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无论玩什么,都比去先帝陵墓前看古松好。
弘文帝尽管对雪橇毫无兴趣,但是,也表现出兴致勃勃的样子,第一次打量这个稀罕之物。
“父皇,您看,喜欢么?”
弘文帝一笑,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东西。
在他的小时候,也不曾听父皇谈起过。
孩子已经摆好了雪橇,看样子,他已经玩得很熟练了。
他像模像样的坐在雪橇上,双手借助起点前的滑动,用力向后推而使雪橇起动。很快,雪橇就动起来,他咯咯地就滑了下去。
弘文帝看着他下去,心里一惊,但是,很快,孩子已经停下来,掌握着平衡,仰起头冲他笑:“父皇,您玩不玩?”
弘文帝摇摇头。
但是,他走过去,饶有兴味地看着这样东西。在北武当,并没有什么人这样玩儿。
他仔细地打量半晌,才问:“宏儿,神仙爷爷自己会玩儿这个么?”
“会。就是他教我的。”
他忽然又问:“太后会玩儿么?”
“喔,太后不会。太后从来不玩这个。”
他顿了一下,没有再问下去。
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越来越加深。自从芳菲母子跌下山崖开始,便在加深这个疑窦,可是,总是没法解开。
有时,会想到一些稀奇古怪的片段,但是,一旦连缀起来,却又很快支离破碎,根本没法想下去。
就如这漫山遍野的雪泥鸿爪,一星半点,如何能够捕捉?
孩子又玩儿起来。他在这一片无人的空地尽情地嬉戏。因为有侍卫随时看护着他,弘文帝倒并不担心。
他站了好一会儿,孩子终于玩够了,收起了雪橇跑过来:“父皇,您冷么?”
他看着儿子的满头大汗。他已经玩热了,小手热呼呼的。
“父皇,呀您的手还凉,帽子上也都是雪……”
他微微低下头,孩子踮起脚尖,不停地替他拍掉大氅上,帽子上的雪花,一边拍,一边兴高采烈的:“父皇,平城也这样下雪么?”
“也下。比这里还冷,还苦寒。但是,平城树木很少,看起来,没有北武当这样漂亮。经常是漫天的沙子,尤其是秋天,吹到人的脸上,简直能把脸咯破……”
“呀,平城是这样啊?那我们为什么不选一个好一点的地方呢?”
弘文帝奇怪地看着儿子:“怎么选一个好的地方?”
“太后说,平城十分苦寒,周围的收成也不好。除了牛羊畜牧,现在,我们北国的人越来越多,粮食都需要从各地长途运来,十分费周折。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另外选一个更好的地方?比如北武当,周围粮食很多,又很富饶……”
弘文帝笑起来:“是么?宏儿,你这样想的?现在,你是小皇帝了。以后,你如果觉得平城不好,你可以去换一个很好的地方。”
孩子眼睛亮灿灿的:“真的么?父皇?我可以换地方?”
“可以。”
弘文帝语重心长:“但是,必须要选好地方。要太后和李冲他们都觉得很好的地方才行。”
孩子此时还不明白父皇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而且,也不明白,如果自己说话,难道太后和李中书等,会认为不好么?
弘文帝知道他不明白,但是,也不解释。挽着他的手,往回走。
但是,孩子却不肯。
孩子扭着他的手,又想起那颗大蘑菇:“父皇,我们去看大蘑菇嘛……先帝爷爷陵墓前的那棵大蘑菇,真好玩儿……”
弘文帝的心再次吊起来。
但是,他没有违背儿子的心意,默然拉着他的手往上走。
山路上的雪,还无人迹走过。
靴子踩上去,松软,踏实。就连昔日有点滑的山道,也变得十分好走。
父子二人,很轻易地上去。
侍卫们都守在几丈远外的山道上。
弘文帝放开了儿子的手。
孩子唧唧喳喳地跑过去,仰起头,看着那颗巨大的“大蘑菇”——那么挺拔,青翠的松针,也彻底被冻结,从树冠到树身,到每一片叶子……彻彻底底地被封冻。
只有各种形状的冰凌,各种蘑菇状的蘑菇云……真的是一朵团团雪立的大蘑菇。他看得非常仔细,整个一副欣赏的神情。
“父皇……父皇……您看……”
弘文帝已经站在他身边。跟他一起看着这朵“大蘑菇”。
此时,孩子拉着他的手,两双靴子,一起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弘文帝魂不守舍。
每一次,带着儿子走在父皇的陵墓前,总是无比的伤痛,羞愧,尴尬……
百样情绪,无法言说。
如果可能,他宁愿自己从不要和儿子一起出现。
但是,小孩子哪里知道大人的悲哀?还认认真真的拉着他的手:“父皇,先帝爷爷的陵墓前,这颗古松最漂亮。是不是因为先帝爷爷特别英明神武?”
