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事,武昙控制不了,而事实上她也不想管。
宜华既然没对她直接透露阮先生的身份,这本身就是个态度——
不希望她这个外人插手二人之间的事。
且不管他二人现在是否在恶斗,单就当初而言,两人之间起码是该有点什么牵连的,宜华不想公之于世,而是亲自处理,这无可厚非。
再者说了,这是在南梁,武昙不会自不量力,后宫之中她一无地位,二无人脉,就算想插手也插不上,如果过分掺合了,再让梁帝又把矛头对准了宜华,那才是得不偿失。
“拼运气吧。”武昙只言简意赅的回了四个字,昭示了她的态度之后就没再说话。
燕北收回目光又看了她一眼,就也跟着沉默了。
他此行之前收到了萧樾的密信,让他遇事只管听武昙的差遣即可,而且他和宜华之间也没什么交情和往来,也不需要过分的关心照顾。
而武昙说“拼运气”这三个字的意思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不仅宫里宜华那里要拼运气,就是驿馆方面梁晋也得拼运气,万一梁晋藏不住,真的被揪出来了,他们主仆两个也会惹一身的麻烦,到时候就算是想顾着宜华都顾不上了。
燕北低垂了眼眸,表情虽然依然平静,但过分沉默的气氛却显示了他此刻沉重的心情。
两人打马又往前走了一段,武昙似有所感,就又转头看他,调侃道:“如果连这样一个小小的困境就挣脱不了,那梁晋就基本上也不用在这条路上再走下去了,你不用顾虑太多,等着看结果就好。”
燕北愣了愣,转头看见她的侧脸上云淡风轻的表情,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眼里的武昙,除了外表上的变化,其他的都和三年前其实没什么差别,她沉稳,干练,遇事冷静,浑身上下自是挥洒出一种不该是属于她这个年纪和身份的女孩子的运筹帷幄的气势。
燕北和她近距离接触过的几次,所见都是这样的她。
可是——
他又清楚的知道,在别人眼中的定远侯府二小姐,晟王妃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燕北觉得他印象里看到的那个她才是真实的,可武昙平时在人前的表现又太过游刃有余,丝毫也找不出刻意伪装的痕迹来。
她就像是天生便分裂出两张面孔,矛盾,却又毫无破绽的任意发挥和切换。
不神秘,却立体鲜明的叫人无法忽视。
燕北跟在萧樾身边南征北战也有些年头了,自诩阅人无数,却没再见过第二个她这样的。
他不知道萧樾是怎么看待并且认可接受她的,但于燕北而言——
他觉得武昙的存在很神奇。
因为一时想的多了,他便忍不住微微失神。
武昙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的侧脸在看,就又不解的再度回头朝他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她的目光太坦荡太清澈了,燕北这才察觉自己逾矩,脸上不自在的微微一红,赶忙别开了视线。
武昙自是不会多想,不过他们这一路上风尘仆仆,就只顾着赶时间,这会儿细看之下武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燕北的肤色居然晒黑了很多。
以前在北境的时候,他们在军中就风吹日晒,萧樾的肤色一直都是那种健康的小麦色,但也许是个人体质的原因,那时候的燕北却还是颇为白净的,但是他们去了海域三年再出现,萧樾倒是看不出大的变化来,燕北却仿佛被磨砺出了些微的棱角来,曾经那个颇带了几分温润之气的少年,已然成长了许多。
萧樾从东边回来的时间不算长,回来之后两人就闹得京城里鸡飞狗跳,并且风风火火的张罗着完婚,武昙倒是一直没机会跟他打听东边海域边防的督建情况。
此时她忽然来了兴致,就笑问燕北:“对了,前几个月王爷回京却把你留在了东边是做什么的?那边建防我听说地方上的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都很配合,后来萧昀又派了专人过去接手,政务都直接交接过去就是,你怎么在那边留了那么久?”
