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热,但更热的却是人心,原本不怎么引人关注的塞外之战,自打捷报到京之后,拢共才一夜的时间,满京师里便传扬开了,人人都在议论此事,宛若不就此事表一下看法便是跟不上潮流似的,弄得熟人间相见都会不自觉地问上一句:“知道不?塞外又胜了。 ”那情形简直就跟寻常问人“吃了没?”一般,于是乎,塞外风云顷刻间成了朝野关注的焦点,至于越王李贞之勇名么,则已提到了一个令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如此一来,有些人可就坐不住了,一片胜利的翻腾中,一股子暗潮开始在京师里涌动了起来。
时间委实是一剂冲淡记忆的良药,随着时间的流逝,原本因受汉王李元昌谋逆所牵连而衰败下去的天香楼(也就是原先的京师第一酒楼万花楼)经历了一段惨淡的经营之后,渐渐又恢复了元气,并凭借着深厚的底蕴逐步又成了京师中排名最靠前的酒楼之一,虽比起其最鼎盛时期那等独霸京师的盛况来说,尚有着一段不小的差距,可生意大佳却是不争之事实,这不,尽管天气热得够呛,可上天香楼来用膳的客人却依旧多得很,若是不提前交待的话,别说四楼的顶级包厢,便是二、三楼的普通包厢都难以轮上,那等火爆之情景还真是令人垂涎三尺的,今儿个的天香楼再次毫无例外地爆满,别说包厢了,便是一楼的大厅都客满为患了,小二们忙碌之余,拿赏钱都拿到了手软,个个笑得嘴都快合不拢了,然则,相比于楼下的热闹来说,位于最顶层的数间包厢却是静得很,十数名身着店小二服饰的彪形大汉把守着楼梯口,所有试图往楼上走的客人,全都被礼貌而又坚决地挡了下来,却也无人敢对此有不满的表示,毕竟满京师的人都知道此楼的后台老板乃是魏王殿下,谁也没有在此地放肆的胆子的。
听涛轩,其名称虽没变,可装璜一新之后的听涛轩却早已不再是原先那等富贵逼人的模样,陈设简单得很,然则无论是房中低矮的几子、稍高的书桌、墙上的书画抑或是墙角的盆景、窗台上的花卉等等,无一不显得古朴而别致,处处透着温文尔雅之气息,此际,宽敞而又亮堂的听涛轩里只有两人默默地相对坐着,别看这两人都是一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文士装扮,然则,若是有知晓他们底细之人在此,一准会惊得叫出声来——这二人赫然便是户部侍郎苏勖与吏部侍郎李千赫——魏王一系在京的人马中,苏勖的官衔并不是最高的,然则,他却是实实在在的指挥官和大脑,出现在做为魏王一系在京师最大经济来源的天香楼中,一点都不让人奇怪,可越王李贞在京师之人手中官衔最高的李千赫也在听涛轩,那可就很有些子惹人猜想了,更有意思的是——这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地跪坐着,别说开口说话了,便是动都不曾动过一下,就宛若两尊泥菩萨一般。
两人都是心机深沉之辈,耐性都不缺,然则时间对于苏勖来说却是宝贵得很,着实浪费不得,虽说还是猜不透李千赫的来意,可他却不想再这么无言地默坐下去了,伸手端起了几子上的茶碗,展颜一笑道:“延廷老弟请。”
苏勖这一开口,便算是打破了彼此间沉默的默契,李千赫倒也没做作,笑了一下,同样伸手端起了已有些凉了的茶,回了一句道:“慎行兄请了。”
“延廷老弟可是为了明日之朝议而来?”苏勖跟李千赫打过不少交道了,知晓对方不是啥善茬,也不打算跟李千赫兜圈子,索性摊开了来说。
李千赫还真没想到苏勖会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直奔主题,一时间有些子反应不过来,好在李千赫掩饰得好,假借着放下茶碗的当口,飞快地调整了一下心态,笑着道:“也是,也不是。”
“哦?此话怎讲?”苏勖心中一动,貌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李千赫笑了一下,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倒是问了一句:“慎行兄,柳亭世侄一手文章书法着实了得,诗文也属上乘,慎行兄家教有方啊,实是令小弟羡慕不已。”
苏煖,字柳亭,苏勖之长子,如今已年满十八,已到了能推荐为官的年岁——按唐制,似苏勖这等有着驸马都尉之身份者,其子弟皆可推荐入朝为官,亦可参加明经、进士之类的科举搏出身。苏煖自幼好学,文武双全,但却不屑走荫庇之路,而是参与了明经科的考试,本科已中选,目下已到了选官的时刻,只不过能不能算上以及能选上何等官就得由吏部说了算了,而身为吏部侍郎的李千赫恰巧就是主持选官之人。此时李千赫突然提起了此事,立马令苏勖心中为之一沉,只不过苏勖城府深,并未带到脸上来,只是笑着摇了摇手道:“延廷老弟过誉了,犬子年少轻狂,实难当老弟如此赞誉,尚需多磨砺些年月,为兄打算令其先出京游历一番再定行止。”
苏勖的话虽说得客气,可内里的意思却表达得很明白,那就是告诉李千赫,别指望用苏煖的选官之事来胁迫自己,大不了这官不做了,也没啥不可以的,这话李千赫自是听得懂,不过也没点破,反倒笑了起来道:“慎行兄所言有理,此所谓玉不雕不成器也,然则,虚耗时光也不是个办法,慎行兄以为呢?”