弘文帝强笑一声。
“对了,太后有一次给我讲故事,她说,先帝爷爷生前,特别喜欢洛阳……”
孩子一边说话,一边觉得父皇的身子微微发抖。他吃了一惊,很是奇怪,急忙扶住父皇:“父皇,您冷么?冷我们就回去吧。”
弘文帝仓促摇摇头,面色一片惨白:“宏儿,你先下去吧。”
“父皇,您呢?”
“我想单独给先帝爷爷叩一个头。”
孩子不敢拒绝,只得先下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小靴子踩得一些雪花飞溅起来。然后,和那些侍卫一样,在半山腰停下来,等待父皇。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微薄的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下来。
弘文帝无声地跪在地上。
对面,父皇的陵墓苍凉,遒劲。
他的声音无限痛苦:“父皇……儿臣要回去了……儿臣要带宏儿回平城正式接替帝位……还有芳菲,她也会跟我们一起回去……”
四周,只有微风吹起,簌簌的落下来。
他悚然心惊,觉得有什么声音,是发自内心的。
仿佛无限的恐惧。
他转头张望。但是,整个世界,一片寂静。
“父皇……芳菲不能陪您了……她回去平城后……也许,就会一辈子陪着宏儿了……”
他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微微的残酷,微微的得意。仿佛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谁坚持到最后,谁便取得了彻底的胜利。
拉锯了十几年。终于,以自己的胜利告终?
或者说,以宏儿的胜利告终?
谁也得不到那个女人——除了宏儿。
到头来,只有宏儿得到。
然后,也算是自己的得到。
他非常骄傲,也非常得意:“父皇……儿臣到了今日,也没什么可以向您忏悔的了……只求到了九泉之下,您要怎么惩罚都行。总之,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但是,请您在天之灵,一定要护佑芳菲和宏儿……”
他跪在地上,良久。
冰雪几乎要把他的膝盖彻底冻掉。
“父皇……如果那个神仙爷爷是您……儿臣……那么儿臣……”
他说不下去,嘴里一阵腥甜,一口血吐出来。
殷红的血,甚至没有多少热气。一融入雪地上,立即便混为一体,一丝一毫都看不见了。甚至没有任何人察觉他的异常。
唯有他自己才知道。
太子府时候的中毒,对付乙浑时候的假死……这么多年的压抑,郁闷,愁苦,或者间歇性的酒色无度……一桩桩,一件件,早已把身子彻底掏空了。
御医都在意外。
但是,这有什么好意外的呢?
甚至,这么长时间的压抑——那种饥渴的压抑——就如一个从未尝过女人滋味的少年……总是无可抑制的,希望得到——那么希望得到她——哪怕就春风一度。
哪怕一夜春宵,自己就死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
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
就如一个人在沙漠里行走,再不喝水,就要渴死了。
他在这些日子,竟然无时无刻,不是想着这件事情。那么甜蜜,那么折磨,那么残酷,那么急切……
但是,仿佛永远都不可能。
永远都不能美梦成真?
他再一次张嘴,又是一口腥热出来。这一次,更是鲜明,几乎是褐色的血块,喷在雪地上,一时,竟然无法融化。
在慈宁宫的时候,他总是憋回去——一次一次的憋回去。
但是,到了这里,却忍不住了。
就如一个个拓跋家族的男人的命运——熬不过四十岁。
一代代的帝王,都是死在这上头。
唯一可以庆幸的是,自己不是死在逆子手里——自己亲眼看着一切圆满。这是晚年得子的幸运,宏儿都还那么小,其他的王子,就算想争,也没得争了。
他深感欣慰,认为这是自己做的最为正确的一件事情。
至少,自己逃脱了家族的宿命纠缠。
就算死——也比祖先,比父皇们……旖旎得多。
他跪得膝盖发麻了,改为坐着。
缓缓地坐着。
宏儿看得非常害怕,再也忍不住,跑上来,一边跑,一边喊:“父皇,父皇……”
“宏儿,别上来,我马上就下来……下来……”
他笑起来,提一口气,站起来。
脚步却摇晃得厉害,颤巍巍地往山下走去。
只有暗处,只有无声的眼睛,悲惨地看着这一幕——呵,他是自己的儿子!他来做最后的告别。
他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一如其他死去的祖先一般。
他的眼眶非常疼,却无法流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