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或许都还揣着试探的心思,可他——
却分明就是笃定了褚琪枫已经不在京城。
在场的文武官员,因为刚被褚浔阳打了脸,明着虽然不敢有怨言,这会儿便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注意着两人的一举一动。
“无稽之谈,有什么好澄清的?现在若我哥真的站出来说些什么,只怕又有人要说他是欲盖弥彰了吧?”褚浔阳道,站在台阶上,只居高临下的环视众人一眼,“流言止于智者,希望在场的诸位大人都能明白,而且——更好把握好你们为人臣子的本分。”
说着,她便是挑眉看向了褚琪炎,“你没有别的事的话,是不是可以让一让了?”
褚琪炎自是不肯罢休的,唇角略带了一点淡薄的笑容,定定的望着她。
褚浔阳知道他是有意为难,却无心再和他多做纠缠,只环视了一眼在场众人道:“既然你们今天刚好登门,那本宫就刚好顺便知会你们一声,最近这半月之内,众位大人无需早朝进宫了,只各司其职的去衙门当差就好。”
这些朝臣本就是有备而来,此刻闻言,立刻就抖擞了精神,紧张戒备,试探道:“殿下说要罢朝半月?不知道所谓何事?”
所谓何事?
真是明知故问。
褚浔阳负手站在台阶上,眼神俾睨,冷冷道:“因为我父皇遇刺,哥哥心中挂念,所以今天一早就已经带着太医赶赴北疆探望了,他的归期未定,一个来回,少说耗时也在半月之数,自然就不需要各位大人在上朝去枯等了。”
“什么?太子殿下去了北疆?”虽然是心里早有准备,但是当面得到承认,毕竟还是两回事,人群之中顿时爆发出一片的议论声。
褚琪炎冷眼看着,忽而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哦?琪枫已经不在京城了吗?他的动作——倒是够快的!”
他的言下之意,褚浔阳自是了然,立刻就是针锋相对的反驳道:“我父皇的安危大过天,哥哥身为人子,得知父皇遇险,赶着去探望,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啊?”人群中七嘴八舌的一阵议论声之后,朝臣们都开始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由资历老的姚大学士站出来道:“殿下所言可是真的?太子殿下怎么也不提前交代一声,这就悄然离京了?”
话才出口,想着今天褚浔阳的这个气势,他立刻后悔起自己的措辞来。
而果然,下一刻褚浔阳已经冷了脸,讽刺道:“大学士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二哥贵为一国储君,他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事,几时轮到需要事无巨细的去和你们来交代行踪了?莫不是大学士你依仗着自己在这朝中的老资历,要欺我哥哥年少不成?”
这么一定大帽子叩下来,姚大学士还哪里吃得消?立时就是冷汗直冒,赶忙颤巍巍的跪了下去,道:“微臣不敢,是微臣失言,臣等绝无僭越之意,只是——只是事出突然,一则忧心太子殿下的安危,二来——二来殿下这样突然离京,朝中诸事也不曾提前对臣等吩咐一声,不知道——不知道——”
皇帝和太子全都不在京城,并且除了褚琪枫,朝中也再没有别的亲王可以代为理政,说起来众人还是有些难以相信,褚琪枫会这样就贸贸然的离京而去。
“是啊,公主!姚大学士并无恶意,只是太子殿下这就离京而去,朝政无人打理,怕是民心难安,朝纲不稳啊。”有人权衡利弊,开始附和着长吁短叹。
是想要借故夺权?还是趁火打劫的要去向褚琪炎投诚?
