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登上城门楼,城下集结的南梁士兵已经开始攻城,并且明显是有备而来,来势汹汹。
本来除夕夜,守备就很有些松懈,再加上地方内外夹击的偷袭,守军一度十分艰难,好在是这会儿武勖一行率军赶到增援,局势方才有所扭转。
武勖和武青林分头往几个关键点亲自指挥加派了人手阻击。
因为历来城池都是易守难攻的,即便南梁人来势汹汹,一开始就动用了强弩和火箭,大胤这边只要士兵在城门上死守,不叫他们的士兵攀上云梯杀进来,一时半刻的他们也奈何不得。
“城下已经在撞门了。”武青钰来军中虽是有几个月了,但这几个月基本无战事,他参与最多的就只是练兵,这算是头一次经历实战,跟在武青林身后奔忙,难免有些紧张。
南梁人突然开始攻城,兄弟两个自然心里都有想法——
事情绝对撇不开武勖去。
只是,不能明说罢了。
武青林倒是还好,这一刻,看着城门燃起战火,武青钰心中却是郁结又煎熬的。
他不确定他这父亲究竟是要做什么,是真的要配合南梁人打开大胤的南境门户,然后挥兵北上,攻城略地,还是另有打算……
可无论是哪一种,这种勾结外敌的行径都是他难以接受的。
武青林站在城门顶上往下观察了一阵,顺手砍了两个试图沿梯爬上来的南梁士兵便有了定论:“看着来势凶猛,但这个阵仗却不像是真的为着攻城的,否则他们前面既然已经打开了城墙上的缺口,大可以多派些人潜进来,趁着我们援军未到,打开城门,也早就杀进来了。”
武青林明白自己现在所占的优势,就是武勖自认为老夫人投鼠忌器,并不敢将他的真实身份和与南梁勾结一事告知自己,更不会想到萧樾已经介入其中,并且把手伸到了南梁内部去做手脚了。
武勖现在所知的现状,就只是他们父子之间彼此不合。
他既自以为还是可以利用武家做跳板,在胤京直接在大胤皇族内部挑起干戈的,那便不会退而求其次。现在打开城门,最多就只能配合南梁人夺个几城之地。他毕竟只是南境守军的主帅,能控制的就只有这一道防线,只要边境失守,北边其他的州县和城池的守军就立刻会重新建防、御敌,南梁人军队进攻的进程很快就会被阻断,遇上硬茬。只要大胤方面开始全力防守和反攻,他们就算有奇袭的优势振奋了士气,也会十分的艰难。
梁元轩将武勖的这条线放了十多年,只要他自认为还有机会从大胤统治阶级的内部瓦解掉大胤,便不会鼠目寸光的随便掳几个城池了事。
而武青林回来的这些天里,也一直保守的严防死守,武勖走明路拿他不下,又忌惮他——
想来今晚这场动静是雷声大雨点小,真正的目的就是针对他的。
这样,武勖也就等于上钩了!
只不过,这些话他一时也没明着跟武青钰说,武勖是丧心病狂,誓死不肯回头的,可武青钰心里即使对他所做的事情再如何抵触,也终究还是惦记父子之情的。
武青钰略有不解,拧眉转头看向他:“他们若是没准备杀进来,那么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究竟有何利可图?”
武青林与他对视一眼,略一勾唇,未置可否。
武青钰从他的笑容中,隐约觉出了点不对劲来,正待要再说话,已经有武勖的亲兵赶了过来:“世子,二公子,侯爷叫你们马上回去。”
兄弟两个于是不再耽搁,匆匆又折回城门处。
彼时那里武勖又多加了两倍的人手在城门楼上御敌,同时楼下也多加了数道门栓,并且囤积了大量士兵,以防止城门真的被撞破。
武青钰听着漫天的厮杀声,再看看眼前他道貌岸然的父亲,只觉得如鲠在喉,倒是武青林若无其事的拱手打了招呼:“父亲!”
武勖本来也正盯着城下南梁人的状况,闻言才收回目光,往后退了几步,视线自两兄弟脸上掠过,自然看见了自己儿子脸上的抵触情绪。
不过他也只是视而不见,只就面色凝重道:“这情况不太对劲,为父观察了一阵子了,他们这阵仗虽然拉的大,却似乎并非是全力攻城,我怕他们另有图谋。左、龚两位将军分别带人往东、西两边的城门增援去了,我不是很放心。这样,你二人每人再带三千兵马,青林你去东城门,钰儿去西城门,协助他二人看护好那两边的城门。”
武青林看了他一眼,没怎么犹豫的就拱手领命:“是!”
