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汉却全不讲理,接连把抬来的纺车全都摔了,指着陈木匠道:“今天你不赔钱,休想我饶过你!”
陈木匠原本还想辩解纺车根本不存在绞断双腿的可能,可现在纺车全都砸了死无对证。
大汉带人把陈家院子里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陈木匠气得浑身发抖还想与他理论,却被周氏拉了一把。周氏明白家里只有他们两个,根本打不过这些人,只能寄望于听到动静的邻居过来帮忙。可听到动静的邻居不少,不过探头一瞧来的都是些彪形大汉,又全都跑了,总算还有好心的,大老远地跑到成猎户家把这事说了。
成猎户马上带了两个儿子赶过来,那时那大汉已砸完了东西带人走了,临走前恶声说道:“明天把五十两银子送到纺厂去,今后别让我再知道你造这些要命的纺车!”
成猎户怒不可遏,“这不是无赖么!明天我去纺厂会会他!”
周氏坐在院子里哭,一边哭一边骂,“咱们这是代人受过,那些纺车是余欢那丫头弄出来的,要赔也该让她赔才是!”
陈家这边哭得热闹,余欢可一点也不知道,回家后给楚淮洗了手脸又照顾他吃了饭,这才和余潭一起去研究带回来的虎骨。
红绡趁机挨到楚淮身边来,娇羞不已地说:“我给王爷亲手制了件袍子。”
楚淮惊恐地看看她:“你干嘛给我做袍子?你是不是也想给我当小媳妇?我不要!”
红绡一哆嗦,手里的袍子就落了地,“王、王爷……你、你、你……”该怎么说?你又傻了?
楚淮的确又被困住了。
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傻子压制得死死的,除了一抹仿佛随时会消散无踪的微弱想法,他连说句话都办不到。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那段日子里,被困在一个最黑暗的角落,随时保持着最高的警觉性,他不敢放松、不敢休息,只有这样才能抵抗住傻子的白痴想法不会将他慢慢侵蚀殆尽。他没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痴傻憨呆,任人欺压凌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仇人龙袍加身,只能看着欺骗背叛他的女人用一种无比怜悯的目光望着他!有谁可以想象,当全世界都是你的敌人,甚至连自己都是必须压制的敌人时那是一种怎样的惶恐无助、怎样的怨恨愤怒?但他一直坚持着!他以怨恨为骨、愤怒为肉,最终重塑了一个楚淮!他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强大,他一点点地引诱着那个傻子,一点点地夺回身体的操控权!可没人知道他的痛苦,也没人知道他下了怎样的决心!甚至为了降低楚安的疑心他连自己的容貌都可以毁去!为的就是能让他达成最终的目的!离开京城之后,他以为他已经开始了,他以为他已经走在了夺回一切的路上,可为什么,他竟又再次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他出离愤怒地嘶喊,指天恨地的诅咒,到最后仓皇无措地恳求,他不要再来一次!他要离开,让他离开!可不管他怎么呼喊,他还是在这里,没有一点机会,看不到丁点光明,简直绝望得让人窒息!
后来他听到傻子一边诅咒他去吃屎一边乐呵呵地腻在余欢身边,他看到傻子回到余家拉过福总管分享一些极蠢的秘密,渐渐地冷静下来,他忽然有点伤感。
坚持了五年,竟落得这样的结果。他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再坚持下去的决心和动力,这些玩意儿很古怪,来的时候坚定如山,消失的时候去如闪电,只要内心稍有动摇,筑好的心房便如将倾之厦,最终都将化为泥土烟尘。
不知道袁振看到他突然转变的丑态后,会是怎样的震惊失望。
四周的空间仿佛更小了,那是傻子的思绪正在蚕食他,从未有过的快速和猛烈,似乎傻子终于下定决心要将他全部抹除,已经习惯了与之对抗的楚淮第一次没有及时撑起自己的屏障,感觉着那些思绪一点点地渗透进自己的想法。他通过傻子的眼睛看见余欢仔细地给他缝制一件粗布衣裳、看见瘦猴悄悄塞给他几颗糖果,看见余潭吊着眼睛打量他、对他说:“今天看你小子怎么这么顺眼呢?”
