜叶大掌柜与周氏都是充耳不闻,自顾说定后,叶大掌柜便离开了,店里大家伙儿势必都正等得心急如焚,他得快点儿回去,让大家安心才是。

余下周氏见季善满脸的疲惫,脖子下一圈触目惊心的红痕,心疼的低问道:“脖子还疼吗?要不要吃点儿什么东西?”

季善身心俱疲,只想立时睡一觉,睡着了便不会痛苦,不会难过了,便只是摇摇头,“我没事儿,娘别担心……”,很快陷入了昏睡当中。

周氏确定她是真的睡着了,才伸手轻轻给她顺起散乱的头发来,满心都是心疼与难过。

这么好的孩子,为什么就这么命苦,年轻轻就守了寡呢,明明那么恩爱的一对儿璧人,老天爷真是太狠心了!

季善这一觉睡得很久,中途几次隐隐约约听得周氏叫她,她都充耳不闻,只恨不能一觉睡到地老天荒,再不要醒过来。

但终究她还是不得不醒了过来。

一直守在她床边的周氏这才松了一口长气,含泪笑嗔道:“你这孩子,怎么能一觉睡这么久,要不是大夫说你身体无碍,就是人太累了,只管让你睡,睡有时候也是调养身体的良药,我都要、都要被你吓死了……是要喝水吗?我马上去给你端啊!”

说完忙忙去桌前倒了水过来,单手扶了季善起来靠到床头,喂她喝了半杯水后,才又问道:“肚子饿不饿,想不到吃点儿什么东西?”

季善浑身都软软的,摇头道:“不觉得饿,只觉得乏得紧……我睡了很久吗?”

周氏忙点头,“快一天一夜了,你说久不久!中间还发了两次热,吓得我不得了,幸好很快热就退了,你人也终于醒了……就是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儿,可得好生给你补补才是。”

季善见周氏熬得两只眼睛都通红,眼睑下也是一圈青影,忙道:“娘,您去睡一会儿吧,别守着我了,不然我好了,你又倒下了。我真不会再犯傻了,您相信我。”

周氏只是摇头,“我不累,只要你能好好儿的,熬多久我都不会累!真的不想吃点儿什么东西吗,这几日你就几乎没吃过东西,好歹吃点儿吧,啊?”

季善见她满眼的期待,不忍让她失望,只得道:“那娘给我弄些白粥来吧,菜就不必了……您再到柜子里,给我拿一件素色的衣裳来我穿,待会儿把这床单被子也都给我换了吧,我总得……”

难过得说不下去了,忙抬头望天。

周氏一听就明白她的意思,这是终于接受现实,要开始为沈恒守孝了,红着眼睛应道:“好,我给你拿了粥回来,就给你找、给你换啊。”

等稍后拿了白粥回来,瞧得季善坐到桌前开吃后,便真给她翻起素色衣裳,换起素色床单来。

却是刚换好,就见杨嫂子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沈娘子,府台大人来了,就在外边儿。”

季善与周氏都是一惊,但季善随即已明白罗府台的来意了,怕是来慰问感谢自己的吧?可她现在最不想要的便是慰问和感激,她只想她的相公能回来!

然也没有将一府府台拒之门外的道理,季善只得问杨嫂子:“府台大人是由谁引着来的,外面人很多吗?”

杨嫂子忙道:“人不多,只有向嫂子和府台大人两个人。”

季善“嗯”了一声,“那你先把府台大人请进来吧,我马上换好衣裳就去见他,多谢你了。”

杨嫂子便答应着,往外请人去了,整个人仍是飘的,那可是府台大人,这辈子她连县尊都没见过,却不想直接就见到了府台大人!

季善则在周氏的帮助下,梳了头,又整理了一番衣裳,才去了厅里。

就见厅里已坐了个四十出头,身形消瘦,气质飘逸的中年男子,就算事先不知道这是府台大人,只看他的五官与罗晨曦生得有五六分相似,季善也一眼就能猜到他的身份了。

因忙打点起精神,上前行礼,“见过府台大人……”

却是未及拜下,已被罗府台示意旁边的向嫂子给搀了起来,“沈娘子千万别拘礼,我今儿是微服前来,来给沈娘子致歉赔礼的,该我拜你才是,怎么能反倒受你的礼呢?”