转身就下城楼去了。
武青钰盯着他步伐稳健离开的背影,眸光微微一闪,心中突然掠过一种不详的预感,随后就一咬牙对上武勖的视线道:“儿子初来乍到,对领兵一事还欠缺经验,不敢领此重任,父亲派别的更老练的将领去西城门吧,儿子追随大哥,先历练历练,而且也好互相之间有个照应。”
说完,郑重的拱手一揖就要转身追随武青林而去。
武勖闻言,眼中瞬间漫上一层阴霾的冷色来,怒喝道:“军令如山,这里没你讨价还价的余地,我叫你去西城门你就去……若是不从军令……”
说着,便朝身后一招手:“将他给我绑回军营关起来,等击退了敌军本帅再回去军法处置!”
他身后两个亲兵互相对望一眼,迟疑着还是依令上前要来拿人。
武勖突然这般强势起来,武青钰心里顿时就凉成一片,即使再如何的不愿相信,也不得不艰难的承认——
他这父亲居然真的是在图谋不轨,还没放弃继续屠戮大房一脉的心思!
他心中暗暗一急,正待要服软,却是跟了武勖也是有些年头的一个参将已经擦了把汗快走两步过来挡开了两个亲兵,代为求情:“侯爷息怒!二公子初来乍到,而且顾念兄弟情义又不是什么坏事,现下战事紧急……”
一家子父子都在这军中就是有这样的好处——
父亲的部从,总是会爱屋及乌,多少关照儿子一些的。
武青钰不是个不懂变通的,他用力的抿抿唇,又神情很是复杂的深深看了武勖一眼,就当机立断的改了口:“是!末将领命!”
言罢,赶在武勖再有别的想法之前就先一步转身匆忙的下城楼去了。
武青林早他一步,已经带着一队人马往东去了。
武青钰心急如焚,可武勖就在城门楼上,又是大战当前的紧要关头,他也不能明着违抗军令,动摇军心,于是就只能暂时忍耐,仓促的爬上马背,一挥手:“走!”
带着提前点好的三千人马往西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武勖从城门楼上看下来一眼,眼底的光线明灭不定。
武青钰带着人,匆忙的赶过两个路口,估摸着已经离了武勖的视线,就又当机立断的收住缰绳,将手中令牌塞给长泰道:“我有件事要跟父亲请示,你带他们先赶到西城门去增援龚将军。”
长泰看了眼手中令牌,略感不安。
武青钰却不容他多说,直接拍了拍他的肩膀,扬声命令后面的士兵:“十万火急,诸位立刻前往西城门增援。”
“是!”定远侯武氏一脉在这南境军中呼声很高,他们父子都有威望,再加上武青钰这人性格好,在军中的时间虽然不长,人缘却是极好的,大家都是熟面孔,他一声令下,下面的人也无有不从。
他自己闪身进了旁边一条小巷子。
长泰虽然也隐约的意识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可战事当前,万一城门出了什么差池,他也担待不起,就也顾不上了,只得咬咬牙带着人马先往西城门去了。
武青钰在巷子里掉头,抄小路就转头奔了东边。
今晚南梁人攻城只是虚张声势,而他那好父亲又竭力阻挠他和武青林走一道上去,这企图已经十分明显了——
他的真正目的,只怕并不是协助南梁人攻下元洲城,而应该是借南梁人的手给武青林设了圈套。
之前武青林跟他交底的事情说过,萧樾答应了,只要南境边防不破,两国战火不起,就会设法保下他们武氏一门。如今萧樾已经在南梁的皇都想办法安排运作了,到时候扳倒了梁元轩,武勖这个内应没了外援,就彻底没了发挥的余地,只要南梁方面不把武勖做的事抖出来,他们就能捂住了,将一家子人从水深火热中救出来。
可是就在他大哥和萧樾这个外人在费尽心思的替武家弥补过失的这个当口,他那好父亲却非但是执迷不悟,反而变本加厉的还想要将武青林赶尽杀绝了……
真的是无药可救了!
