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馥忙于应付夏雪篱的无端找茬,于此事倒也没大在意,直到第二日,她约了人在凤楼谈一笔布匹买卖,那个布商原本就是和梅家的老主顾,十分精明难缠,又看着梅馥是小辈,约莫好诓骗,可惜梅馥精明,寸步不让,你来我往地纠缠许久,这才签下定单,等客人一走,梅馥终于松了口气,让老掌柜给自己上一壶绿茶几样小点,自己靠在椅上,揉着眉心看轩窗外的风景。
酷暑炎夏,万里无云,风里都带着热浪,街上行人也都走得恹恹然,整条京城似乎都沉浸在一股燥热懒倦的情绪中。
梅馥低头喝茶的间隙,街面已是躁动起来,梅馥循声望去,便见一队快马扬鞭开路,将路人分隔两边,官差们拥着顶官家马车徐徐行来,梅馥看清车篷上顾府的标志,不由一愣。
顾少元?
这么兴师动众的,他是要去干什么?
疑惑间,一个低柔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泾河以南嵩州大旱,颗粒无收,多个县又爆出疫情,据闻此症,尚无药物可治,已经死了好几千人,地方郡守镇不住,所以皇上派了顾相前去。”
梅馥回头,衣香扫过,花漪红已是在她对面坐定,他一曲唱罢才下得台来,长长眼帘上还带着未卸干净的淡淡嫣红。
“国舅告诉我的……。”
似乎看出梅馥疑惑,他含笑道,也未解释为何他明明已选择了凤楼,却还和夏雪篱有着牵扯。
梅馥哦了一声,垂下眸子。
疫区凶险,前路未卜。
这么说,那日顾少元出现,是在向自己道别吗?
梅馥心中叹息,面上却若无其事,微笑着提起茶壶倒了满杯绿茶递给花漪红,似乎对顾少元的远行漠不关心,漠不在意。
花漪红不由挑眉看了她一眼。
片刻静默之后,他突然启口,幽幽清唱起一曲南柯梦……
梅馥听闻,手中茶盏猛地一顿。
第一次相识,他陪她在酒楼上一场醉,为的是顾少元。后来梅馥几番情伤,前来他这里寻求安慰,都是在他这悲戚的歌声中含泪入睡的。
梅馥重重放下茶盏,花漪红歌声戛然而止。
她抬眼望着他,不似平日那般热络,声音冷厉。
“今后这曲子,不要再唱给我听了,
花漪红看了她片刻,突然轻轻摇头。
“梅馥,夏国舅,不是你的良人。”
“我自然知道。”
梅馥冷笑一声。
“难道顾少元就是?花漪红你别忘了,我梅家有今天,究竟是拜谁所赐?”
“你误会了,我不是劝你与顾少元重归于好,只是梅馥,我很明白,虽然你如今每日风风火火,看似神采飞扬,可我知道,你仍旧不快乐,你……心事很重。”
梅馥怔了怔,苦笑。
“你这么认为?”
花漪红点头。
“你每日谈完正事后都会在这里小坐,你的眉眼里,充满了茫然疲惫。”
“你在台上看见的?”
花漪红语塞。
这个角落是凤楼西北,位置极偏,而落凤台搭建在凤楼正中,隔得十分遥远,若说是在台上看见的,分明就是扯谎,而他又怎能说自己每日下了台,都会绕路过来悄悄望她一眼。
花漪红于是沉默,梅馥似乎也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凝滞,正不知找什么话题绕过,偏巧白鹤轩急匆匆上楼来,打破了尴尬。
“阿馥,你三个哥哥的下落,我打听到了。”
“什么?”
几乎是瞬间,梅馥忘了方才的微妙,甚至没有注意到花漪红低低的叹息,她一拍桌子站起来,抓着白鹤轩的手臂。
“快说!”
梅家兄弟在夏雪篱资助下离开京城后,就似销声匿迹了一般大隐于市,没了下落,夏雪篱不肯透露,梅馥也无法,自立门户之后,她便央白鹤轩去寻找过,一直没有结果,就在梅馥快要放弃的时候,却突然有了消息。
白鹤轩表情略有些犹豫,但经不住梅馥紧逼,艰难开口。
“你答应我,听了以后,一定要保持冷静,不可冲动。”
这么一说梅馥便更紧张了,手上力道不由加重了几分。
“什么意思?他们、他们出事了吗?”
白鹤轩摇头。
“还不能确定,我南方的一位朋友曾在嵩州,与你大哥梅郁算得上泛泛之交,据闻他做的是药材生意,疫情爆发之后,我这朋友举家搬离嵩州赶来京城,他也曾劝过你哥哥同行,可他执意不听,说是为了重振梅家,必须铤而走险,带着梅家人又往州郡绥西去了……”
“绥西?”
花漪红惊诧,想起夏雪篱之言,失口道。
“那个地方不是疫情最为凶险之处吗?传言已下了戒严令全城封锁,每日都有无数尸体被抬出城外掩埋……”
意识到不对,却已来不及,梅馥听了,脑中轰然一声巨响,踉跄一下,扶住桌沿。
大哥啊大哥!你怎么这么糊涂?
重振梅家,也不能以命相博啊!如果你们都没了,我梅馥就算在京城掀起再大的波澜,即便是斗倒了淮王,又有什么意义!!!
一念之间,梅馥心中已有决断,她猛地转身,再次抓住白鹤轩双臂。
“展墨,我必须去一趟绥西,凤楼及梅家京城的产业,请你帮我代为打理!”
