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到丁小小会主动对我提出希望和我成为朋友。她看上去是那样的一种人,在任何场合自始至终都冷冰冰的,不会多说一句话,对任何人都会留一个心眼,不会把自己的事情和别人分享,遇到困难不会请教别人,更不会和别人一起讨论如何解决遇到的问题。她总像昂起高贵的头颅的高高在上的公主,时时需要别人向她顶礼膜拜,即使自己做错了事也绝不会承认是自己错了,甚至时不时地还会冷嘲热讽几句。她颇有主断,总是在事件的圈子外面冷眼旁观,再出其不意地把自己的意志和想法告诉那个她认为值得诉说的人。她离群寡居,看不起身边的大多数人,不会把这点当作是自己的不好,却反以为荣。因此当丁小小突然向我提出希望做我的朋友的时候,我几乎惊讶得嘴巴都无法合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了好长时间,直到确认她的确是在认真地说话而不是在开玩笑——她这样的人似乎永远都不会开玩笑——时,我才也像她那样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同意了她的请求,于是我们就这样成了朋友。
其实,虽然丁小小有些不合群,和她做朋友一定会感到比较累,也比较闷,但我也不会一无所获。她是戴维的秘书,据她所言还是戴维的情人,今后在基地的地位自然非同一般。戴维的两个新秘书之中,梅达林说话直来直去,口无遮拦,活像一个傻大姐,戴维这么谨慎小心的人不会把很重要的事情交给她办理。相比而言,丁小小就沉稳了许多,虽然她的性格很难让她和其他人打成一片,但戴维往往需要这样的人,托付一些重要的事,而不至于担心不小心泄露了口风。如果我和丁小小成为朋友,今后对探听一点戴维以及火舌计划的秘密都会大有帮助。即使在这些方面没有什么帮助,说不定今后如果我离开了基地——我认为那是必然的——我还可以向她学做酒香玫瑰蜜露,不致于因生活困顿而饿死在街头。
丁小小见我几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兴奋得脸上微微泛起了红光,拿起那个细长的玉瓶又要往我的杯子里倒酒香玫瑰蜜露,以一种独特的嗓音说道:“既然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便不能吝惜任何自己的宝贝,来来来,我们把这瓶东西喝光吧。”
我急忙拉住她的手,制止她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再随便享用了,您还是留着以备今后的不时之需吧。”
“今后?难道今后还有用得着它的地方吗?我可不想把这些东西给今后的那些什么凡夫俗子糟蹋了。戴小姐,您和我皆非俗人,正好可以用此至高至纯之物,不必推辞。”她终于又在我面前的杯子里倒上了一点蜜露。
“大管家也非凡夫俗子,既高大又英俊,当可配得上如此稀罕的蜜露啊。”我看着杯中之物由衷地叹道。
“大管家?他难道不是一介俗人吗?他虽然仪表堂堂,衣着光鲜,可称为世上少有的美男子,其实把那一层华而不实的外衣剥去,就会发现他并无多少真才实学,腹内空空如草莽而已,思想上也淫邪浪荡如登徒子罢了。”
“如果他真如您所说的这么无用,又怎么会成为基地的负责人呢?”
“您以为基地的负责人就一定是真才实学、思想纯洁干净的吗?基地负责人的任免条例里可没有这一条呵。”
“您见过基地负责人的任免条例?”我对有这样的文件存在而感到非常惊讶,但仔细一想就可以明白,基地如此大的组织,当然应该有章程以及主要领导人物的任职资格和任职办法之类的文件了,丁小小作为戴维的秘书,见过这些文件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不料丁小小却说道:“任免条例?有这样的东西吗?”
