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渡海而来的寒流席卷内陆,嵩州也受到影响,一场小雨过后,气温骤降,竟有了几分秋意,不知是天气凉下来,病菌不易繁衍的缘故,还是香苧的药起了效用,瘟神庙的死亡人数逐渐减少。
然而面对梅馥的赞许,香苧还是忧心如焚。
“姐姐不知,我这药,只是暂时拖住病情,延缓了病人的死亡,其实还是无法根治疫症……”
说完才想起这种丧气话,怎可当着梅馥的面说,顿感后悔不已。
毕竟梅馥日日白纱覆面,带领一众积极抗疫,久而久之她几乎都忘了她也是个病人。
香苧忙强笑道。
“不过既然能控制病情,这方子大抵是没有问题的,只是还需要寻一味关键药引……”
梅馥闻言,放下药杵。
“什么药引?”
香苧有些为难,她自小有医理天赋,这一月来的折腾尝试,大概也摸清了这疫症的来龙去脉,她曾在一本古医典上,看到过类似症状的治疗方法,上头所述药引,实在……总之,这种事她绝对做不出来。
只是为了给梅馥希望,她才不得已说了出来,如今梅馥问起,她只得含糊其辞道。
“这种药引,不太好找……”
“只要你想得到,尽管开口!”
面对梅馥闪着光芒的双眼,香苧咬唇,许久才道。
“……新鲜人血,且必须是得过此疫症自行痊愈的人的血。”
梅馥愣了。
整个郡城,得了疫症自行痊愈的只有一位年过七旬的老妪钱婆婆,无儿无女,独自住在绥西城郊,见她脸上长了青斑之后,邻居们便纷纷近而远之,数日之后,就在人们都以为她已经死去时,钱婆婆却杵着拐杖,悠悠然走到城中散步,脸上除了褐色老年斑,全无他物,问之,她只是双手合十念了句佛“想是老太婆平日诚心念佛的缘故,上天怜惜!”
钱婆婆得以不药而愈,自然和神佛无关,梅馥知道有些人身体天生比较特别,血中自带药性,能抵御疾病,钱婆婆就是这种人,香苧说的以血为引之法,道理便是以血为药,可是……这样的人只有一个,病患却成千上万,要制作那么多丸药,除非……
梅馥压低声音,对紧张的香苧道。
“不行,绝对不行,得再想其他法子!”
香苧连连点头,她心地善良,如果梅馥采纳了这个办法,她也必然会极力阻止,还好梅馥和她是一种人,想也没想便拒绝了,反而让香苧松了口气。
梅馥思索片刻,又补充。
“这件事,千万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两人相视点头,这才推门出来,各干各的事去,却不知她们走后,窗外一抹人影蹲身隐入草丛,悄悄往山坡去了。
入夜,瘟神庙沉浸在静谧之中,这些日子,顾少元和夏雪篱争先恐后地往这里送物资,两边的人抢着在梅馥面前发光发热,又是搭棚户,又是送药送物,不仅病患,连陪同照顾的家属也得到了很好的安置,竟是比别的疫区条件还好……
那日夏雪篱离开后不久,他的人便跑来在庙内用木板单独隔出一个房间,添置了一应物什,什么床帐、屏风、妆奁、铜镜、盆架,甚至还有一颗绿茸茸的小盆景。