说毕,不等二人反应,便风也似地冲下楼去,只余烟云般的裙摆在转角处一撩而过。
寝殿之中,龙椅之上,小皇帝李玥面色凝重,外头虽是极热的天气,可整个屋里的宫女太监却似身处冰窖般,一个个瑟瑟发抖。
近几日南方疫情爆发,弄得李玥焦头烂额,而朝堂上更是暗涌迭起,夏氏与清流揪住这个机会,又是一番明争暗斗。昨日大殿之上,夏雪篱便提出,此次灾情严重,若是不能安抚民心,只怕会出暴乱,须得左相亲自前去视察赈灾,方能稳定民情。
李玥皱眉,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从前舅舅是针对清流,极尽陷害打压之能事,而如今,似乎打压的重点具体到了顾少元一人身上。
不久前殿前夺妻之事,朝中众臣都还历历在目,于是这政斗之下,似乎都嗅到一丝桃色气味。
可惜夏雪篱巧言令色,一席话说得有理有据让人信服,似乎顾少元不去,便是尸位素餐,枉负清流砥柱头衔的懦夫。
小皇帝李玥气得咬牙,疫区凶险,他怎么能放心自己的左膀右臂顾少元亲自前往,一来朝中能与夏氏对抗的得力助手便少了一人,二来万一有什么差池……
正指望德高望重的老臣们出来反对一下,谁知这些老古板们,认为这正是他们清流一派表现爱民勤政死而后已的大好机会,竟难得与夏雪篱意见一致,纷纷撺掇李玥下旨。
李玥骑虎难下,只得寄望于淮王,两人眼神交汇间,已然心意相通,淮王正欲反驳夏雪篱,不妨顾少元竟淡然出列,自请前往,让两人不知所措。
“天下之治,在万民之忧乐,臣身为一国丞相,当为百官表率,若为一己安危,临阵逃脱,弃万民于水火,则上愧天子,下愧百姓。”
清清朗朗一席话,毫无做作之态,李玥对上他眸中的坚定,到嘴边的话只得打住。
顾家三代清流,就算私事处理得再不堪,一身责任却从不推诿,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顾家祖训,身为顾家的男人,顾少元自小就有这种觉悟。
李玥知他去意已决,不再多言,只命人备下众多珍贵药材,以及艾叶等防治疫病之物,第二日一早,亲自站在宫城上为他送行,细嫩的眉眼凝重而诚挚。
“丞相此去,前路艰险,务必珍重。”
送走顾少元,夏雪篱还不满足,下朝后又来到李玥寝宫,表示此行最好还要加上一名皇族,以表对嵩州黎民百姓的重视。
李玥几个叔叔伯伯都差不多死绝了,唯一可称得上皇族的,便是淮王李宸绍。夏雪篱这念头动的,可谓险恶至极,李玥面色铁青垂首听着,几乎没把龙椅扶手上的谭木珠捏碎。
“舅舅……”
李玥咬牙开口,顿了顿,却到底不敢把底下的话说出。
你既如此热心赈灾一事,何不亲自前往?
夏雪篱面上挂着淡笑,悠悠摇扇看着李玥。
“皇上有话不妨直说?”
直说?李玥冷笑。
不行,这次,他断不能屈服于舅舅淫威,让皇叔也陷入危险当中,李玥鼓起勇气,迎头对上夏雪篱目光,刚要说话,不妨一抹红影由远及近,自殿外而来……
“梅淑人,您不能进去,什么?唉,老奴知道您有皇上特许,可、可是,今日不同,国舅爷在里面呢,哎,你————”
梅馥甩袖,一步跨进寝殿,轻轻瞥了夏雪篱一眼,便对着李玥噗通跪下。
“皇上,妾闻嵩州暴发疫情,民生疾苦,我梅家虽微不足道,但也愿意尽一份微薄之力。”
李玥意外,悄悄瞟了身旁的夏雪篱一眼,见他笑容微敛,盯着梅馥不语,目光一转,问道。
“很好啊!不知梅淑人要如何出力?”
梅馥毅然道。
“妾愿带银钱万两,米粮千斤,药品若干亲入疫区救灾,望皇上下旨放行!”
啪嗒一声,夏雪篱合上折扇,冷冷盯着跪在地上的女子。
“梅馥,你疯了么?”
“我没疯。”
“不许去。”
梅馥白了他一眼。
“怎么?我梅家心系民众,愿意出钱出力,不是好事么?国舅缘何不允?何况……皇上还在这里,我只听圣旨,其他一概不管!”
夏雪篱两道罥烟眉慢慢皱了起来。
看来,她已经得知梅家兄弟的下落,以梅馥的性子,除非将她囚禁起来,否则就算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囚禁么?
夏雪篱思索着这个想法的可行性,丝毫没有注意到李玥看自己的眼神里已经带了一丝复杂笑意。
李玥清咳一声,假装为难地对梅馥道。
“梅淑人啊!疫区很危险的,一不小心感染,可是无药可医,你一个女子,还是……”
“请皇上下旨放行!”
梅馥重重磕了个头,目光坚定不移。
李玥只好叹气。
“唉,好吧,梅淑人真是个烈性女子,舅舅,你说是与不是?”
夏雪篱没有答话,脸色却十分难看。
“朕准了,朕这便赐你通行腰牌一块,可于疫区封锁之地来去无阻,你领了牌子,准备准备便动身吧!”
“谢皇上!”
梅馥叩谢完毕,不再多言,起身而去。
李玥和梅馥是朋友,内心其实十分不忍她一意孤行前往疫区,可是让夏雪篱不痛快,他便觉得万般解气,当下目送梅馥背影离去,却又添了几分伤感。
寝殿中,两人一时无语。
许久,终是夏雪篱打破了沉寂,他微微欠身道。
“皇上,臣思量着,淮王身为皇族,身份尊贵,实在冒不起这个险,臣虽非皇族,但好歹也算皇上血亲,愿代皇室走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