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她回头看的时候,四周的风声,鸦雀的声音,血红的残阳,那么残酷地照射在弘文帝的墓碑上,一如他的安慰——
是啊,也许,此刻他是安慰的。
有子如此,他岂能不安慰?
就算她自己,心里也是一阵安慰——一种哆嗦着的残酷的安慰——甚至那种复杂的心理。
就算她从不认为自己是弘文帝的什么人,但是,至少,有过那么多的情谊。
竟然一阵轻松。
为自己“悬崖勒马”时候的情感而轻松。
不然,何以面对这两个男人的目光?
儿子?
弘文帝!
也许是这陵墓,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得这么多?
就如无形的一张大网——他的儿子,为他监视着自己——看守着该属于他的一切?
她心乱如麻。
孩子疲倦地拉着她往前走。
“参见太后、参见陛下……”
鹤发童颜的道长。
他一直在驻守着弘文帝陵墓之前的最后一道关口,念经超度。在他身边,跟着一群道士。其中最前面的一个小道士吸引了芳菲母子的目光。
这个小道士,和宏儿一般年纪,长身玉立,玉雪可爱。奇异的是他的做派,举手投足之间,竟然远远超出年纪的高雅和沉稳,直如什么地方下来的谪仙。
没精打采的宏儿忽然来了精神,好奇地看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道士不卑不亢,声音非常悦耳:“我叫叶伽。”
叶伽!
就连芳菲也叹道:“这天下竟然有这么漂亮的孩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通灵道长也带了微笑:“这孩子颇有慧根,是我才收不久的弟子。”
两个小孩子只是你看我,我看你,宏儿尤其兴奋,他还从未有过什么可心可意的玩伴。现在见了这个小道士,简直一见投缘。
但是,他还想说什么时,道长已经领着一干道士下去了。
“叶伽……叶伽……”
他悄悄地喊,小道士叶伽竟然听见了,回头,悄悄地看他一眼,神色还是很端庄的,极其漂亮的眼睛,悄然眨了眨。
身后的深草大树,连绵起伏,在风里一阵一阵的呜咽。
天色,只剩下一缕昏黄。
四周很安静,只有守陵人的灯光,幽幽的,在弘文帝的坟墓四周闪烁。
罗迦在暗处出来,看着那一片坟墓——心如刀割。
儿子,他选择了和自己一起——他连死亡,都挨着自己的“坟墓”,牢牢地盯着自己。是成全,还是为了监视?
他按住心口,不知道那样的淡淡的痛苦来自何处。过了这么多年,早以为一切痛苦都过去了,一切都麻木了,此刻,为什么又开始死灰复燃?
“陛下……我等你……我等你……”
那声音带着颤抖,在心弦内一次次的震撼。
带着渴慕,带着激情——他渴望她!比她还渴望他!
自己在这北武当呆了多久了?
一个无欲无求的道士——可是,谁又真正能做到无欲无求?
八年?十年?十几年?
时光如流水。她不出现也就罢了——可是,她明明在,明明就在自己的身边。岂能装作不在的样子?
“陛下……你等着我……一定要等着……”
他脸上露出一丝微微的笑容。是啊,自己当然要等着。
玄武宫。
丧事后的香烟还在缭绕,在暮色里透出一股森冷威严的气息。
芳菲停下来,察觉孩子握住自己的手非常冰凉。
她还没开口,孩子先抬起头,声音怯怯的:“太后,今晚我想去慈宁宫……好么?”
她在暮色下凝视他。
孤儿寡妇啊。
他已经是正式的一国之君,连父皇的庇护都没有了——可是,他连在玄武宫一个人居住的勇气都没有。
许多大道理,都要求她必须将儿子留在这里。可是,当她看到他眼珠里那种浓郁的血丝,以及不该属于小孩子的那种过度的悲哀和疲倦时,忽然忍不住了,心一软,拉了他的手就往慈宁宫走。
孩子累得只草草请安几句,连饭都没怎么吃,就紧紧闭上眼睛睡着了。
芳菲悄然站在他的床边,看他熟睡过去,才会到自己的房间。
可是,躺在床上,却辗转反侧。
这慈宁宫,从未如此的空虚。
弘文帝,他再也不会来了——无论是生气也罢,斗争也罢,恩义也罢,他都不会来了。自己昔日害怕的一切,都不会出现了。
但是,这并不是什么令人欣慰的事情。相反,依靠呢?
儿子连独自一个人睡觉都不敢。
自己呢?
一介女流之辈。
难道真的不需要任何强大的臂弯?就算是儿子那么警惕的目光,也无法阻挡她心里忽然翻涌起来的那种渴望——心理上需要的依附,身子上需要的安慰。
谁知道一个女人这样十年二十年如一日的孤寂呢?
