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宏儿……”
孩子已经镇定下来,低着头,不看太后的眼睛,忽然想起父皇临终时说的那番话——这些,太后都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怎么说——他还是孩子,但又不是一般的孩子,知道有些话,纵然是孩子,也不敢说的。
却见太后那么失望,眼神里,流露出一种,纵然孩子也看得出来的悲哀——
他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拉住她的手,拉得紧紧的:“太后,我要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
芳菲心里一震。
这才发现,孩子的眼神那么坚决,甚至那么惊恐——就如快要迷路的孩子,生怕大人不要他了。
孩子见她不回应,更是惊惶,两只手都伸出去,几乎是抱住了她的腰:“太后……您生气了么?太后……宏儿好害怕……宏儿已经没有了父皇,宏儿再也不能没有太后了……”
芳菲泪如雨下。
纵然陆泰等人不停威逼的时候,她也不曾如此泪落如雨。
只在此时,当着弘文帝的灵柩,看着那双和弘文帝一模一样的眼睛,紧紧捏着儿子温暖的小手,才明白,自己对弘文帝那种纠缠而痛苦的情感,从何而来——是他!是他留给了自己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依靠。
只有这个孩子,彻彻底底属于自己,永远不会背叛,永远也不会离心离德。
他是自己的血脉——他的血管里,流淌的是自己的血液。
自己只要有他,便足以战胜一切的妖魔鬼怪。
孩子见她哭泣,更是慌张,紧紧摇着她的手臂,在阴雨连绵的天空下,看到太后的手臂,也憔悴了,那么苍白。
他怯生生的:“太后,您别伤心啦……”
芳菲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容,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宏儿别怕,一切有我在呢!有太后呢!”
孩子终于笑起来,小小的脸上,藏不住心事,仿佛雨过天晴。
母子两携手出去。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
在慈宁宫里坐下,芳菲才仔细地看儿子,这些天,孩子悲痛过度,吃得很少,她自己也心神不宁,对孩子的注意力也减少了很多。如今一发现,儿子的小脸都尖了一层,心里又是惭愧,又是不安,立即吩咐御膳房做了几道清淡的小菜上来。
孩子胃口大开,吃了两大碗饭。
芳菲见他疲倦得厉害,再这么下去,铁打的人都受不了,何况小孩子,便亲自带他进屋子,看到他很快便酣然入睡了。
她也很疲倦,却怎么也睡不着。
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刚坐下,就传来通报,说米贵妃等人求见。
芳菲心里有底,略一思索,便见了米贵妃。
米贵妃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跟着五六名妃嫔。众人都是一身素洁孝衣,跪在地上。
芳菲淡淡地问:“你们有何要事?”
米贵妃满面泪痕,但是,话语十分镇定:“回禀太后,臣妾这些日子,严重失职,只因为悲痛太上皇早逝,心绪不宁,所以,原该臣妾的职责,推迟到了现在……”
她一边说,一边呈上来名单。
红云接过名单,递给芳菲。
芳菲一看,正是陆泰等人奏请的,用那二十几名汉女殉葬。
芳菲此时心底的无名大火已经要升上来了,却还是强行压抑住。
只听得米贵妃继续说:“这些汉女都是不曾生育的。太上皇这次出征,正是和南朝军队作战,受到了感染,才不幸驾崩,所以,这些汉女更应当去地下侍奉太上皇陛下……”
其他几名妃嫔也都应和。
芳菲略略点头,没有做声。
米贵妃是平身后,侧首站着的,此时,她已经是米太妃了。而且,一直是弘文帝后宫的实际掌权者。弘文帝驾崩,她当然自认为有权利对弘文帝的后宫指手画脚。
“臣妾还有一事禀报太后,就是追封陛下生母李妃娘娘一事……”
果然,是和陆泰等人串通好的。
将李妃安插在弘文帝的灵柩旁边——这一切,只等小皇帝点头。
如果小皇帝答应,则是她冯太后权利失衡的第一步;
如果小皇帝不答应,则是他对自己的生母不忠不孝。
无论如何,他们都赢了。
芳菲忽然站起来。
目光扫过这群鲜卑族女人。
她的目光高深莫测,谁也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只是当米贵妃的目光接触到她的时,心里不禁一凛。
芳菲慢慢地开口,淡淡的,仿佛只是在说今天的天气好不好:“米贵妃,你前天和昨天,分别收了五位妃嫔的一斛珍珠、两斗金叉、两对玉簪、三只手镯、还有一百两金子……所以,这些人的名单,都不在殉葬名单上,这是怎么一回事?”