楚淮笑出声来。当然他听不到他的笑声,谁也听不到。
他还能再坚持五年、坚持到下一个他重夺掌控的契机吗?他已经不敢去想,就算他能坚持,可别人呢?前后十年过去,不仅余潭、桂南王他们老了,就连他和袁振都老了,到时候他们还会找到曾经的壮志雄心,来构画他梦想中的那幅蓝图吗?
曾经鲜明壮阔的前景一点点地染上黑白的颜色,无从挣扎的楚淮越来越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他似乎就要消失了。
他不甘心,却无能为力。
他听见傻子笨拙地跟余欢说着今天现学来的情话,“媳妇,我们生个娃娃吧?”
余欢马上红了脸,楚淮在暗中看着不禁觉得好笑,现在和她说话的是个傻子啊,白天在旁人面前做做样子也就罢了,现在夜深人静,只有他们两个站在院子里看月亮,冻得鼻涕都出来了,还做什么戏?
然后他看到余欢闭上眼睛,朝他微微地扬起头。
傻子呆怔怔地看着她,问她:“你干嘛?”
楚淮真想揍傻子一拳。他看见余欢扭着她垂下的一截腰带,手指头都绞得发白,最后她踮起脚,吻了他的面颊一下。
她吻的是傻子,楚淮也没有一点感觉,不过他努力地感觉着做为自己存在过的最后纪念,便似乎真的感觉到了那温热而柔软的触感。
傻子痴痴的笑声打断了他的想象,他看到余欢垂着头,露出的一角耳尖烧得发红,他又听见她说:“我喜欢你好久了,可是一直不敢与你说,我知道你心里有喜欢的人,却又任由爹爹逼迫你来娶我而装作对此一无所知,我实在是个很卑鄙的人。”
很卑鄙的人……楚淮念着这几个字,感觉怪怪的,又有点涩涩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不过有一种感觉却清晰起来,他想,也许他误会余欢了,这个小姑娘是真心喜欢他的。想通这一点后他颇有些遗憾,因为在他还能做很多事情的时候他没能察觉这份感情,现在他在她身边了,却又成了一个傻子。
余欢又说:“我其实是很自私的,我希望你快点好起来,可又不希望你好,你要是好了,可能就不会留在我身边了。不过,我会努力给你治病的,可是你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治好了是好事,治不好,也有我一直陪着你。”
傻子挠挠头,“那你喜欢我吗?”
余欢笑弯了眼睛,踮脚在他颊边又碰了一下。
楚淮突然有点羡慕傻子。
傻子又问:“其实她喜欢的是你,对不对?”
楚淮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傻子是在对他说话,他也头一回觉得傻子还是具备一些判断力的。不过他没有马上回答,更没有再度可以和傻子对话的惊喜,他认真地考虑着傻子的问题,然后说:“不,她喜欢的是你,你以后要好好待她。”
傻子说:“大恶人,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你变好了。”
截然不同的评价让楚淮骤然冷笑,哪里是好?不过是绝望时蒙蔽自己的软弱而已!但他终是没有再去驳斥傻子,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轻,思绪也开始有些混乱了,罢了,随便吧,反正他都要消失了,就让他也过过当好人的瘾罢。
楚淮再度睁开眼睛时,看着悬在头上的房梁怔忡了很久。
他没想过他还能再醒过来,傻子最终放弃了对他的绞杀,不仅留他一隙残喘,更主动沉寂下去,将身体归还于他。
窗外的天地依旧黑暗,耳畔熟悉的呼噜声打得响亮。楚淮在硬板床上继续躺了一会,翻身起来,没有惊动身边的余潭,又小心地跨过地铺上的福总管,到余潭藏着笔墨的地方取了纸笔悄然出了屋子,到厨房去点了盏油灯,借着豆大的火光,提笔疾书!
他不知道这一次他能停留多久,也不知道下一次还会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他必须要在他还可以掌控的时候尽可能地做一些事情,或许……还可以保护一些人。
楚淮的笔速很快,短短时间内便写满了十几页信纸,正当他又铺开新一张纸的时候,厨房门扉轻响,一个试探又激动的声音自后传来,“王爷?”