梅馥被迫住进这“闺房”之内,心情却怎么也好不起来。
她也服用了香苧的药,可不知为何,病情不但没像其他人那样得到控制,脸上的青斑却反而一日多似一日,以至于除了入睡,时时都得带着面纱以防夏雪篱前来查岗。
夜深人静,梅馥点燃一豆烛火,撤下面纱对着铜镜,可怖的青斑,已经沿着脸颊蔓延上额头,似一块布满瑕疵的劣玉。
梅馥一把按下铜镜,带上丝质手套,这才压平纸张,给夏雪篱写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无非是汇报瘟神庙的情况,今日又有多少人症状得缓,香苧的药送至绥西,起到了很好的效果。
不谈及自己,但她却尽量通过笔墨让夏雪篱认为自己过得很好,这样,他便不至于时时跑来……
胃里一阵翻腾,梅馥扔下笔,冲出门去,跑到一棵大树下便忍不住呕吐起来。
借着月光,梅馥看见自己吐出的白沫里带了黑色的血。
她长叹一声,擦了擦嘴,正欲折返,却恍惚见地上多了一道人影,在她转身之际一闪躲到树后,梅馥一颗心紧张地跳动起来,却仿佛若无其事地往回走去。
借着将垂发别到耳后的间隙,梅馥侧目望见那道人影果然跟了上来,她顿时联想起当日将她从马上绊下,丢至此地的黑衣人……
回到房中,梅馥自妆奁摸出一把剪刀揣在怀中,然后迅速爬上床盖好被子。
约莫过了盏茶时间,跟踪者料她已然熟睡,轻缓的脚步这才踏入室内,来至梅馥床前。
许久,被褥陷下去一点,那人在她床边坐了下来。
一只手摸上她的脸,轻轻将她面上的纱巾解了下来,温凉的指间摩挲着她的面颊,梅馥听到那人呼吸猝然急促,手指颤抖得厉害,自她脸上移开,落在她裸露在外的左手上,轻轻握住……
梅馥丢下剪刀,猛然翻身坐了起来。
“是你?”
淡淡的月光下,顾少元清俊的面容显得越发清减,乌黑瞳仁中还蕴着层薄泪,他显然未料到梅馥竟是装睡,一时有几分尴尬,慌忙低下头去,不欲让梅馥看见自己含泪的双眼。
梅馥心情十分复杂,但她还是果断起身,跳下床走向案桌,就在顾少元以为她要赶自己走时,梅馥拿过一个漆盒,从里头抓了把消毒的药粉就往顾少元身上洒。
梅馥动作十分粗鲁不客气,顾少元有些茫然地咳了两声,正欲说话,却被她毅然往门外推。
“快走!回去以后立即用艾草沐浴,且务必服用医师特制的丸药!”
顾少元知道自己责任重大,万不该因为个人感情将自身安危至于度外,可他驻扎在坡顶的大帐中,一颗心却系在这里,每每向下眺望,见到梅馥日益消瘦的身影出现,他便揪心不已,今夜又见她扶住大树呕吐,便实在忍不住心中挂念,突破封锁,悄然来到她的身边。
想起梅馥脸上的青斑,顾少元心痛得无法自持,忍不住再次重重反握住她的手。
“阿馥,活下去,你不是回来向我复仇的吗?我还没死,你怎么能死?”
顾少元这句话,听得梅馥五味杂陈,她明白顾少元这是想激起她心中的动力,毕竟复仇也是动力的一种,只是……她真的还有命向他复仇吗?
梅馥从他手中抽回手,故作潇洒。
“好啊!顾少元,那么你也得给我好好活着,你若染上疫症,完全不能消除我心头之恨呐!”