苏煖是苏勖的骄傲——因着身为魏王李泰之心腹谋士故,苏勖几乎没有自由的时间,可以说苏煖能成才完全是靠着自身的努力与勤奋之结果。身为父亲,苏勖对于自己这个长子是有着深深的愧疚之心的,可要他拿原则来补偿,却也是绝无可能之事,此时听李千赫如此说法,心中虽甚是气恼,可脸上却依旧是如春风般的笑容,淡淡地道:“古人云,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此诚至道也,某不敢违,且令小犬行之无妨。”
“斯言大善!”李千赫哈哈大笑着鼓了下掌道:“慎行兄真挚人也,小弟叹服,然则,依小弟看来,两者并行不悖似乎更佳。”
苏勖实不想就此事再多深谈,笑了笑,不再开口,可李千赫却宛若未察觉苏勖的态度一般,笑呵呵地道:“慎行兄恐有所不知罢,柳亭世侄已向吏部呈文,自愿出塞为官,其文中所言之‘男儿有志在四方,当以热血卫天下’,实令小弟叹服其鸿鹄之志矣!”
李千赫此言一出,立时如同一记重锤一般砸在了苏勖的心头上,饶是苏勖再深沉,脸色也不禁变了变,默默地跪坐着,良久不一言,老半会之后,这才摇了摇头道:“痴儿既有志如此,某心慰之,愿去便去好了。”
见苏勖死活不肯松口,李千赫也甚是佩服其风骨,然则却没忘了自个儿此行的目的,一待苏勖感慨之言落定,立马笑着接口道:“塞外虽苦了些,然则正是大有可为之所在,建功立业非难事矣。”
这话听起来倒是不假——塞外如今风云变幻,大唐扩张之势已是如同雪崩一般不可阻挡,而官吏又着实缺得紧,能到塞外混上一段,官衔随着大唐扩张之势而高升自是必然之事,可也得看人不是么?至少对于非越王一系的官员来说,去塞外就未必是个好选择,更何况是苏勖的儿子,没被李贞派去当炮灰就算是宽仁无度了,至于升官么,几乎是没有啥可能性,苏勖并非不明白其中的关窍,也清楚李千赫既然敢如此说,那苏煖去西域之事只怕已是无可更改了,心中不由地一疼,但脸上还是很从容,浅笑一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某老矣,却也管不得那么许多了。”
“慎行兄此言谬矣,兄正值当年,何来‘老’字一说。”李千赫见苏勖强自镇定的样子,便知道时机差不多成熟了,笑着说了一句,也不待苏勖接口,立马转移了话题道:“某已接到安西大都护府之呈文,伊州刺史程葛将调任新设之明州(原疏勒国全境)刺史一职,如今伊州刺史已是出缺,不知慎行兄可有人要荐否?”
李千赫此言一出,苏勖的心立马抽/动了一下,已然明了了李千赫的来意——所谓的‘有人要荐否’只是个托辞罢了,实际上,这就是越王一系开出来的合作条件!苏勖也属关陇贵族出身,秉承了关陇贵族一向的关中本位,然则,苏勖毕竟是个智者,眼光还是有的,倒也不局限于仅仅只盯着京师之地,在他看来,塞外诸般举措实施之后,必然会走向强盛,倘若不是李贞上位的话,那西域之地一准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故此,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他都不可能坐视李贞势力再进一步地扩张下去了,此番安西捷报一到京师,他便已然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给安西下下绊子,为此,也已经和礼部侍郎叶凌彻夜达成了共识,双方势力决定在朝议时共同进退,然则,当李千赫提出要由魏王一系来掌控伊州之际,苏勖的决心立时出现了丝动摇。
伊州乃是安西开得最早的州,其富庶程度仅次于和州(也就是原先的于阗国全境),在塞外目下的六州中排在第二位,可因其处于关内与关外的交接处,能扼守住伊州就相当于扼住了塞外六州的咽喉,其战略地位之重要性比起其他诸州来说要高得多,按苏勖与叶凌原先商议的计策来说,其目的也是想往安西掺沙子,还真没敢想能谋到伊州刺史的位置,而今李千赫竟公然将伊州刺史之位端了出来,又怎能不令苏勖怦然心动的,若是换了个人,一准是立马满口子答应了下来,可苏勖却不是旁人,作为一名智者,他绝不会在没搞清李千赫此举背后的目的前便轻易应承些什么,只不过他想来想去却还是想不透李千赫此举的真实用意何在,也就没敢轻易地开口,只是笑着不说话。
苏勖不开口,李千赫也就不再多言,笑呵呵地起了身,拱了拱手道:“慎行兄事忙,小弟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苏勖没想到李千赫竟然不等个结论便起身走人,一时间有些子反应不过来,愣了一下,这才起了身,嘴唇嚅动了一下,到了底儿还是没出言挽留,只是笑着道:“延廷老弟好走,为兄就不送了。”
“留步,留步。”李千赫笑着点了点头,一转身出了听涛轩,头也不回地便往楼下走去,数名其带来的长随立马跟了上去,簇拥着李千赫下了楼,出门上了马车,便这么地逍遥而去了,只留下苏勖一人在楼内苦苦地思索着李千赫的真实来意……