毕竟人都是血肉之躯。
她整整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日一早,就下诏,让通灵道长觐见。
是在慈宁宫见的,她下旨,继续封通灵道长为护国法师,另追加赏赐;同时,加封一名道士为护法明王。
宏儿在一边旁听,当听到这个“护法明王”的时候,不由得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就连通灵道长也愣了一下——但是,他很快明白过来。
那是封赏的不在的罗迦——
罗迦当然不会出现在这里。但是,冯太后,却给他封了一个“护法明王”——也就是说,此后,他可以随时出入于北武当的宫殿,也可以出入平城的宫殿了。
他心里何止是欣喜若狂。等了许多年,任凭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罗迦怎么有机会走到人前。却不料,冯太后兵行险着,给了这么一个名正言顺的封号。
法王!
法王!
是啊,除了他,谁配称王?
众人退下。
宏儿疑惑不解,这才问芳菲:“太后,为什么要封一个法王啊?他是不是在通灵道长之上啊?”
芳菲凝视着他的眼睛,心里也豁出去了,坦然道:“法王就是神仙爷爷!除了他,谁也不配做这个法王!宏儿,他会帮我们。只有他才有足够的本领,帮助我们,照顾我们……”
孩子无言以对。
心里那种模糊的恐惧,忽然又涌现出来。
他怔怔地,半晌,忽然又说:“太后,我想见一下神仙爷爷,可不可以?”
芳菲一愣,不知道他为何要提出这样的建议。但是,还是点头:“可以。”
孩子追问:“什么时候能见到?”
芳菲看着他急切的脸,有点奇怪:“宏儿,你很希望马上见到么?”
“是啊,我真的很想。”
芳菲点了点头。
孩子却不肯罢休:“太后,一定要让神仙爷爷做法王么?”
芳菲十分肯定:“对,一定得是他,其他人都不行!”
太后的语气太过坚定,孩子心里,更是小小的不悦。
为什么非得是他不可?
孩子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什么遮拦的,在太后面前,还没养成留半句的习惯,但是,声音有点小:“太后,为什么你想见神仙爷爷就能见到?”
“!!!!”
孩子仰起脸,固执地看着她。以前,是怎么来着?神仙爷爷那么神秘,他从不和任何大人见面。纵然是太后,他也避而不见。甚至,他们两个根本就不认识呀。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是从太后摔落山崖开始的么?
从那以后,神仙爷爷就不露面了,任凭父皇怎么寻找,他都躲着不见。
孩子甚至敏感地察觉到,父皇就是从此之后,开始变得非常不安,非常不快活,甚至才会去御驾亲征……
如果不是这样,父皇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早死了?
神仙既然处处躲避父皇,可是,他和太后,怎会熟悉成这样?为什么是太后想见他就见到他了?
而且,居然还成了法王!
他见太后不回答,一直搅着自己的手,双手很用力地搅在一起,鼓起了勇气:“太后……你说,为什么神仙爷爷忽然要跟你见面了?他以前要我保密,不许我对任何人讲起他的……那一次,你掉下山崖,你不说,根本没看到他,也不认识他么?”
芳菲慢慢别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仿佛心底一种深刻的羞耻,是啊,自己怎么对儿子说?怎么告诉他,罗迦其实是他的亲爷爷?
自己是他的母亲——罗迦是他的爷爷,这个帐怎么算?
还有中间隔着的弘文帝。
乱得一团糟。
孩子本是继续要问,但是,看到太后的眼神,忽然变得那么黯淡,眼里也泛起了水珠,淡淡的。
他慌了,悄然地拉住芳菲的手,怯怯的:“太后,您怎么了?”
芳菲无法遏止,一把抱住了他,声音哽咽:“宏儿,你长大后就会明白的,现在你还小……你太小了……”
小孩子,就不该知道真相么?
孩子好生困惑,但是,再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心里只隐隐的不安,仿佛一种悄然的失去在向自己靠拢,无论自己怎么反对,太后也要让神仙做法王!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太后什么事情都会告诉自己,自己提出意见,她都会认真考虑。
只有这一次,她完全不听自己的任何意见。
孩子敏感的意识到,那个人,在太后的心里,一定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难道比自己还重要么?
——太后,以后还是自己一个人的太后吗?
他忽然很委屈,自己已经没了父皇,难道太后,也要被人抢走么?
他忽然抱住了她的腰。
芳菲愣了一下,摸摸他的头,柔声道:“宏儿,怎么了?”
“太后,太后……”他的声音也微微哽咽,“太后……没有父皇了,宏儿只有您了……您以后,会不会只爱宏儿,只喜欢宏儿?……我怕,您不会那么喜欢宏儿了……”
芳菲心里一震,也紧紧搂住了他:“宏儿……你永远是最重要的,谁也比不上你!任何人都比不上你!”