一瞬间,仿似又回到了少时,她刁蛮任性,他包容忍让,顾少元不但不生气,反而点头笑道。
“好。”
他转身走出门去,梅馥又跟了出来。
“等等……”
顾少元停下脚步,望住她的双眼清亮如水。
梅馥别过头。
“以后,人参鹿茸之类珍贵的药材,不必再送了,那些东西,对疫症没有用的。”
每日她房中总是多出两类珍贵药物,白鹤轩因京中急事,赶回去处理尚未归来,夏雪篱不知她的情况,所以送来的都是预防的药物,至于剩下的那些……
“好。”
顾少元承认得干脆,答应得也干脆。
望着他的背景消逝在夜色之中,梅馥怅然,方才他摸上她脸颊的一瞬间,她险些以为是……
摇头叹了口气,她对自己道。梅馥,不要再自怨自艾了,顾少元说得对,必须活下去。
事与愿违,梅馥的病情一日重似一日,某日沐浴之后,她发现自己腹部的青斑开始鼓起,肿胀,一粒粒似葡萄般,梅馥抖着手拉下衣服,却没有和香苧说,因为不想给她太大的压力。
她每日出来晾晒药材,都会恰巧看到顾少元站在坡顶望着自己,梅馥朝他点个头,正欲离去,却听身后有人清咳,她转过身,呼吸一滞,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将脸上面纱拉了拉。
“不错,见了我和见了鬼似的,和顾少元倒能眉目传情。”
夏雪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梅馥身后,语气含酸,且显然不满她这个动作,伸手便欲抚上她的面庞。
“几日不见,似乎又瘦了些,过来让我瞧瞧。”
梅馥大骇,连退数步。
“国舅请自重!”
夏雪篱皱眉收回手,沉下目光凝视着她。
梅馥怕他察觉自己的失常,忙假笑了一下。
“我方才……为一个重症病人擦洗过身子,还未用艾水消毒,只怕把病气传给你。”
听她如此说,夏雪篱面色稍霁,梅馥走了两步,见夏雪篱大有跟她一起进入瘟神庙的趋势,忙站住脚,有些无奈有些气急。
“不是说过了吗?这里是疫情严重的封锁区,你本来身体就不好,不宜常来!”
夏雪篱哦了一声,双手负于身后,微微笑道。
“我既身负监察之职,前来疫区体察民情乃是应该的,你且带我四处转转……”
梅馥只觉一阵头大,还欲说什么,忽觉两眼一黑,足下发软,差点一头栽倒,但她顾及夏雪篱在眼前,只得咬住牙齿死撑,在夏雪篱反应之前抢先退至一块大石边坐下。
夏雪篱正欲去扶梅馥,一道人影赶上前来,夏雪篱回头,却见顾少元不知何时从坡顶下来了,一脸焦急痛心地注视着梅馥,短暂的错愕后,他慢慢恢复平静,重新望向梅馥。
“怎么回事?”
梅馥咬牙,庆幸他看不见面纱下自己布满青斑的脸,挤出几分笑意。
“没事,这几日劳累过度,有些头晕,你快回去吧!我进去睡一觉就好。”
说着,她悄悄向顾少元使了个眼色,顾少元这才强压下担忧神色,板着脸对夏雪篱欠了欠身。
“国舅乃皇亲国戚,千金贵体,若是不小心染了疫症,少元无法向皇上交代,还是请回吧!若是有异状,少元会及时差人前来禀报。“
夏雪篱秋水长眸淡淡瞥过二人,半晌,方道。
“既然如此,便有劳少元了。”
离瘟神庙不远的地方,停着国舅府的马车,见夏雪篱回来,阿九急忙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瓷瓶子,抖出一粒红色丹药呈给他,劝道。
“主子,这人也见过了,一切都好好的,咱们快回去吧?”
夏雪篱伸手,却没有去取药丸,反而将他手中的瓶子拿了过来,阿九还来不及阻止,他已经将里头的两粒丸药倒在手心。
夏雪篱低首注视着手心的药,勾起唇角,笑意却十分冰冷。
“阿九,没记错的话,血玉丸一共三粒,我让你给梅馥送一粒,现在为何还剩三粒?”
阿九心中本就憋屈,如果反正瞒不过,干脆一吐为快。
“主子,这血玉丸是我师傅倾注多年精力所制,一年才得这三粒,是为了关键时刻让你保命用的……”
他还欲数落梅馥活蹦乱跳的,给她服用那就是牛嚼牡丹等等,夏雪篱却一挥袍袖,将手中的血玉丸弃于地上。
“主子!你何苦和自己过不去!”
阿九错愕,忙心疼地蹲身翻找,夏雪篱却在他头顶叹了一声。
“你还是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