褚浔阳心里冷笑,再开口时候的语气就越发刻薄道:“此处离北疆又有多远?我哥哥是有心父皇的安危,一个来回——再耽搁,有月余时间也足够了。六部各司其职,把地方上来的折子按流程处理,需要哥哥亲批的送呈上去,暂缓处理就是。眼下这举国上下一无灾荒,二无战事,各地方上来的会有什么要紧事?也值得你们这样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如果这期间还要出什么乱子,那么来日等父皇和哥哥回朝之后,你们谁要出了纰漏,也大可以请辞回家抱孩子去了。”
眼下年关将近,各地方递送进京的折子自然较之平时要多。
但事实也诚如褚浔阳所言,眼下既无天灾有无**,不过就是各地方报上来的一年政绩罢了,拖延十天半月的处理,根本就不会有任何的影响。
她这样一再施压,即使那些朝臣趁着褚琪枫不在想要打压于她,也被她逼的人人自危,反而不敢多言,连道“不敢”。
褚浔阳也不再和他们多费唇舌,只看向了马背上安坐的褚琪炎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什么话都让浔阳你给说了,我还能怎样?”褚琪炎道,随意的一甩手里马鞭,忽而闭上眼,仰天缓慢的吐出一口气,继而便是目色一深,稍稍往前一倾身子,反诘道:“你说琪枫秘密离京,是去北疆探望陛下了?”
褚浔阳不语,只冷眼看着他。
褚琪炎也不为这样的冷遇而觉得尴尬,进一步道:“陛下遇刺的始末如今都还是未解之谜,琪枫这个时候出京难道就不觉得不合时宜吗?朝政无人治理姑且不论,只现在就有传闻说是陛下遇刺一事与他脱不了干系,他这么急着去了北疆,谁能保证他这是去救人而非杀人的?”
谁也没有想到,他会重提此时,并且这样的毫不遮掩。
眼前的场面,似乎一触即发。
在场的朝臣们都噤声不语,暗地里齐齐捏了把冷汗,严密注意着这两人之间的一举一动。
褚浔阳的脸色一沉,眸子里光影潋滟,窜动的已经是明显的怒意,冷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陛下身边近身侍候的都是他的亲信,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遭了别人的暗手了?十有**是和他身边的人有关吧?而又有谁人不知,陛下御下的手段一向严明,又有谁能收买的了他身边的人来图谋不轨?”褚琪炎的反应却极为平静,只就有条不紊的继续说道:“你说流言止于智者,可还有一句话是说‘无风不起浪’,这事情难道真的就是空穴来风吗?一旦陛下会有什么闪失,何人得到的益处最大?这一点,你,我,还有在场的诸位大人全都一清二楚。在一切的事情明了之前,褚琪枫却一声不吭的秘密奔赴北疆,如若事情真如你所言也还罢了,否则——”
褚琪炎说着,目光也演变的越发森然,一字一顿道:“如若陛下再有闪失,这份责任,将要由何人担待?”
“你怀疑我哥哥?”褚浔阳问道,听了笑话一样的冷笑出声,“要这么说的话,我还说是你褚琪炎图谋不轨,意图谋害我父皇,并且狼子野心,又跑到这里来嫁祸我哥哥。”
“公主殿下,请您慎言!”褚琪炎不语,却是他身边随从忍不住开口。
如今身份不同,不再是褚琪炎和褚琪枫在光帝褚沛跟前争宠的时候了,褚琪枫是名真言顺的一国储君,褚浔阳这话传出去,就实在是太严重了。
“难道本宫还说错了吗?”褚浔阳讽刺的看了他一眼,就又往别处移开了视线,“四皇叔等人不幸蒙难,谁人不知,这朝中皇亲贵胄,就属你们南河王府一家独大?本宫还说呢,这好端端的,到底是何人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公然对我父皇下手,现在想来——这却当真是一出一箭双雕的好计。一则谋害了我父皇,又紧跟着散播谣言,把脏水泼到我哥哥身上,若能害了我父皇的同时有拉下哥哥来——南河王世子,照你的说法,似乎是你南河王府的嫌疑还要更大一些的吧?”
褚琪炎父子不是没有理由做这件事,只是没人带头提起,朝臣们也就都跟着装糊涂。
并且有一点很明确——
他们今天登门东宫来生事,全是自发自动的,并不是为着褚琪炎来的。
也算是个明哲保身的法子。
不想此时褚琪炎和褚浔阳互揭疮疤,居然直接就把这大逆不道的话给搬到了台面上。
在场的人唯恐殃及池鱼,才当真是后悔了今天贸然跑来东宫闹事。
却唯有褚琪炎宠辱不惊,气定神闲的一勾唇角道:“你要这么怀疑,也不是不可以,但凡是今天你能拿出证据来,就是立刻将我南河王府满门定罪抄斩了又有何不可?横竖我们父子问心无愧,人也都在这里,在等着真相大白。反倒是琪枫——你说他是探望陛下了?既然是孝心可嘉,那去了便是去了,何故又要偷偷摸摸的走?若说是有人怀疑,那也是他自己的行事招惹出来的。我说他奔赴北疆是意图不轨,这还算是保守估计了,若真是刻意为难——我甚至是要怀疑他是因为做了亏心事,所以才畏罪潜逃了呢!”
