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依旧到了傍晚才踩着夕阳慢慢地往回走。山路口,一个人等着,一身工装,显然是刚从监督的工地上赶来的。是李奕,他脸上还粘着一团墨汁,神情仓促,脸上满是汗水。自从罗迦来后,芳菲再也没有单独在任何其他场合见过他和王肃。
仿佛是为了避嫌一般。
就算北国民风开放,而且是北武当,就算他和王肃号称不羁的名士,也不敢和皇后过往甚密。
她好生意外:“李奕,你有事情?”
他搓着手,明显地流露出不安。
“娘娘,小臣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您还是随陛下回宫吧……”
她冷然道:“陛下叫你来做说客?”
他急忙道:“不是……不是,小臣是见娘娘一个人,每天这样早出晚归……也不是个办法……”
她淡淡道:“早出晚归可以看到不同的风景,有什么不好?”
“可是,娘娘,您如果能回到皇宫,不但有利于您自己,而且,有利于陛下。陛下对您那么好,已经做到了一个男人所能做的极限……陛下对您很信任,您也可以提出一些有利的方针,比如上一次王肃和我跟您谈起的,北国土地改革问题……不要让我们那么多南朝人,一直挣扎在奴隶的命运里……”
她不敢置信。
“娘娘……您回去吧……于公于私您都该回去……”
“李奕,你找我原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娘娘,您想想那些可怜的南朝奴隶,每天被北国贵族猪羊一般的屠杀……”
“李奕!我不是南朝人!跟我无关!”
李奕惊惶地后退一步。这些话,其实并不是出自于内心,并非他要说的。只是受通灵道长的委托,又想不出什么合情合理的道理,只能拿那些现成的话题敷衍塞责。现在受到芳菲的责问,竟然一句也回答不出来。
她涨红了脸,愤怒地瞪着他,“你以为我是谁?是忧国忧民的圣人?我根本不是南人,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大燕的人,我只是一个亡国贱种,你以为我多大的本事?”
李奕再退一步:“不,娘娘,你不是……你是皇后……皇后……”
她逼前一步:“皇后?我连自己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你敢说我是皇后?你可知道,我号称大燕的公主,但我连自己的父皇母后都只见过两次,而且是城破之后,才见的!我从小过的是宫女的日子,国破家亡了,却被当成了战利品,送去抵债,被烧死的命运……你以为我是公主?我后来才明白,我根本什么都不是,别人,不过是拿我做牺牲替代品而已!就如陛下,他养育我,就是为了让我替他的女儿去死!……这个皇后算得了什么?还不是陛下一句话,想立就立,想废就废。陛下,难道还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改变什么施政纲领?枉你们还是妄图想进入政局核心的政治人物,你们以为一个女人就可以只手遮天了?我手无缚鸡之力,内无心腹,外无家族强援,你以为我能做什么?你以为我是吕后还是妲己?你们拉上我,照顾我,借口待我好,就是希望我做你们的后盾?……”
她步步紧逼,李奕步步后退,神色更是惊惶,只是摇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道长要我这样,王肃要我这样,你也要我这样……你们都是伟人,你们要拯救南朝来的奴隶,可是,谁拯救我?南朝的奴隶死一千,死一万,又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可知道一个人在皇宫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滋味?你可知道在冷宫,四面的墙壁漏风,一个女人难产未满月就躺在断壁残垣的冷床上的滋味?你们就那么以为陛下会将就我,会什么都听我的?也许,陛下明日就会有了新宠,彻底把我废了,你们的一切如意算盘岂不落空?”
“不,娘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你们南朝人就是这样,都是这样,最喜欢牺牲女人!自古以来,就喜欢弄些什么和亲,昭君出塞之类的,以为裙带关系可以就是通天的梯子……可是,你们是圣人,我不是!我连燕国的奴隶都不关心,就更别说南朝的奴隶了……”
他面色惨白,扭过头,连分辨都不能够。
不,自己绝没抱着这样的念头。
芳菲重重地喘息一声,话说得太急,心里如压着一块石头。就如一场无法遏制的暴风雨,终于下起了,刮来了,心里反而痛快了。
她见李奕低着头,那么不安。心里忽然很悲伤,是那种寒冷的悲伤——李奕,他其实不是这样!他救护自己的时候,正是自己最落魄的时候。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李奕,你走吧!”
他转身,却又扭过头:“娘娘,小臣其实不是那个意思!如果你实在不想回去……你可以坚持你自己的内心……”
她一怔,李奕已经大步走远了。
坚持自己的内心!
这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坚持自己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