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李妧招手将小厮叫了回来。
她垂眸看他, 目光冷淡:“去同他说, 李家送钱来给他,只为解柳家燃眉之急,并非以此胁迫柳家退婚。”
小厮张了张嘴,陷入为难。
“去。”李妧催促。
小厮不敢再作停顿, 忙转身跑回去,一把揪住那中年男子,怒声道:“二老爷何故曲解我家主人的意思?我们连送两日的银钱, 只是为解你柳家燃眉之急罢了, 并非为退婚!”
小厮这番倒打一耙,反倒叫那中年男子冷静了下来。男子急急喘了两口粗气, 狐疑地看着他, 道:“并非为退婚?”
“并非为退婚。”
男子渐渐敛了怒容, 随即更笑出了声, 他的眉尾高高挑起, 带着胜利后的得意, 他道:“……本该如此, 你家四姑娘与我那侄儿早早定下了婚约, 从那一刻起,她就该是我柳家的人了!不嫁我侄儿, 她又能嫁谁?”
小厮绷紧了五官表情, 他的眼角耷拉着, 嘴角却高高咧起。
显然极为不满这柳家做派。
但那男子是一概不管的, 他大笑道:“既然我那侄媳妇有心, 特地送了银两来供我柳家度日!待她与我侄儿成婚那日,我这个当叔叔的,定然好生操办。”
说罢,男子大摇大摆进了门,“嘭”地反手将门关上,竟是将小厮堵在了外头。
男子轻声哼着坊间歌谣,一边往里走,嘴上一边道:“当我柳家人是傻子吗?李家出了个太后,李老太爷领少师职,李家子孙将来都是要入仕为官的。我柳家已然穷途末路,拿些银两便想打发了去……哪有这样轻松的道理?过去柳家发达时,李家倒是又一番嘴脸了……”
他别的本事没有。
但他却知道,若是李家姑娘真嫁进了他们家,那日后李家便不可能弃柳家于不顾。
这一笔买卖,哪里抵得上长久的生意划算呢?他还指着李家将来势大,兴许能再让他那侄儿读书考功名呢……
这头小厮回转身,走到了李妧的身边,焦灼道:“四姑娘,如今怎么办?”
“我早说过了,明面上来是不行的,父亲偏不信。他柳家已陷绝境,见着救命稻草,哪里肯放手?”李妧抬手放下了窗帷:“回府。”
小厮讷讷应声,命仆从们抬起软轿离去。
李妧坐在轿子里,眉头紧蹙。
那柳老太爷,死便死罢,何不将他那个泼皮儿子一并带走?偏留下这样的大祸害!竟也不怕堕了柳家之名……也是,如今柳家又哪里还有名声可言?若非与她李家有桩婚约,京中人早将柳家遗忘了。
李妧蜷起手指,又想起那日前往养心殿拜见新帝时……
那靴子上绣的五爪金龙,仍在眼前舞动。
心底渐渐浮动起一丝焦灼。
这泼天富贵,怎么就叫一个傻儿得了呢?
……
轿子向前行去,行不久,突然停下了。
小厮轻扣轿窗,道:“四姑娘,前头……前头遇着钧定侯府的二公子了。”
小厮声音紧张,仿佛那钧定侯府二公子,能够一跃而下,扑进轿子里头来。
轿内李妧一怔,打起了帷帘。
李家规矩严,与那李天吉家全然是两个极端,李妧少有出门的时候,没成想到,一出门便撞上了萧光和。
她皱了下眉,然后抬头朝前方望去。
便见前方年轻的锦衣公子,打马而来。
李妧已有许久不曾见过萧光和。
萧光和年纪小些的时候,曾经扒过李家的墙,后头因着种种缘故,李家与钧定侯府再不来往。外头都盛传,是萧光和心悦她,而她却与旁人定了亲。
李妧却是不信的。
世上男子或有情,可又哪有真将那份情牢牢惦记在心头的。
不过兴许是先见了柳家人的丑恶贪婪,再瞧萧光和,便觉这人也有三分气质了。
至少,萧光和生得面如傅粉,好一副贵公子的模样!
待行近跟前,萧光和原本舒缓的眉目,骤然收紧,他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我当是谁?原是李家的四姑娘?”
“萧二公子。”李妧淡淡出声。
萧光和攥紧手中缰绳,道:“我道今日为何一早便有喜鹊落在我窗外,原是因着李四姑娘出门来了,还凑巧与我撞上了……”
那小厮听了这话,打了个激灵,挡在了李妧的轿门前,道:“二公子请先行罢。”
萧光和轻嗤一声,打马从他们的轿子便行过。
李妧却是突地从窗帷间伸出手去,揪住了萧光和的衣摆,她仰头看他,道:“慢行。”
短短两个字,偏叫她说出不一样的情愫来。
萧光和扭过脸去,用极低的声音道:“柳志此人游手好闲,柳开宏被夺功名后,也整日浑噩不知事……你若真不想嫁……我可助你。”
李妧低笑一声,松开了他的衣摆。
萧光和说完也不再作停留,他飞快地向前行去,渐渐与李妧的轿子拉开了距离。
李妧面带笑容,吩咐轿夫:“走罢。”
……
杨幺儿吃了秋日宴,分外满足,便又带着刘嬷嬷等人,在山中转来转去,权当饭后消失了。
她还顺手摘了些菊花。
刘嬷嬷见了,总觉得给皇上送菊花,一簇白一簇黄,好像哪里不太对。
她忙道:“不若送些别的?这外头的花儿,到底是不及宫里的花儿。”
杨幺儿打量一番手头的花草,点点头,于是蹲下身去,用手指头刨了个小土坑,又把花给种了回去。
刘嬷嬷看得哭笑不得,但也并未制止她的动作,只是等杨幺儿起身后,她便拿了帕子仔细给杨幺儿擦手。
待擦净了手,杨幺儿便在山林间转悠了一圈儿,捡了满怀的枯叶,里头还混着两个松果。
杨幺儿抱着到了刘嬷嬷的跟前。
刘嬷嬷会意,点头道:“这样好,这样好。”
管它枯枝败叶呢,都好都好。
这会儿李家姑娘还陪在侧,孟家兄妹却只剩下了孟泓。
孟萱听闻越王也来了文昌观,便向杨幺儿告了别,在杨幺儿这里,孟萱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她爱去哪里,杨幺儿都不关心,便让她走了。
原先孟泓也为杨幺儿的外表所迷惑,当这位新后并不似传闻那样,那帷帽之下应当是个翩翩人物,美貌而又不失聪颖,更胜李四。
可如今孟泓在旁边瞧着,瞧得多了,慢慢他也察觉出一丝不对劲了。
她行动举止,如同稚子一般……
原来传闻是真。
不,也不算是真。
至少在传闻之中,有人竭力丑化这位新后,几乎将其说成是丑陋粗鄙又满脸鼻涕眼泪,行动都极蠢笨的女人……
可眼下,又哪里有与传言切合之处呢?