燕北连忙抛开前一刻有些天马行空的联想,慎重了神色低声道:“海上的海盗横行多年,他们掳劫海商的船只货物又在沿海的渔村城镇烧杀抢掠,已然是被养叼了胃口,虽然王爷负责修建海防,将他们挡在了外面,让他们不能再肆意登陆来骚扰百姓,他们却又变本加厉的抢夺商船和攻击渔船,前面一年半的时间,岸上在修建防御,事实上大部分时间王爷都是带着我们在海上打仗的,如果不能在武力上震慑住他们,他们不会收敛。当时海上一共有三支最强的海盗队伍,朝廷诏安了一支,另外两支打了一年多才将贼首斩落,但海上路线四通八达,他们战败之后又趁乱逃散了许多。”
现在说起,这也算陈年旧事了。
而且燕北是行伍出身,打仗对他而言就是家常便饭一样,即便当时的战况再艰难惨烈,现在也就闲暇说故事一样,轻描淡写的就带过了。
武昙安静的听着,他话到一半却又突然转头看了她一眼。
武昙不解其意,就迎上他的视线皱了下眉头。
燕北于是就能确定当时萧樾赶回京城去之后是没跟她说起东边的事的。
他重新移开视线看着前方,继续说:“年底的时候,本来还没到腊月王爷就交接好军务,准备班师回朝的,结果那些逃窜在外的海盗听闻了消息又聚集起来往岸上反攻,他们本来就怀揣着旧仇,再加上这两年被朝廷的水军打压,日子过得艰难,年关将近,那一仗打的有些艰难,一直到除夕的前三天才将那座被海盗占据的货港抢夺回来。后来王爷急着回京,就将属下留在那边清理海上留下的小股海盗了。”
还是那句话,海上作战本来就不方便,再加上逃窜的路线四通八达,虽然剩下的都是为数不多的小股海盗,可真要彻底肃清也不容易,若不是因为这次事出紧急,他应该还会继续在那边呆上一段时间。
武昙愣了愣。
她一直觉得年底萧樾回来的挺匆忙的,当时他只说临时出了点状况,就随口带过了,后来武昙也没想起来再细问,这会儿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之所以那么赶,原来是被一场战事绊住了。
连着打了一个月的仗,刚稳定住局面就又马不停蹄的往回赶,虽说他赶回京去的动机不纯,但武昙此刻也忍不住深深地自责,甚至破天荒的检讨了一下——
她是不是太没把萧樾当回事了?都没有好好关心他一下……
这么一想,就难免的心虚起来,就也没心思再问东问西了。
好在燕北本来就不是个爱说话的,她不问了正好,两人也不觉得尴尬,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回到下榻的驿馆。
本来夜里武昙出宫的时候梁帝就吩咐调派了一千御林军“护送”,这些人把他们送到这里安置之后,就已经把整个驿馆严密的封锁起来了,可以说是密不透风的。
“王妃殿下,未免冲撞,您看您是否还是先在这门外稍候片刻,老奴先叫人进去查一查?”看武昙和燕北已经下马准备往门里去了,后面刚从轿子里下来的陆启元赶忙追上来客客气气的与之商量。
燕北面无表情的站在武昙身后,一语不发。
武昙只勾着唇想了下就点头答应了,抬了抬手道:“大总请随意。”
她侧身,让到一边。
“多谢王妃。”陆启元赶忙道谢,门内那位负责护送武昙的御林军校尉已经闻讯迎了出来,看见把巷子堵得水泄不通的御林军,颇为惊骇:“大总管?您这是……”
陆启元先是面容严肃的挥挥手:“进去把大胤的来客都请到一处,仔细的认一认。”
“是!”跟随他前来的御林军副统领自然是认识梁晋的,当即领命,带着一队人马杀进了门去。
陆启元也没刻意避着武昙行事,直接问那校尉:“王妃殿下不在的这两个时辰你这边可有异动?”
那校尉挠了挠后脑勺,一脸的茫然:“没有吧……”
本来武昙和燕北带过来的就没几个人,后来他们进宫,走时又带走了大半,剩下不到十个人,在一千御林军的重重围堵之下——
只要不是活腻歪了想找死,谁会瞎折腾?