“可是刚才您提到任免条例的啊。”
“我没有说我见过这个条例,是不是有这份文件我都怀疑。”
“可是戴维和任免条例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我知道戴维是怎么当上基地负责人的。”
“啊?您……您知道?”丁小小的话总是让我惊讶得合不拢嘴,“他是怎么当上基地负责人的?难道其中有什么……”
“您是指‘猫腻’吗?可是我不想说这些,说起这样的话题就让我感到很不舒服。今天是我们成为朋友的好日子,不要让那些令人扫兴的话题搅了我们的清致。”
我从丁小小的话语中明显感到她对这个话题的不快,便住嘴不问,两只手指轻轻地捏起面前的那只小杯子,仔细地品了一口这份特制的酒香玫瑰蜜露,果然感到入口醇香,颇有一些熏熏然的酒意,又有一丝露水清清的甜香,萦绕在柔软的舌尖,凉凉的,滑滑的,让人感到特别爽快、舒服。我这才有点懊恼自己喝第一杯的时候真是太过粗鲁了,竟然没有真正体会到这蜜露中的奥妙。
我浅浅地抿了一点蜜露,就像面对一个难得的宝贝似的那么呵护着它,只用嘴唇轻轻地碰了一下,再用舌尖悄悄地沾了一点,便放下杯子,看着丁小小说道:“如果诚如您所说,大管家外表荣华,腹内却是草莽,不堪用此蜜露的话,那么侯凯胜侯医生一定可以当此殊荣了,他可是有真才实学的大家啊,远近闻名的医术不是别人任意给他戴的高帽。”
“就是您和他争吵的那个人吗?”丁小小看上去依然颇为不屑。
“正是他。”
“这个人尤其喜欢卖弄,虽然有一点细小本领,肤浅道术,却搞得像就怕全世界的人都不知道他的本领似的。这样的人肚里虽然有一点文章,但包裹在文章外面的却是一层又一层虚伪的皮囊,剥也剥不尽,清也清不光。对于这样的人我无话可说,因为我根本就不喜欢他,自然也不会把他当作我的座上宾。如果这种人能有机会喝到我的酒香玫瑰蜜露,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您真的这样看他?”我对她的这种新鲜解释颇感兴趣。
“我奉劝您一句,戴小姐,不管您和他以往有过什么样的交往,甚至在感情上有过什么样的交流,为了您自己好,您最好还是和他保持远一点的距离吧。与这种人浅浅来往可以,却绝不
能深交,否则最终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如果真的像您说的这样,那他真是太可怕了。不过我和他交往以来,虽然有些时候也觉得他不太可靠,喜欢卖弄,甚至花言巧语,但还不至于像您说的那样会让我吃大亏。”
“如果您不相信我,执意要和他交往,我无法拦阻你。不过我要提醒的都提醒到了,今后怎么做还是在您自己。我虽然是您的朋友,但您如果今后真的吃了他的大亏,找我帮助,我那时也未必能帮得到您了。”
“不过我仍然要感谢您的提醒,我今后和他交往时会特别注意。”
“唉,”丁小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道,“其实基地的人才真是少得可怜,数来数去,也多是一些碌碌无为、好高骛远之徒,甘心于自己的一点点职位,却不思进取,可叹可惜。”
“我的看法和您的有点不同,我认为基地人才不少,很多人都在自己的本职岗位上勤勤恳恳,为基地的建设和发展甘愿做一只只小蚂蚁呢。”
“哼,哼哼,”丁小小冷笑一声,“勤勤恳恳,安守岗位?只有天真的小朋友才会有这种天真的想法。哪有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哪有不想当经理的员工?勤勤恳恳,安守岗位?我听见的只是他们无可奈何的叹息,绝望中的呼号,看见的只是他们无动于衷的冷漠,暴风雨中的挣扎,哪里有铿锵的言词,哪里有稳如泰山的磐石,哪里有光彩夺目的才华?”