这世上有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好说,至少长安城是没有的,这不,还没到晚上呢,苏勖与李千赫正午密会之事便已在京师里传扬开了,那些个消息灵通之人士都已知晓了此事,甚至连李千赫开出的联手条件都已传得沸沸扬扬的,弄得满京师里乌烟瘴气地,说啥的都有,其结果就是人心全乱了……
人心不管如何乱,地球照转,太阳也总会升起,在不同人的不同企盼下,贞观十七年七月二十四日的早朝时辰还是如约到来了,一大早地,朝臣们便匆匆地赶到了朝房,边闲聊着,边等候着早朝的开始,当然了,安西大捷毫无争议的成了朝臣们议论的焦点,不过么,尽管大家伙说得颇为热闹,却无人会在言语中透露自己的倾向,大体上是感叹一下塞外风云的雄奇罢了,却也无甚太大的价值可言,只不过有心人却注意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那就是作为越王一系在京的核心人物吏部侍郎李千赫直到早朝都快开始了还不见人影,还真叫人费思量的,这不,不单是苏勖、叶凌很有些子挠头,便是素来笑眯眯的长孙无忌也因此皱起了眉头,只是谁也猜不透李千赫究竟在玩甚子把戏。
“上朝”
“上朝”
……
宦官们喊朝的声音从内廷里一阵阵地向外传了出来,正忙着瞎扯淡的朝臣们慌乱地各自整理仪容,排好队列准备进太极殿议事,可就在这么个忙乱的当口,额头上满是汗水的李千赫一路小跑地来了,那副急匆匆的样子令人看了就觉得奇怪万分,然则李千赫却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狼狈样子,笑呵呵地跟朝臣们打着招呼,往队列里凑去,在经过苏勖身边之际,顿了一顿,笑着低声道:“慎行兄,此间事就拜托了。”那话音说是低声,可却又偏偏能令左右之人都约摸听得清,更有意思的是——李千赫话音一落,甚至不给苏勖反应的时间,便点了下头,径直挤向前列去了,顿时令苏勖成了众人的目光之焦点。
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明知道李千赫说这是话纯粹是故意的,苏勖却也无可奈何,毕竟此时此地总不能出言说自己跟李千赫之间没关系罢,那也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眼瞅着自个儿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众矢之的,苏勖除了摇头苦笑之外,也真不知该说啥才好了。排在队列稍后位置的叶凌虽不曾听清李千赫在说些什么,可见着苏勖的神色似乎不对,心中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飞快地皱了下眉头,却并没有其他的表示,只是默默地随着队列踏上了进宫的通道。
早朝么,规矩来来去去都是那么老一套,却也无甚说头,待得众臣行礼已毕,李世民不等朝臣们上本,便率先开口定下了今日议事的基调:“众爱卿想必都知晓了罢,安西捷报已至京师,灭三国,歼敌几近十万之众,拓地千里,可谓一场大胜,朕心甚慰之,今日只议此事,余事延后。”
“陛下,此乃我朝自贞观以来不多见之大胜,可喜可贺,老臣已接到越王殿下快马送来之呈文,欲将原先已报备过之于阗国改为和州,疏勒国定名为明州,龟兹国改为安州,拟调伊州刺史程葛将赴明州之任,保奏原越王府记室参军燕承宁为和周刺史、原越王府录事参军林享廷为安州刺史,拟将全安西调整为四镇,原玉门关副镇守使萧大龙为和州镇守使、原安西骑军副统领、明远将军刘旋风为明州镇守使、原安西游骑军副统领、壮武将军为伊州镇守使、原安西骑军副统领沙飞驼为阳洲镇守使……臣不敢擅专,叩请圣裁。”皇帝老儿既然说“甚慰”,身为百官之的宰相房玄龄自是得率先出列表明一下自个儿的态度,不过么,顺手将烫手的山芋——李贞送来的呈文提交出来,让皇帝自个儿去下决断却也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李贞的这份奏章连同后头的请功折子李世民自是早就看过了,心中已有了决断,不过么,他却没打算立马就宣布出来,不为别的,总得显示一下贤明君王的气度不是?是故,房玄龄的话音刚落,李世民便笑着抬了下手,示意房玄龄平身,而后面色平静地扫视了一下群臣,缓缓地开口道:“诸位爱卿对此折有何看法,都说说罢,朕想听听众爱卿的见解。”
李世民此言说得虽是平淡,可诸大臣在没摸清圣意以及探出各方之底牌前,自是谁都不想当那个出头鸟的,一时间大殿里竟因此而冷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