在这校尉看来,陆启元这问题本身就挺无理取闹的,可宫里御林军副统领都亲自来了,又显然是在撺掇大事呢,他自是不会多嘴的。
武昙留在这驿馆里的确实没几个人,那副统领进去把人集中起来逐一过了一遍,为了谨慎周到,又加派人手把整个驿馆翻了一遍,把他们南梁方面在里面做事的仆从也都甄别了。
前后折腾了大半个时辰,进去的人马才又原原本本的退了出来。
陆启元挑眉,直接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那副统领摇了摇头:“没有。”
陆启元其实也是打从一开始起就满腹疑惑,武昙这趟过来带的人真心不多,一共就二十几个人,这些人又是一路赶着从大胤过来的,这可不比带着几百上千人卫队的使团出行,要混在二十几个人的队伍里藏匿身份,怎么可能走了一路还不被发现?
当然——
如果就是武昙刻意掩护着梁晋回来的,那就又另当别论了。
只是因为梁元旭信誓旦旦,并且又是在那样紧急的情况下当着梁帝的面说的,他也没有编排这样谎话的理由,所以哪怕满心困惑,梁帝也得派人来亲自确认。
陆启元眉头紧锁。
那院子里,武昙留下的八个随从也都被南梁的御林军给带了出来。
“你们也都站过来。”她招招手,将跟在自己身后的十六人也一并叫过来,在这大门口站成一排给陆启元当面确认。
陆启元脸上已经有些挂不住了,明显的透着尴尬,拱了拱手,却不得不尽职尽责的再仔细确认了一遍。
确实没有梁晋,他甚至特别在人群里寻了一下昨天陪武昙一道进宫的瘦高个子的内侍,看见对方正低垂着眼睑规规矩矩的站着……
梁晋果真不在其列?那梁元旭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
这个问题解释不通,疑虑就像是一条毒藤一样死死的盘踞在每个人心上。
武昙知道这次的事不好糊弄,就沉吟着露出个戏谑的笑容来,缓慢的提点道:“我这里就这么几个人,就算我会有疏失,大总管你亲眼确认过了,确实藏不住一个大活人的。但也确实,景王爷他没必要撒这样的谎,与其你我在这里纠结,大总管莫不如还是赶回宫去复命,再当面问一问景王爷他这消息的来源吧?王爷他不至于编排这样注定圆不过去的谎话,或许……他也只是被人骗了呢?”
她这些话,说得语重心长,却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的打在了陆启元的脸上。
武昙身边就带着这么几个人,谁都能想到她这里藏不住一个大活人的,这样简浅的道理但凡带点脑子的人都会懂吧?梁元旭那个被梁帝看好并且准备委以重任的偏偏就上钩了?
是他太过急功近利才丢了智商?还是天生就没脑子?
陆启元表情僵硬,面皮隐隐发烫,但确实他在武昙这没搜出人来,也不能再为难,就只能强压着心里的不适还是客客气气的拱手:“是!多谢王妃的不怪罪,也谢您的提醒,老奴叨扰您良久,这便告退了。此去胤京路途遥远,也请王妃保重。”
武昙微笑颔首,算是接受了他的好意,然后就率先抬脚往门里走,一边扬声吩咐:“天色不早了,都赶紧整理一下行装,即刻启程。燕北,我一夜没睡,累得很,骑不了马了,你给我弄一辆马车来吧。”
燕北亦步亦趋的跟着她,顺口应承下来:“是!”
陆启元待到目送他们一行人都绕过影壁进了院子,这才沉着脸还是很不甘心的再次跟那校尉确认:“晟王妃不在的这段时间,她的人也不曾出去过么?”
“大总管,真的没有……”那校尉虽然还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却知道事情肯定不小,就差指天发誓了。
说话间,巷子外头却有侍卫推攮着几个人往这边来了。
几个人打扮各异,但穿戴都不怎么显眼,可是细看之下却能发现他们各个都身强体壮,明显是训练有素的练家子。
“大总管。”押解他们的侍卫径自解释,“这几个人是奴才等人在附近拿住的,他们说自己是景王殿下的人,奉命在这里盯驿馆里的大胤使团的,这样的人,这周围到处都是,布下了数十人不止。”
梁元旭提前派了人来盯梢?