一边说,一边打量了季善一回,见她的确像自己女儿说的那般漂亮娴雅,气度不俗,却面白如纸,形容枯槁,整个人都单薄得风吹即倒般,知道肯定是因为沈恒不在了,她才会变成这样的,心里就越发的不是滋味儿了。

季善的确浑身乏力,便也没跟罗府台客气,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句:“那我就恭敬不如聪明,不与府台大人客气了。”,坐到了罗府台下首,这才道:“不知府台大人今日莅临寒舍,有何吩咐?”

罗府台忙摆手道:“吩咐不敢当,我才已说了,今儿是特地来致歉赔礼的。当日沈案首若不是为了救我,也就不会……,本来就算跳下水后,以他的水性,应当还是能得救的,可他愣是要先救我,楞是先把生的机会给了我……偏我连日都公务繁忙,连亲自来向沈娘子告罪的时间都挤不出来,竟一直拖到今日才来,心里委实过意不去,还请沈娘子千万恕罪。”

季善抿了抿唇,才涩声道:“府台大人千万别这么说,于公来说,您是会宁府的父母官,还爱民如子,一心为百姓做实事,谋福祉,那我相公救您,本就是应当的;于私来说,我与晨曦那么要好,您于我相公来说,便也是可亲可敬的长辈,他就更是理所应当的。只不过没人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罢了……”

罗府台叹道:“是啊,谁一开始能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呢?若一开始能料到,我说什么也不会站得那么近,不会让沈案首他挨我那么近。他还那么年轻,前途无量,如今却……我是真的宁愿他活着,我下落不明,也不愿意是如今这样的结果,我好歹已活了快五十年,该经过的都经过,该看过的都看过了,他却、却……我都不知道将来晨曦知道了,要怎么见她了……”

吐了一口长气,稍稍控制住了情绪,才继续道:“事已至此,如今说什么都已是于事无补了,我也不多说了,就是想问问沈娘子,想要什么补偿?只要我做得到的,你尽管开口,我绝不推诿,虽然比起沈案首能平安终老来说,任何补偿都是不值一提的,但好歹聊胜于无,好歹,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季善苦笑了一下,才道:“就像府台大人说的,事情到了这一步,任何补偿都是不值一提的,那就算再多的补偿,于我又有什么用呢?何况我相公当时毫不犹豫的跳下去,也绝不是为了补偿的,您就别与我客气了,心意到了也就够了。”

罗府台忙道:“那怎么成,心意可当不了饭吃,虽然你能干,也得防着将来才是。况除了你,沈案首还有父母亲人们,你不要补偿,焉知他们也不要了?你还是先好生想想吧,不用现在就急着答复我想要什么,总归我的承诺任何时候都是生效的。”

说完长叹了一口气,“今日来见沈娘子,我已是羞愧至极,回头再见沈案首的父母亲人,就更是要无地自容了。人家那么优秀、那么出挑的一个儿子,不知道费了多少心血才培养到今日的,却因为我的原因,忽然说没就没了,我也是当父亲的人,光设身处地的想一下,都觉得要痛不欲生了,何况他们还得亲身经历……我如今是既盼着派去追他们的人能快些追上他们,又怕他们追上了……”

季善苦笑道:“我的心情与府台大人差不多,是既盼着去追家翁他们的路能快些追上他们,又盼着路不好走,他们能迟一点,再迟一点,才能追上他们,好歹能让他们少难过一日,算一日。”

罗府台低道:“所以佛家说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呢,因为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自己便会被迫经历生老病死。偏囿于现实条件,我还连继续着人搜寻沈案首的……遗体都做不到,连让两位老人家和沈娘子见他最后一面,让他入土为安都做不到,我这心里就更是过意不去,更觉得无地自容了……”

季善片刻才摆摆手,道:“我知道府台大人已经尽力了,毕竟那么多百姓受灾,府衙上下都是恨不能一个人劈成八个使,哪还抽得出人手一直沿河搜寻?到底活着的人更重要……我不怪您,等家翁他们到了,势必也不会怪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