武青钰心急如焚,一路策马疾驰。
眼见着前面再穿过一道街巷已经看见武青林带的那支队伍的尾巴了,冷不防巷子里突然拉起一道绳索,将他的去路折断。
武青钰心下一惊,立刻腰身后挺。
压低了身量原是有望自那绳索下方钻出去,却不想——
他仰面朝天的同时,上面一侧的屋顶上忽见一黑衣蒙面人持剑直刺下来。
剑锋映衬着远处的火光,寒芒乍现。
武青钰心中一寒,因为身体受限,已然动作受限,仓促之间摸过腰间佩剑的同时,也就只能狼狈的自马背上翻了下来。
战马未停,直接冲出了狭窄的巷子,片刻就没了踪影。
武青钰坠马而下,在地上滚了一圈半方才稳住,单手撑地,一跃而起。
那黑衣人也自空中落下。
他拔剑出鞘正要迎敌,不想,身后一条狭窄的夹道里,忽的一并冷剑斜刺出来。
下一刻,剑锋已经压在他颈边。
武青钰身体一僵,眼见着面前的黑衣人也冲他迎了上来,千钧一发,便是左手一番,抖出藏在袖口里的旗花筒,趁势往空中一甩。
身后那人没防备他会来这一手,明显的倒抽一口气。
武青钰料定他此刻必然分神,目色一寒,反手挥剑,一剑往身后横扫过去。
那人站在狭窄的夹道里,行动不便,手臂立时被划开一道很深的伤口,咣当一声长剑落地的同时,武青钰却没听到身后空中旗花筒炸开的声响,心中警铃大作的同时——
身后那人一剑削落被他甩出去的旗花筒之后,已经一个箭步到了他身后,再次长剑一横,压在了他颈边。
武青钰也没准备妥协,正待要硬拼一死的时候,身后那人却沉声喝道:“二公子息怒,属下们没有恶意的。”
武青钰身体一僵,随后就意识到了什么,眼神戒备的一寸一寸缓慢的回转身去。
蒙面的黑衣人一把扯下脸上黑巾。
“呵……”看见秦岩的脸,武青钰突然就觉得浑身的力气被抽了个干净,他脚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直接靠在了墙壁上,苦笑道:“是我父亲叫你们来拦我的?”
秦岩大约是能理解他此时的想法,只是面无表情的上前一步,劈手下了他手中长剑,一面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道:“属下等只是奉命行事,二公子莫怪!”
说话间,他身后的屋顶上已经又下来一个黑衣人。
秦岩反手将武青钰的长剑递给他。
同时,武青钰身后那夹道里藏着的人也捂着受伤的手臂走了出来,弯身去捡落在地上的武器。
秦岩上前一步,伸手去扣武青钰的肩膀。
武青钰退无可退,一面满脸戒备的盯着他,一面在心中暗暗盘算他能自这几个人手中成功脱困的几率有多大……
他靴子里还藏了把短匕首,可秦岩是暗卫出身,身手好过他不止一星半点!
“二公子,侯爷都是为了您好,您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随了属下等回去,对咱们彼此都好!”秦岩自然知道自家这位二公子是个什么脾气,他要真是个听话好妥协的,今天也不会有这么一出了。
一边收剑入鞘,一边从腰间就解下了绳索来。
武青钰盯着他手上的动作,仿佛是在试探:“我若是不配合呢?我父亲是怎么交代的?你们会杀了我灭口么?”
一边说着,他没动秦岩,却是脚下蓄力,突然在旁边捡了长剑已经起身到一半的那个黑衣人心口猛踹了一脚。
“呜……”那黑衣人全无防备,闷哼一声,捂着心口跌出去好几步远。
秦岩目色一寒,注意力被吸引了一瞬,武青钰一拳直捣他胸口。
可秦岩到底也是警惕力非常的人物,居然分毫不差,一掌稳稳地抵住了他的拳头。
武青钰被他的力道一阻,顿觉一股气力都直接压到了自己胸口,仿佛下一刻这一拳若是落在他身上就能将他的心脏整颗击碎……
每个人,对于死亡都有种发自骨子里的敬畏,武青钰也是心里没来由的微微恐慌了一瞬。
正待要蓄力硬拼,不想千钧一发,就见秦岩的前胸突然透出一截剑锋来。
利刃雪亮,剑尖上血水滴滴答答的滚落。
武青钰愕然的瞳孔微缩,已然感觉到秦岩抵在他拳头上的力道瞬间散去,再一寸一寸的重新抬头看向他的脸,就见他额角青筋暴起,眼神惊骇,面上已经满是痛苦之色……
再下一刻,刺入他胸口的长剑忽的被抽走。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武青钰整个胸口。
秦岩喉咙里发出古怪的一点声响,同时双腿发软,手捂着被刺穿的心口一点一点缓慢的跪在了地上,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了。
武青钰一个激灵,再次抬起视线来,就见他身后,方才自房顶掠下的那个黑衣人,将手中长剑一掷,将不远处还跪在地上的另一个黑衣人也一剑刺翻在地。
武青钰惊愕不已,那黑衣人扯下蒙面的黑巾,露出似曾相识的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