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刚到基地的时候,一直以为自己与众不同,是属于优秀的值得关注和培养的那一类人,兼之自己拥有自负的美貌和被颇具影响力的大人物推荐的特殊背景,因此即使自己任性一点、调皮一点、耍坏一点,也会得到基地领导的另眼相看和别样对待。马教授不也曾经对我说过吗?我是陈主席亲自选定的助手,他一定会对我格外地关心和扶持。虽然我刚到基地不久,陈主席就不幸罹难,但我的这种与众不同的感觉从来没有泯灭过。
这种与众不同的虚幻感觉大概就来自于大学期间自信心的极度膨胀,因为在那时我几乎在各个方面都一直比其他同学要优秀得多,经常得到老师和周围同学不加选择的青睐,即使偶尔犯了错也能得到大家的谅解,从来不会因一点点大错或小过而稍受责罚。唯一对我说过一点重话的就是宿管员“土肥婆”了,但是她说的话也就是那样,你可以理之,也可以不理之,从未会对我的身心完成真正严重的伤害。于是我天真地想道,即使工作了,即使在这个偏远的封闭的基地不也是如此吗,人心、人性不管到哪里都是共同的啊。
我就是怀着如此自负的心理一直在基地这样工作和生活着,即使那天约了小兰去寻找马艳丽被关押的地方、通过通风管道爬进大管家所住的洋房的房间里时,我也没有把它当作是一件很严重的事,甚至还为此兴奋不已。之后发现小兰被抓,我心里还在想,凭我在基地所处的特殊地位,和大管家说一声,他总不会太为难小兰吧,说不定还会把小兰放了,毕竟小兰可以算是“我的人”。
可是直到此时,直到我眼睁睁地看着小兰在我的怀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的时候,我才明白,我才彻彻底底地明白,之前我的那些幼稚可笑的想法只是我不切实际的一厢情愿呵,我错得太厉害了,这可是“要命”的错误啊!小兰就是摆在我面前的活生生的血淋淋的例子。小兰在基地也可算作出类拔萃,至少在她作为佣人提供打扫、洗衣、照料等方面来说,基地里几乎没有其他佣人再比她做得好的,她也曾一度得到陈主席和大管家的青睐,不是吗?可是,即使对于这样好的一个人,也只是因为一点点的过错(而且这次过错主要还是因为我造成的),她便被关押,被拷打,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最后不得不含恨九泉,早早地结束了她那年轻可爱的生命。
我又能如何呢?或许前天晚上我夜探乐康居,不是因为我与众不同而没有受到如小兰一般的凄惨下场,而纯粹是出于侥幸才逃过一劫,纯粹是出于侥幸才没有像小兰一样被发现。如果那次行动真的被什么人发现了,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的呢?我简直不敢去想,因为一想到可能会被发现,我就感到此刻血淋淋地倒在地上的人那个人不是小兰,而是我这个几乎“一错再错”的戴琼了。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由是我也更加清楚,今后我再想有所行动时,必须格外小心,绝不能被任何人发现,绝不能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就是对的,自己就是有能耐的,自己就是与众不同的。但对我这样经验不足的人来说,要做到这一点太不容易了,我必须精心策划,深思熟虑,不能在任何地方露出马脚。如果……如果在基地有一个内部人可以帮我的话,或许会对我更有意义,成功的把握性可能会更高。
可是,谁会帮我呢?在基地怎么样才能找到这样一个可靠的人呢?