楚淮回头看着头发上挂着白霜的袁振,伸手在写好的信纸中翻出三页交给他。
袁振迟疑地接过,快速地将内容浏览一遍,看过后面色发白,“王爷,这是……”这是给他的信,信中尽列他示好于楚安,如何伏低做小释其疑心,暗中转移家财,远离朝野隐居于世。
楚淮道:“若你舍不下你的兵,那终生留在西北,今后向楚安尽忠,做个平乱将军。”
袁振大惊失色,疾步上前抓住楚淮提笔的手,“王爷这是何意!”还不待他将内心疑问说出,他又看到其他的信件,十余张全是写给楚淮的外公、桂南王陈越的。袁振顾不得主从有别,抄起信纸快速地看下去。
写给陈越的信分为两封,一封与写给他的大抵相同,劝陈越交好于楚安,保全族人。而另一封信却是截然不同,信中从桂南反攻京城的兵力布署到京中内线设置无不标得清清楚楚,勤王的名号、可拉拢的皇子等详尽至极!甚至还附上了给彭连宇、李成名两位名将的引荐书信。袁振知道彭、李两位将军不喜朝堂拘束,纯粹是因为心服于楚淮才肯再次出山,可自出淮出事后,他二人便再次远离朝堂,桂南王几次招揽都没有成功,而楚安则走先帝仁政的老路子,对于彭李这种战争疯子自然不会起复。
袁振拿着这两封信双手发颤,给陈越的第二封信无疑便是楚淮重返京城的计划,可其中却独独没有他袁振的位置!
“王爷可是怀疑我?”
楚淮顿时失笑,“怀疑你还让你看这些?”
袁振这才反应过来,单凭这第二封信,楚淮与桂南王便跑不了一个造反的罪名,传出去便是连座九族的大罪!
“你也看到了,我的病并没有痊愈。”再提起这件事,楚淮已没有了最初的愤怒,“你与桂南王不同,他为的是陈家的利益,而你只是尽忠于我,如果我痊愈与桂南王一同起事,那么你便作为我一支奇兵隐于暗处,可如果我将来无法痊愈,难道你要向一个傻子尽忠?为一个傻子去夺天下?原本我还想寻个机会再与你见一面,现在倒是方便,你将给桂南王的两封信都带在身上,明年春天以前,看我状态如何你再酌情将哪封信件发出!”
听出门道的袁振一扫刚刚的震惊颓唐,惊讶地道:“王爷已决定了?”明明上午碰面的时候楚淮还稍有迟疑的。
楚淮垂目看了看自己的手,轻轻点了一下头。“是啊。”
只有失去过才会知道拥有的珍贵!他虽不知那傻子为何放弃大好的机会放他一马,他也感激他,可他经此突变后更加不会轻言放弃!既然给了他机会,他就不容许自己再重蹈覆辙,再次因那两个贱人而陷入到无边的黑暗痛苦中去!
袁振喜出望外!伸头又去看楚淮正写着的那封信,“这封是给谁的……”
才看了个开头,是个“余”字,后面写了小半张的信就被楚淮掩住了,楚淮将那明显还没写完的信折起来随后揣进怀里,转开身踱了两步,问道:“你之前说镇中有许多异动之人,那些人可还在?”
袁振以为那信是给余潭写的,便没有继续追究,肃色道:“还在,我入夜时曾跟踪过一个,似乎是北狄人!”
楚淮皱了皱眉,“大约有多少人?”
“不好说。少说十几个,若有更多的藏于暗中我也未必能够发现。”袁振恨恨地捶了一下墙壁,“韩进也不知干什么吃的!竟任由这些探子突破边防潜到镇上来,现在正是北狄最苦最寒的时候,达瓦术定然要有动作!”
楚淮五年未接触战事,再听这些将领敌军的名字都有些陌生,袁振没有察觉到他的沉默,继续道:“我明天去关北城,不管用什么方法,总得让关北巡抚和韩进有些提防才行!”
楚淮点点头,“之后你就回西北吧,你在西北久不露面恐怕也会引人怀疑,在我痊愈之前你都不要再来找我,安心守好西北。”
袁振虎目微红,眼中现出不舍之意,却还是点头应下,“王爷放心,我袁振要给王爷打下大好江山,可不是拿破碎山江出来丢人现眼!”
楚淮一拍他的肩膀,两人相视而笑。袁振突地侧耳细听,短暂的寂静过后,他低声道:“王爷房中刚刚有动静,不过那人并未出来,可是太师?”
楚淮轻轻抚了下胸口揣信的位置,想着余潭在自己的计划中那不可或缺的作用,头一回犹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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