两个人,你来我往,各自都用了最恶毒的用心去揣测对方的用意,已经完全不屑于表面上的掩饰太平了。
“褚琪炎,你也用不着鸡蛋里挑骨头,在这里煽动人心,是非曲直,待到我父皇和哥哥回朝之后自然可见分晓。今天的这一场闹剧,到这里也是足够了。你也不必再出言讥讽,这段时间本宫都在这里,由本宫扣在这里给你们做人质,足够叫你放心了吧?”褚浔阳冷笑反问,紧跟着又是话锋一转,“且不说这样揣度我哥哥的用意,你本就是小人之心,今天我也不妨把话撂在这里了,且不管此事发展的后续将是怎样,但凡是我哥哥的任何作为——所有后果,都由本宫一力承担。”
她的语气不重,但是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清晰冷静,掷地有声,听的众人心头一凛。
且不说褚琪枫到底是不是真的居心叵测,只就如今褚易安父子都不在京城,褚浔阳孤力支撑,却敢抛出这样的豪言壮语来,就着实是叫人欷歔不已。
东宫和南河王府之间的宿怨由来已久,如若褚其炎真要趁机发难——
她凭什么力挽狂澜?
一众的朝臣都大为惊讶,嘀嘀咕咕了好半天,可是到真正想说什么的时候却又觉得无从说起。
“本宫话已至此,你们可以放心了吧?”褚浔阳道,目光冷厉的四下里扫视一圈。
其他人自是没资格和她再多争执什么的,于是视线又齐刷刷的落在了褚琪炎身上。
褚琪炎自出现开始,就一直冷静自持,但是自听到褚浔阳的那句话之后——
无形中,他的面上却是不知何时罩了一层寒霜,完全无视其他任何人的目光,只紧绷着唇角,眼神一瞬不瞬的盯着褚浔阳满是煞气的脸。
他久久不语,众人也不得去路离开,这里的气氛被压抑的一度紧迫了起来。
“世子!”他身边随从看着这场面,就是隐隐心慌,终于忍不住策马上前,低声的想要提醒他。
褚琪炎却是冷然的一抬手,完全没叫他说下去。
他的视线一直胶着在褚浔阳的脸上,没有片刻的疏漏,字字冰凉道:“先退到一边,给诸位大人让路。”
那随从憋了一肚子的话,只能又咽了下去,回头使了个眼色,“都让开吧!”
“是!”他的人马个个干练,大队人马直接退出了巷子外面,给其他朝臣的车马让路,而剩下几个近身的侍从则是靠到墙边,暂时避让。
这里的气氛不对,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
这些朝臣都受了褚浔阳的冷遇,这个时候还哪敢好奇,如蒙大赦一般,连忙上马的上马,上轿的上轿。
一时间巷子里乱成一片,车水马龙的一片混沌。
待到各家的车马离开之后,蒋六也押解着廖海那几个武将直奔大理寺。
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东宫这大门口济济一堂的盛况就一去不返,变得门可罗雀,前后对比之下,不仅冷清,更在褚浔阳和褚琪炎二人冰冷的目光碰撞下而透出几分森然肃杀之气。
此时清了场,褚浔阳也就不再刻意端着架子,拍了拍裙边自台阶上走下去,看着褚琪炎冷讽一笑道:“现在没有外人,你跟我透个底吧,这一次的事,是不是又是你的手笔?”