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侯凯胜。可是我对这个人不是很放心,今后有机会的话,我还是要观察一下,以确信他是不是真的会帮我。但在目前只有我一个人的情况下,恐怕我所从事的那些探查秘密的行动不得不暂缓一下了。
亲爱的读者,虽然我说了很多上面的话,但其实这些百转千折的想法在当时只是在非常短的时间里出现的,在当时的情况下,根本没有太多的时间容我仔细考虑,如果我真要仔细考虑的话,也只有在回到落霞小楼后再做打算。
而且我最后也只能考虑这么多,因为戴维已经开始说话了:“蜜思戴,我为在基地出现这样的不幸而感到难过。我听说小兰和你的关系很不错,你们也曾经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我刚才似乎听见她称呼你是‘姐姐’,而不是‘主人’,可见平时你们的关系的确很好。”
我看着戴维,不知他下面想说什么,因为只有当我和小兰单独相处的时候我和她才会以姐妹相称,当有外人在的时候她也只会称我为“主人”,刚才她叫我“姐姐”,实在是无意之中真情流露的结果,不意被戴维听见,不知他又会拿这件事做什么文章了。
“我请蜜思戴节哀顺变,不要因为这件谁都不希望发生的不幸事情而影响你的工作,”戴维继续说道,“你作为我的得力助手,还有很多重要的工作需要去做呐,我不希望你因为这点小事而消极沉沦,甚至影响你和我之间的关系,你懂吗?”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口不应心地说道:“您放心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很好,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至于小兰,我会托人安排她的后事,就不劳你费心了。我看你精神不振,最好休几天假,等你精神好一点了再到我这边来。”
我坐在那张椅子上,一动不动,我根本没有力气再挪动一下身子了,我真怕稍一动弹就会摔倒在地,跌得鼻青脸肿。
我就这样坐在那张带血的椅子上看着戴维吩咐王大福等人把小兰的尸体抬出了这间屋子。
一切都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这间屋子又恢复了它之前的寂静,寂静得甚至有些可怕,寂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这不是一间正常的屋子,这间屋子里面堆满了碎砖、断木条,现在在这些碎砖和断木条的中间,还有点点滴滴小兰的血迹,还有像小兰这样惨死的人的冤魂。
现在即使我想在这间屋子里再待一会儿也不可能了,因为戴维已经吩咐他人拉着我走出这间屋子,并且把门锁上了。
我就这样恍恍惚惚地走出了乐康居,跌跌撞撞地走回了落霞小楼。
当我打开门走进客厅,看见正对着客厅的那张椅子时,心中不知
是怨恨还是难过。在我面前的这张椅子,仿佛已不是给人休息之物,而是充满了怨毒和忿恨的灵物。我不知道这幢小楼里为什么会摆着这样一张椅子,这张椅子又是从哪里来的,虽然它平淡无奇,虽然它和其他的椅子没有什么两样,但在我的眼里,它却是恁般地不同,仿佛在岁月的历练中有了生命似的,变成了魔鬼,是终日伏在这幢小楼的客厅里等待一个又一个不幸之人的魔鬼。
然而我现在尚无法顾及这张椅子,我扶着栏杆走上楼,步履蹒跚地走进房间。房间的窗户开着,阳光把整个房间都烤得热气腾腾,把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明亮耀眼。我的眼睛已经被炽热强烈的光线灼痛,一时无法睁开,无法看清面前的事物,一切都好像在梦中,朦朦胧胧,似不真实却又真实,像是真实却又虚幻。我的手扶着那些桌子、那些椅子、那些橱子、那些柜子,它们都是小兰曾经一点一点仔细擦拭过的东西啊,至今还很清爽,看不见一点灰尘的痕迹。
我在窗户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斜靠在椅背上,身体尽量懒洋洋地蜷缩在椅子中。炽热的阳光正好照在这张椅子上,落座的地方已经火烧般的滚烫,可是我丝毫不在乎。当我坐进椅子里的时候,阳光便直直地照在我的身上,我感到身上的温度越来越高,当手不小心碰到衣服的时候,就像碰到了一块火炭,猛然被烫了一下,触电似的急忙甩开。可是我丝毫没有移动的意思,依然这样坐着,一动不动地坐在烈日中。我不知为什么会想这样“虐待”自己,大概就是为了让太阳把我烤化吧,如果我被烤成了一团烟,一片雾,随风飘散,或许也就无所谓了。
我就这样坐着,这样纹丝不动地痛苦地坐着。
痛苦有时也是一种幸福,一种无奈的幸福。
我身上的汗水在不停地往下流着,我似乎感到身下的椅子上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但很快它就被烈日蒸发,被蒸发了的汗水又变成了胶水,把我的衣服和肌肤紧紧地粘在一起。我不知道经过这样一番熔炼,身上的衣服会不会被熔化,和肌肤合为一体。但即便是被熔化了,即便是和我的熔合了,又能怎样呢?