孩子如得到了承诺一般,笑起来,这才放开她,回玄武宫了。
连续都是大晴天。
将山路吹得又干又白,两边的野草丛生,开着一串一串小红花的秦皮、紫色花朵的鸢尾、饱满的皂荚、以及漫山遍野的百鲜……
风吹来,各种草药的味道弥漫,芬芳而浓郁。
芳菲随手扯了一把百鲜拿在手里,正是当季的时候,紫色的花朵一串一串的,紫得如珍珠贝壳一般。
她拿在嘴边吹了一下,轻轻的,被晒干了的花蕊,如柳絮一般,飘飘忽忽的,一些蒙在眼睛上。
那是一种奇怪的心情,那么放松,如小女孩一般。
这是一片禁地,那么安全,除了她,谁也不能走到这里。而且,按照惯例,鲜卑族的大臣们已经开始陆续返回。只有她率领御林军和王肃的军队,再处理一些事情就会离开了。
北武当变得那么广阔,那么自在。
失去了一切的束缚和禁锢。
再往上,是最高阶梯了。
她踏上最后一级阶梯,站在那颗巨大的古松下,俯瞰四周。
半山腰下,已经被御林军把守。这让她觉得安全。
那是一种权利之巅带来的安全感——忽然无限感慨。
那是弘文帝在的时候,她根本不敢想象的一种安全感——甚至连公然走到这座小屋的勇气都没有。
自从那次陆泰兵变之后,她才真正地把军队控制在了自己手里。但是,关于宗子军的人选问题,还是一大难题。
在她的内心深处,当然不希望继续被京兆王都掌握,没准,下一次兵变又在眼前;但是,具体任用上,却一直心怀疑忌。这个只能从鲜卑大臣中挑选,决不能让汉人主管;但是,想来想去,她完全想不到合适的人选,绝对的可信,忠诚!
在那些鲜卑大臣中,谁能成为这样的心腹?
她脑子里一遍一遍地过滤。
不远处,一个人站在小木屋的门口。那些周围的花树早已盛开,繁茂的月季萦绕,开出很大的花朵。
他看着迎面而来的女人,她穿一身月白底色,紫色绣花的衫子,淡雅而清秀。甚至她的发髻,也改变了昔日的装束,看起来,不是那么灰灰的了。也许是秋日的阳光,也许是这些一路盛开的月季,她看起来,鲜艳明媚,一路的袅娜……她是精心打扮过的。云鬓香腮,素手纤细……
那不是威严肃穆的冯太后!
不是呀!
是芳菲——是十年前的芳菲!
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他忽然心跳加速。
这时,芳菲抬起头,当她看到他门口等候的人时,明显地怔了一下。也忍不住心跳加速——啊,是他!
她几乎是奔跑过去的。
一路狂奔。
他在花丛里迎着她。
她因为奔跑过快,身子撞在了月季上,掉落了一层红色的花瓣,纷纷扬扬,洒在她的月白色的衫子上……
她还没站稳身子,已经被他拉住——狠狠的,用力的将她拉住,几乎只是一瞬间,他已经将她拉到了屋子里,门吱呀的一声,随手关了。
他的身子贴在木门上。
她的身子贴在他的怀里,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咚咚,咚咚,如一面鼓在激烈地擂响……
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只知道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如在梦里一般,等了许久许久了,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抱着他的腰肢!
他的腰还是那么有力,宽阔,一如他的身材,肌肉那么坚实。
这四周再也没了别人,没了任何的监视,没了任何的目光……这世界上,都不存在其他人了。
他的心里也出奇地轻松,但是呼吸却粗重得厉害,搂住她,只是喘息……胸口,如一团火焰在剧烈的燃烧,但是,身子却十分僵硬。
手脚都是僵硬的,差点麻木了——太久太久了——他几乎忘记了,忘记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只有他的呼吸,如烈火一般洒在她的脸上,洒在她扬起的目光上,嘴里……彼此,呼吸着彼此的呼吸……
她也忘了——真正在无所顾虑的条件下,她也忽然忘了该怎么办……甚至忘了,许多年前,彼此是如何愉悦对方的……
身子微微的颤抖,因为兴奋而颤抖。
因为等待而没法容忍。
后面,是熟悉的屋子——整齐而美丽的大床,天窗上开出的小花,各种各样的书籍……一切都是井井有条的……那是他和她当年和好的证据。
也是重新开始的起点?
情到浓时,竟然全是惊惧。
芳菲踮起脚尖,兴奋得如一个小女孩一般,她扭头,想看那头顶的小花……但是,踮起的脚尖,忽然被他拉回来,猛地一带,她低头的时候,嘴唇已经被封住……
是霸道而野蛮的,充满一种潮湿的气息……一如他这多年的隐忍。
狠狠地,几乎要将她的唇舌吸入他的心里。
她想要回击,狠狠的回击,但是,身子已经软了,如藤蔓一般攀附在他的怀里,连他的激烈的心跳都听不见了,晕乎乎的,只知道接受……
那种交流的熟悉的感觉,忽然回来了。
浑身的火焰,彻底被点燃了。
他的亲吻一路下去……
从嫣红的嘴唇,到了修长的颈子……清晰地,诱人的锁骨……那是上次没有完成的激烈……他轻轻地咬在那里。
她的身子忽然痉挛了一下。
一软,几乎要彻底瘫倒。
他牢牢地搂住了她,大手伸出。
她的月白衫子,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一如他早已急不可耐的激烈热情——甚至那近在眼前的床,床褥整齐,散发着清新的干净的味道……
他拦腰抱住了她,嘴唇牢牢地封住她的嘴唇,连呼吸都不让她拥有,然后,将她轻轻地放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