陆启元根本不想管他这样做是否僭越,只是眸光闪了闪,忽而问道:“你们在这附近转悠多久了?”
那几个人被拿到陆启元跟前来,就等于是直接被抓到了梁帝面前,虽然是奉命行事,但是暴露出来也怕得很,自然知无不言,马上就有人回答:“昨夜大胤来使从宫里出来我等就开始尾随了。”
武昙那行人从宫里出来,是一千人陪同护送的,中途也不可能走丢人,这一点大家都十分确定。
陆启元再问:“那你们盯了这么久,可曾发现驿馆里的大胤人有异动?”
“不曾。”那几人也是实话实说,他们确实没抓住任何线索,就算是奉命来等着抓那些大胤人的小辫子,可是没抓到有什么办法?
这样一来,陆启元也无话可说了,愁眉不展的转身坐回了轿子里:“回吧。”
他带着自己的那一队人马径自回宫去了,半个时辰之后武昙一行人也被南梁的御林军护送出城,北上而去。
梁晋既然已经脱身,自然不会再冒着重重冒险来与她会面,而青瓷和蓝釉一行人本来就等在城外,见她身份暴露,是被南梁的大队御林军用马车护送出城的,就知道事情不妙,自然也不会巴巴的凑上来。
梁帝本来还抱着一点侥幸,武昙说她留了可靠之人在外,等着给她往大胤方面传递消息,他还想如果把武昙放出来,她的那些人会不会露面与她会和,那样就能把人全部扣住了,结果城里城外一片太平,连个可疑的影子都没看见。
青瓷等人隐在暗处,虽然看不见马车里的武昙,但是清楚的认出护卫马车的人是燕北,她们深知燕北是不可能放任王妃出事而自己一个人离开的,也就可以间接的判断武昙应该无恙,未免被南梁人一网打尽,就赶紧撤了,一边飞鸽传书给萧樾传信,一边寻了一条平行的山路尾随主子。
武昙连日折腾,这会儿她倒不是完全没心事了,而实在是她被困在马车里,什么也做不了,索性就放平了心态,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睁眼已经是黄昏,队伍正停在野外扎营,篝火四起,架起了几十口大锅在煮饭。
青瓷和蓝釉都不在身边,她出门在外就不是很方便,这会儿还是累得慌,就索性推开马车的车门靠坐在门边看那些人忙碌。
燕北也带着她这边剩下的人在做晚饭,这些人里,其实是梁晋临时从他留在皇都的人里抽调出来的人手居多,武昙自己带来的人大部分被她留在城外,现在跟着青瓷在一起。
但不管怎样都是一群糙老爷们,煮饭实在不是强项,也就是煮沸了水热一热干粮将就着吃。
燕北回头,看见她正神色有些朦胧的盯着远处发呆,就赶忙转身从自己的马背上取了水囊先拿过来:“他们有意拖延,赶不上到下一座城池安顿了,只能将就。”
太漂亮和安慰人的话他确实也不会说,只象征性的解释了这么一句。
武昙刚睡醒,脑子里还有点空,被他一打岔才回过神来,接过水囊喝了两口水。
燕北转头意有所指的看了眼驻扎在稍远地方的那队南梁人马,压低了声音道:“与他们走在一路,总归是不妥,既然明知道梁帝是在做何等谋划,还是随后设了局摆脱他们吧。早点回了咱们大胤境内,才能算是真的安全。”
武昙一开始的确是在琢磨怎么在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脱身,这会儿却是一点不急了,靠在车厢上还是那么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轻笑着摆摆手:“不用了,就这么慢慢走吧,我们不会有危险了。”
燕北不解,使劲的拧起眉头。
武昙眼中笑意就越发深远起来,手指叩击在水囊上,悠悠的道:“梁元旭蠢成这样,梁帝就算再想自欺欺人也不能了,他已注定和大位无缘。而这次之后,梁帝也该认清现实了,自顾不暇的情况下,自然就得夹起尾巴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