换了个心思,再去瞧这位新后,孟泓反倒更觉得动人。
这天底下的聪明人何其多,这样一人,实在难得。
于是孟泓见她采花,也觉得有趣。
见她刨了个小坑,将花又种回去也觉得有趣。
连她从林子里捧了枯叶出来,也是有趣。
……
这会儿刘嬷嬷命人拿了个新的匣子来,于是杨幺儿便小心地将枯叶和松果都拨弄进去,尤其那两个松果,杨幺儿还不舍地摸了好几下。
刘嬷嬷看了不由低声笑,忙将匣子合上。
“姑娘的手又脏了。”她将匣子递给旁人,掏出帕子继续给杨幺儿擦手。
孟泓别开了目光。
但他脑中却还印着,方才她不舍地轻抚松果的画面。
她的手指细长,白皙且没有瑕疵,只沾了点泥灰。她抚摸着圆圆的松果,孟泓几乎能想象得到,她帷帽之下,该是何等不舍的神情……
“姑娘还走吗?”刘嬷嬷问。
“冷。”杨幺儿伸出十根手指头给嬷嬷看。
指尖都冻白了。
刘嬷嬷忙道:“回去,咱们回去了,山里头冷得很。”
杨幺儿便乖乖跟着她往外走。
孟泓默不作声地跟在了后头,比起之前的舌灿莲花,这会儿他倒是沉闷了不少。
众人回到文昌观,孟泓便告辞去寻孟萱了。
李家两个姑娘倒是始终没有挪步,她们亦步亦趋地跟着杨幺儿,说:“等将姑娘送回了宅子,咱们再走也是一样的。”说罢,李宁燕更是道:“明日姑娘去画舫上玩儿罢?我们明早来接姑娘。”
显然不愿再被孟家截了胡。
刘嬷嬷闻言,在杨幺儿跟前低声道:“姑娘,这孟家兄妹,一个心思复杂,一个蛮横乖张,姑娘不能轻易原谅了他们,下次但凡他们开口,姑娘只管拒绝了就是。这李家若相邀,倒是成的……”
杨幺儿有些茫然,眼底还不经意地流露出了一丝苦恼。她小幅度地点了点下巴,想,下次收了礼物再拒绝好了。
这样就听了皇上的话,也听了嬷嬷的话。
“明日,好。”杨幺儿道。
李家姑娘面露笑容:“我们送姑娘回宅子。”说罢,二人扶着杨幺儿上了马车。
这边下山,朝杨宅行去。
而那拿着两只蟹、一匣子枯叶的侍卫,也正往皇宫赶去。
彼时萧弋刚从西暖阁出来。
这是他头一次,见到这样齐的内阁大臣、左右丞相、六部之首……齐聚一堂。
毕竟从前,众人都未将他放在眼中,没事也懒得与他打交道,更何况他又未亲政,底下人便更不会拿着政务来找他了。
大臣们已经散去。
萧弋回转身看了一眼西暖阁的方向,眸光冷厉,再不掩饰威势。
一个小太监战战兢兢来到他的跟前,躬身道:“皇上,杨姑娘身边的高侍卫回来了。”
“让他到涵春室等着。”
“是。”
不一会儿的功夫,萧弋回到了涵春室。
那侍卫高举着两个匣子,稳稳当当。
众人都好奇又心惊胆战地朝那匣子看去,心道,这回又是什么?还是鱼?
萧弋命侍卫在桌案上摆好。
他刚要伸手开盖,想了想,也还是手上缠了一块布条。
上回鱼蹦出来,他蹭了一手腥气。
他伸手扣住盖子,往上一掀,便见里面摆着两只大闸蟹,已然凉透了。
再开另一个匣子,却见里头全是枯叶子。
宫人们浑身一紧。
难道这回送虫子了?
萧弋倒是不怕的,他觉得杨幺儿应当没那个胆子捉虫子来玩。
他伸手拨弄开叶子,便见底下藏了两颗松果……像是特地藏了好东西给他似的。或许对于杨幺儿来说,这也的确是她极喜欢极看重的东西了。萧弋嘴角勾起,竟是低笑了一声。
宫人们神色恍惚,当是自己听错了。
……
翌日,孟泓再到杨宅外,邀杨幺儿出游。
杨幺儿收了他的礼,然后说:“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