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沉机的胳膊已经完全麻了,根本连动都动不了,他这回连仅剩的一点酒意都清醒了,安安静静地盘膝而坐:“我之前在陛下那里,看到了殿下抄写的佛经。虽然跟你最常用的字体不一样,但是我以前看过你一些废弃的手稿,你写的草体就是这样的。”
李清凰完全没想到,她这回露馅,却是露在她的笔迹上。亏她当时还觉得自己很机灵,用了连她母亲都认不出来的字迹。
她向来都懒得跟人兜圈子,身体微微前倾,问道:“那你应当知道我这次回来,是想做什么了?”
陶沉机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末将斗胆劝谏殿下离开长安,置身事外。”
“你让我置身事外?”她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他从前也是用那种死板的口吻说她不该这样也不该那样,说她太过激进冒险,说她不顾及后果,可是不论过去的那一回,都没有这一次让她觉得好笑。她揉捏着自己的手指关节,发出了咔擦咔擦的响声:“陶将军,我现在越来越怀疑你有问题了。”
“……殿下,”陶沉机微微叹了口气,“你可以杀了我的,我的命一直都是你的,这一点是不论何时何地都不会改变的。”
一个愿意慨然赴死的人,会是那个背叛他们的人吗?
李清凰的眼中已经蒙上了一层血色,现在陶沉机引颈就戳,杀他根本费不了她多少力,可她却不能动手,她害怕杀错。她猛地站起身,一脚揣在他的胸前,直接把人给踢了跟头,她的脾气向来都比较急躁,不愿意磨磨唧唧跟人半天磨不出一句实话来。她怒道:“我要你的命有何用?我想要的是报仇,报仇你懂吗?这么多人跟着我,但是我却把他们给领向了死亡,此仇不报,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
陶沉机硬挨了一脚,只轻轻地咳嗽着,没有再接话。
李清凰冷不防问:“我感觉你其实知道很多事,但是你不想说……你是为了谁而选择隐瞒吗?让我猜猜看,那个让你拼死想要掩护的人会是谁?”
她在大怒之后往往就会立刻冷静下来,每一次都会如此。陶沉机突然想到,谢老将军曾对他说过,李清凰若不是女子,总有一日会成为名垂青史的将才,因为她有血性,又有狼性,会追着自己的猎物不断发起攻击,她看似鲁莽冲动,可每一回都并没有为她这个最大缺陷而拖累大事。
他咳嗽的时候就觉得胸口闷痛,大概是被她踢伤了肋骨。
李清凰扶着椅背,语气阴森森的:“就让我猜猜看吧,虽然我想,就算是我猜中了,你也不愿意回答。”
陶沉机缓缓摇头,可是在这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绝望的表情,他已经走进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怪圈,从一开始就是,从头到尾,他都是被迫被推搡着,根本毫无选择:“殿下,咳咳咳,你为什么……”
李清凰却没停下她的话头,她滔滔不绝,想要把这些年埋藏在心底不为人知的阴暗心思全部倒空,她虽然想要光明磊落地行事,可她到底还是从这深宫中开出的花朵,那里曾有无数人苦苦挣扎过,最后却化为滋生阴暗的土壤,这样的土壤又怎么生长出一尘不染的娇花:“是我的姐姐,平阳公主吗?我知道,她曾经是你的未婚妻。”
陶沉机咳嗽得更加厉害。
李清凰自顾自道:“当年母亲登基时,我才只有十一二岁,但是我隐约记得,小的时候,父皇是为姐姐定下过一门亲事。户部陶侍郎家,是不是?后来陶侍郎卷入一桩贪腐案,最先揭发这桩大案的人就是他,那件案子可以说是动到了所有世家的根基,闹得惊天动地。然后我的母亲借助这股东风,方才登基为帝。你陶家男丁全部流放,你和我姐姐的这桩婚事既然都没公布于天下,那就不了了之。谢老将军告诉过我,你家因为一件贪腐案被牵连,三代之内都不允许科举入仕。我当时就隐约猜到了,然后我第一回邀请你来当我副将的时候,你手上还拿着一块玉佩,说是因为这块玉佩才跟祈猛打了一架。那玉佩我从前在我姐姐身上见到过差不多的,我从小就过目不忘,看过一次就不会不记得。”
“有些事,我不想追究,也不想去揭人伤疤。既然我打算信任一个人,那就不会再去怀疑他,堤防他计较他的过去。”李清凰语气森冷,“但是,你们却把我当成傻瓜,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以为谁都能把我玩弄在手掌心里。”
“陶沉机,”她语气陡然变得轻柔起来,“你告诉我,我的亲姐姐,平阳公主,她到底做过什么?这件事跟她有关系吗?你这么维护她,是不是以为时过境迁,你们还能重温故梦,再续前缘?”
陶沉机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他后背的衣裳已经被汗水给浸透。他和李清凰相处整整五年,这五年一起出生入死,她信任他,甚至愿意把手上的军务都交托给他打理,他也从来不求名利升迁,可是他却从来想到,她竟然什么都清楚,他的来历,他的过去,乃至他那桩几乎无人知晓的婚约,她全部都知道。
“你不说话,”李清凰见他还是沉默,已是勃然大怒,她直接把双手摆在自己的小腹上,不断地提醒着自己要冷静,她现在不能动气,最好能克服情绪上的大起大落,越冷静越好,“你不说话就有用了吗?我之前想过一千遍一万遍,既然我是愿意信任你的,我就会相信你到底。就算我看到你跟我的亲姐姐来往甚密,只要我没有证据,我就不会去往最坏的情况打算。可是你是怎么回报我的?我一开始,并不想要直接跟你面对面说话,但是我突然发觉这样等下去何时才是尽头。陶沉机,你告诉我,人血馒头好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