米贵妃张大了嘴巴,不敢置信。
每一次,皇帝驾崩,稍微有门路的低等妃嫔,害怕殉葬,就会千方百计地求助抉择者,不惜厚厚送上贿赂,以求换得一条生路。
米贵妃深谙其中的潜规则,她自己生有儿子,又是六宫之首,自然高枕无忧。弘文帝一死,贿赂她的妃嫔,大有人在。
她做梦也想不到,所有贿赂者的名单,冯太后,竟然知道得如此详细。
她第一次觉得可怕——惊惧地看着自己面前这个身材瘦削,眼神憔悴得女人——不不不,第一次,觉得这不是一个女人——至少,不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冯太后。
太可怕了。
就如一只可怕的老虎,已经露出了尖锐的牙齿。
她跪在地上,满头大汗,一句话也不敢说。
其他几个妃嫔也跪在地上。
屋子里一片死寂。
芳菲好一会儿才淡淡道:“你们都退下吧。”
她手一伸,将那份名单,扔在地上。
米贵妃等人立即战战兢兢地起来,如获大赦般退下去了。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芳菲看看已经黑下来的夜晚,忽然觉得很孤独。
远处闪烁的灵火,到处都是守陵人的气味——就如弘文帝死去的那种奇怪的味道。
罗迦死了,天还没塌下来。
弘文帝死了,却要自己去把天顶起来。
她在窗户边站了很久,再也没有流泪——因为流泪也无济于事。此时此刻,不知多少的对手,正藏在黑夜里。
等着看自己倒下去。
弘文帝的烧灵仪式,如期举行。
在北武当的道观里,到处插满了雪白的纸花,纸人。
在高台上,火焰已经点燃。
几名小吏,忙着把弘文帝生前喜欢的龙袍,批阅过的奏章,他喜欢的小玩意……一一陆续地扔进火堆里。
终于,轮到他生前喜欢的战马了。
战马四蹄被困着,嘴巴也被蒙住。
四名军士一起用力,一下把马扔进了火里,战马顿时发出一声悲惨的鸣叫。
小皇帝从未见过这等阵势,听得那撕心裂肺的鸣叫,身子一软,几乎瘫倒在太后身边。
芳菲心里悲痛万分,一把搂住儿子,孩子窝在她的怀里,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这时,高台上主持烧灵仪式的鲜卑王爷,大臣们,都看向高台。
陆泰和任城王窃窃私语一阵,也许是想起当年,冯皇后只身投火的往事,现在,见她重新站在这里,变得出奇的冷静。
令他们惊奇的是,那些原本答应好的殉葬者呢?
陆泰已经不耐烦了:“人殉呢?”
名单上,原本是20名人殉。
战马烧死了,就该烧人了。
大家都兴奋得瞪大了眼睛,充满了嗜血的味道——人殉,是鲜卑人最喜欢看的一幕——那是一幕死亡的艺术。
但是,人殉迟迟没有送上来。
她们不该是被洗干净,捆绑着,穿着白色的纱衣,送上来的么?
陆泰觉得不对劲,看向下首的米贵妃。
米贵妃却一点儿也没看他,一直呼天抢地。
他沉不住气了,大声道:“人殉呢?”
没有人理睬他。
他再也按捺不住,走向冯太后,跪下去:“太后,陛下,太上皇的人殉呢?”
小皇帝被战马殉葬都吓得魂不附体了,听得还有人殉,更是骇然,一声不敢吭,只紧紧搂着芳菲,整个脸都埋在芳菲怀里。
芳菲的声音淡淡的:“陆泰,你退下!”
陆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冯太后当日不是答应了么?至少是间接答应了的——给弘文帝人殉;在烧灵仪式上,追封李妃娘娘。
这两条,她当日不是妥协了么?
他看向身后的几名大臣。
众人,一起看向冯太后,准备发难。
冯太后却貌似没有看到众人的目光,只是低头,看一眼儿子,声音非常轻微:“宏儿,别怕,像个男子汉……”
孩子立即擦干眼泪,抬起头。
彼时,战马的惨嘶不见了。
小孩子的心理,立即不那么害怕了。
只转头,看着一干次第跪下去的大臣们。
他也没觉得可怕——并不知道,这个时候,人,比烧死的战马,可怕得多。
唯有芳菲,紧紧和儿子站在一起,眼睛不经意地看向四周——全副武装的鲜卑族宗子军,鲜卑近亲武装,这是历代葬礼的规矩,汉人军队是没有资格靠近的。
所以,陆泰等人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稍有不慎,这批野蛮的武夫,来一场兵变,也不是不可能。
她的目光忽然看向高处——道观的高处,一颗巨大的古松,在阴沉沉的天气里,枝繁叶茂。
一如一双奇异而充满悲哀的眼神。
她悄然地,握紧了拳头。
罗迦!
罗迦!!!
这难道不是你的义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