我感到口干舌燥,嗓子里好像着了火似的。水瓶和水杯就在旁边的桌子上,只要我从椅子上坐起来,伸手就可以拿到。但是我仍然蜷缩在椅子里,一点要起来的意思都没有,于是也就没有去拿近在咫尺的水瓶和水杯,于是也就没有去喝一点点水,于是也就任太阳喷出的烈火把我的嗓子烤干,于是也就横了心不再理会那些“远在天涯”的会消磨我意志的液体。
这是我自己想遭罪,这是我自己想折磨自己,这是我自己想使自己痛苦不堪。可是,和小兰所遭受的相比,这点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就这样坐着,一直就这样坐着。
可恶的太阳啊,你为什么还没有把我烤化?你为什么还没有把我晒干?
就在我发现这轮烈日把我烤化和晒干之前,它竟然远远地逃到了西方,极大地削减了它的威力。当窗外终于有第一线凉爽的微风吹进小楼的时候,我的身体好像突然从枯萎中活了过来似的,立即充满了生机。
一旦我的身体重新活过来以后,我的头脑便也紧随着活了似的,各种各样的问题开始你推我攘地涌了进来,一时乱七八糟,把我小小的脑袋塞得满满的,可是尽管如此,仍然有无数的问题从四面八方蜂拥着要抢进来。
窗外天色已渐渐黑暗,空中已能看见高悬的明月和点点的繁星。
我似乎还没有从失去小兰的痛苦中走出来,或许未来的几天都无法走出来了。每当我脑海中出现小兰的影子时,就越想越觉得愧疚,越想越觉得痛苦,越想越认为她的不幸完全是由我造成的。
我……我就是个刽子手啊!
小楼里只有我一个人,即使夜色渐渐来临,我也没有丝毫想点灯的意思。我感到此时我的心情正适合黑暗,在黑暗中我反而更加安心。是的,我要把自己藏起来,深深地藏在这片黑暗之中,这样就没有人看见我的悲痛,没有人发现我的憔悴了。
小兰走了,我只有更加寂寞。没有小兰在,只有孤独能陪伴我。
然而此时偏偏有人不让我好好地体会这黑暗的寂寞,不让我好好地享受这孤独的滋味。我看到花园里忽然亮起一束灯光,灯光正朝我的小楼过来。
是谁?是谁偏要在这个时候来打扰我?
无论来者是谁,我都不想被他打扰,于是走到窗前,“啪”地一声关好窗户,又“哗啦”一声拉上窗帘。屋子里立刻昏暗下来,虽然眼前的景象更加模糊,但我此刻宁愿在这模糊中独坐苦守,也不愿和别人促膝长谈。
来人很快就到了门外,我听到了“啪啪”的拍门声。
我没有回应,只当自己不在屋里。
可是拍门声没有停止,继续响着。不仅拍门声继续响着,而且还有人声大声喊了起来:“戴小姐,戴小姐,请把门打开。”
这声音十分熟悉,侯凯胜来了。
我为什么要见他?为什么要让他进屋?
我仍然没有回应,继续独自坐在楼上的椅子里。
拍门声在继续,喊声也在继续。
“戴小姐,快开门,我知道你在屋子里,快来开一下门吧。”
拍门声和喊声都很吵,让我颇感到厌烦,我很想冲过去大喝一声“住手”,再大喝一声“住口”。
可是我还没有冲过去之前,我忽然想起了一首儿歌,儿歌唱到:“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妈妈回来,快点开门。”可是,唱这首歌的不是小兔子的妈妈,而是一匹狼,是想吃掉小兔子的大灰狼啊。
此时在门外拍门的,到底是兔妈妈呢,还是想吃掉兔子的大灰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