“听您这么说,我感到十分惭愧,因为我觉得自己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什么才华的人。”我的目光有些黯淡。
“不,戴小姐,您不必妄自菲薄。如果您也是那样一个庸俗的人,就不可能得到大管家的赞赏,也不可能得到技术部主管这样的高级职位,更不可能得到我的青睐。我能从您的眼睛里看见您的不安,您内心的躁动,您渴望有所表现,您渴望作出一些成绩,尤其是您眼睛里还有一些特别的、一时难以说清的东西,这些都使您显得如此地与众不同。说实话,自从我看见您的第一眼起,我就被您深深地吸引了。”
“啊,是么?刚才您说‘一时难以说清的东西’,是指什么呢?”我好奇地问道。
“现在还很难说,它一直留在您的眼睛里,藏在您的目光中,虽然未必能看得出来,但是我能感觉得到。”
“您……您从何得知?”我对丁小小的论断感到非常惊奇。
“我今天初次见到您,就产生了这样的印象,就有了这样的感觉。您觉得我说的是这样的吗?”
“我无法肯定,但好像我正是这样的人呢。”我浅浅地笑道。
“是啊,我看一个人绝对不会出错。我希望戴小姐是这样的人,所以您才做了我的座上宾。大管家不是,侯凯胜也不是,所以他们永远不会成为我的座上宾,我的酒香玫瑰蜜露也永远和他们无缘了。”
我默然无语,把那只小杯子拿在手里又细细地品尝了一口,心里却在想着其他事情,因此这一口玫瑰蜜露只觉冰凉,却没有留意已然又只剩下了杯底。
其实我心里还有一点默默的紧张,我和丁小小在今天晚上才第一次见面,而且所见的时间并不太长,但她似乎对我有了很多的了解,甚至连我的性格和喜好都猜得八九不离十,这让我暗暗心惊,也让我再一次认识到眼前的这个人果然不同凡响,决不可把她当作一个普通人看待。
“您觉得我家酿造的酒香玫瑰蜜露如何?”她看见我杯中又空了,便坐在我的对面问道。
“说实话,除了有一点清凉的甜味外,我不觉得它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口不应心。”
我看见丁小小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大概还从来没有人对她引以为豪的酒香玫瑰蜜露有过这么直接不客气的评价。不过她仍然会强词夺理,为她的蜜露辩解。
“不过,这支酒瓶和这两个杯子倒是很特别,十分精致可爱,很符合一个爱美的女孩子的审美情趣,我倒是蛮喜欢它们的。”
“既然戴小姐喜欢,不妨把它们带走吧。”丁小小的嘴角终于十分勉强地露出了一点微笑。
“不,不,这些都是您珍爱的器物,我可不能把它们拿走。”
“它们虽是无生命的器物,却也和有缘人相投的。您和这两只杯子和瓶子既然有缘,它们能够得到戴小姐的欣赏,在戴小姐的手里使用,也是高兴的。不仅它们,就算是我,也为它们找到合适的归宿而感到高兴。请戴小姐千万不要推却。”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推辞的话,可丁小小早已拿出一个小盒子把杯子和瓶子都仔细地包裹了起来,塞进我的手里。我只好道谢。
“戴小姐,既然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们今后就应该多有来往,这样才能很快熟识起来。这幢小楼既然是您以前住过的地方,您对这里也很熟悉,今后就麻烦您多往这里跑了,这幢小楼的大门随时都为戴小姐打开。”
“既然丁秘书如此热情,我也不好推却,非常高兴接受您的热情款待和邀请,我今后一定常来。和您聊天让我感到非常快乐。”
“您真的感到很快乐?”
“是的。”
我看见丁小小长长的睫毛下面亮了一下。
“以前从来没有人这么对我说过,看来我和您做朋友真是对了。您也让我感到非常高兴。”
我辞别丁小小,抱着那个装着酒杯和酒瓶的盒子走出门来,外面清风拂面,花香袭人,方才觉得此时的心情早已开朗了许多。能和丁小小做朋友本不应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今晚我和她交朋友却显得特别顺利,顺利得都有点让我不敢相信。如果我对侯凯胜说我和丁小小成了好朋友,他一定会惊讶得嘴巴都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