刺杀褚易安是假,因为褚易安那里几乎完全找不到突破口,并不容易得逞。
但要借机来拿下褚琪枫——
这却是个值得利用的契机。
褚琪炎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坐在马背上没动,只就冷讽的一勾唇角道:“就算是我做的——那也得要是我们的皇帝陛下肯于配合才好。”
褚浔阳的眸色一深,却是被他噎了一下。
别人看不通透的事情,她却心知肚明。
都过去这么久了,褚易安一直避居在外,他不回朝,分明就是刻意再回避朝中安置的这个皇位。
不管这一次幕后策划的人是不是褚琪炎,但是无可否认,对方应该也是逐渐洞察了褚易安的这一重心思,所以才敢铤而走险,走了这样的一步棋。
为了替褚琪枫震慑朝臣,褚易安一时半会儿是不会主动请辞的,但他既然是那般不甘愿接手这个皇位——
如若有人刻意把机会送到他面前去呢?
换而言之,那个出面策划行刺事件的人,应该从一开始就有所预料,此举未必会成事,但却能借故引得褚易安假戏真做,顺水推舟的把这场戏再唱下去。
褚易安遇刺,最直接的,就是激化南河王府和东宫之间的矛盾,毕竟双方蓄势待发已经有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这是速战速决的最佳机会,双方都不会放过。
这是背水一战之前,最后的一次对决。
两个人,四目相对,互不相让。
许久之后,褚浔阳才背转身去,冷然道:“你走吧,你我之间也犯不着在这里逞口舌之快了,凡事——还是手底下见真招的好。”
褚琪炎未动,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的背影,眼底有一线复杂的眸光浮动。
袖子底下,他的手指动了动,最后却还是勉力的压制了下去,只看着面前那少女窈窕却显得分外决绝冷艳的一个背影道:“我要是真想出手,大可以趁着褚琪枫父子都不在京中,这就结果了你,永绝后患的。”
他说话的语调不高,但是每一个字的咬音都过于深刻沉重,听的人心里一阵一阵的发冷。
然则这一句说完,他却又似乎并没有想等褚浔阳的回话,直接就是自嘲的一声冷笑,忽而又冷硬了语气,摇头道:“可是我不想和你同归于尽,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这一场博弈,总归是要有一个最完整的结果的,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话音未落,已经果断的调转马头,带着几个随从往巷子外头走去。
不管是褚琪枫还是褚浔阳,但凡是他想,哪怕是没有必胜的把握,打个平手还是可以的,可偏偏——
他就是不想这样做。
他为权势执着了将近二十年,在实在无力回头的时候,自然是要选择玉石俱焚的。
可是这段时间之内,他却突然连玉石俱焚也都觉得不甘心,不在乎褚浔阳要恨他到什么样的地步,只要还有一息尚存,他也总想要试着征服。
即使注定得不到她的心,哪怕是她的人也好——
哪怕是放弃了和这座皇朝一起毁灭的念头,却也总想着在这女子的人生中继续走到真正的终点,否则——
到底也还是不甘心的。
褚琪炎的人来的快,消失的也更迅速,不过片刻功夫,马蹄声就已经拐出了巷子,消失的无影无踪。
青萝趴在门边观望已久,这个时候才轻手轻脚的走出来,看着巷子外面的方向,忧心忡忡道:“公主,南河王世子看来是势在必得了,我们现在——”
褚浔阳不过一介女子,只要褚琪炎一日没有明刀明枪的兴兵夺位,她就完全没有任何的理由和权力驱策群臣为她所用。
她之前的那番话吗,虽然是有置气之嫌,但也的确——
她现在被困京城之内,就只是个人质的分量。
“你当这一次我避开了,不回来就没事了吗?”褚浔阳面无表情道:“即使他现在还有耐性跟我耗下去,但却必定是派遣了人手出去,直接对哥哥下手了。”
“公主是说殿下在前往北疆的路上,可能会有危险?”青萝大惊失色,“那要怎么办?要不要通知殿下?”
“不必了!哥哥要是连这点场面都应付不来,那还有什么资格和褚琪炎斗?既然我能想到的,他又怎会不知道?”褚浔阳道,果断的抬手打断她的话,“不过——褚琪炎这里,这一次——我决定先出手了。若能在哥哥和父亲回京之前了结——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