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忙了一个上午,午饭便在找了家酒楼吃了。
赵铃兰看着她点了一桌子好菜,然后开始狼吞虎咽,她吃东西的样子明明很斯文好看,可是吞咽的速度却很快,食量也比一般女人大了许多。她捏着筷子,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了她许久,方才软软地问:“你从前……是什么人?”
李清凰唔了一声,并没有回答她。
赵铃兰其实也不需要她回答,不管她过去到底是什么人,她都有可以不回答她这个十分冒昧的问题,她用近乎于喃喃自语的嗓音继续道:“我知道你不想回答我这种问题,我就觉得奇怪——你,原来到底是什么人?”
她会开锁,会面不改色地骗人,还能冒充蒙古大夫,那么她到底是谁?是小偷,是武者,又或者干脆是个身怀多种技艺的骗子?
幸亏李清凰看不到她脑子里面到底在想什么,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这很重要?”
这重要吗?
这当然不重要,不管她原来是什么人,她现在就是林容娘,是她能看到能触摸到的人。
赵铃兰笑着点点头:“对,这不重要。”
李清凰又道:“你看,这桩案子说白了也就是表面离奇,实际破绽很多,只要你抓住其中一个点,这就跟一个毛线球一样,现在线头已经被我们拉在手里,最后解决并非难题。”
赵铃兰想起张祎那浑浑噩噩又力大无穷差点杀了自己结发妻子的状态,又急道:“你说我弟弟他会不会也……”
按照他之前口述的证词,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就跑到了根本素不相识的女人的家里,也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手上还拿着一把柴刀。听起来就跟张祎一样,也中了蛊。
李清凰安慰她道:“你弟弟并没有中蛊的迹象,倒是有点像是被鬼迷了心窍。”
赵铃兰听她这么说,差点把眼珠子给瞪出来:“鬼迷心窍?”
“这只是一个比方,换一种说法,大概就是中了迷烟之类的。”李清凰当然知道赵衡其实也是中了蛊,但是那种迷幻蛊十分宝贵,蛊女用过之后就会收回自己手上,所以赵衡的情况跟张祎完全不同,“所以你不用担心,你看你上次还见过他,你觉得他和平常有什么不一样吗?”
赵铃兰是他的亲姐姐,自然能敏感地觉察到他不对劲的地方,上面匆匆见了一面,说了些话,并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异常的地方,遂放下了心。她知道这件事虽然既离奇又惊险,可是有李清凰在,一定能够有一个解决办法的。这样一桩沉重的心事落地,她忽然觉得沉甸甸的胃部突然变得空起来,她又重新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等到赵衡出来之后,他们姐弟两个就能继续相依为命,她自己却不能先行垮掉。
这边,林缜又重新帮忙把整个案子的卷宗整理了一遍,补上仵作后续验尸的证词。
一切就如猜测的那样,那死者肚子里怀有一个未成形的胎儿,正因为这个胎儿还不足三个月,并不显怀。她们所住的房子的地契是握在一个商行掌柜的手里,那个掌柜曾经在林府当过管家,就算现在出去做事,这家商行原本也是属于林思淼手里的产业。这样一来,有行凶嫌疑的人就增加了,除了被死者奶娘当场认出的赵衡,还有林思淼本人。
林思淼本来就是道貌岸然之辈,他端着的是谦和君子的架子,想要当这平远城一带读书人的表率,至少要在表面上没有任何道德方面的瑕疵。如果他知道自己养着的外室有了身孕,很有可能会容她不下,是以,他也是有嫌疑的。
但是这桩案子如果还要牵扯上水氏这个寄住在林府上的蛊女,事情绝不会有这样简单。
顾长宁用指尖摩挲着一只笔搁,忽然问:“你觉得女人就不能杀人了吗?比如陈氏?”
陈氏也有嫌疑,如果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外面养了外室,甚至那个外室还有身孕,她会不会想要把对方除之而后快?毕竟陈氏嫁给林思淼这么多年,就只有一个女儿,万一这个外室怀上的是男胎呢?想必这就值得她铤而走险了吧,然后再把这件事嫁祸给了赵衡。
他正做着各种猜测,小厮从外面回来,手上还挥舞着一封信笺:“大人,大人你前几天一直催着的信终于到了!”
顾长宁立刻把手上的卷宗给扔开了,三步两步跨到小厮面前,直接把他手上的信笺给抽走了,笑骂道:“走路看着点,毛毛躁躁得干什么!”谈笑间,已经把信封上黏着的火漆给撕开了,他抽出里面的信纸往下看去:与君相别三载,君却只予余一信,余不忘惜时长安把臂同游之情,然君已忘却,切切……
看了几行却没有看到该提的正事,顾长宁直接把第二张信纸抽上来,一目十行地往下扫,终于在末尾的地方看到了一句话:余同老友打听至,安定公主带兵巡察平海关外龙河滩一带,失踪数日,余部归来,死伤者众,公主已殁,平海关执事者陶沉机已往长安叙职。
顾长宁死死地盯着白纸上那“公主已殁”这个字,他捏着信纸的手在微微发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那一刹那涌到他喉咙口的情绪全部咽了下去,若无其事地问林缜:“我好像记得你之前跟我说过,李清凰那野蛮丫头战死在沙场上,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林缜在一个多月前对他说过李清凰战死的话,他觉得这根本不可能,可是到底还是不放心,写了信给离平海关最近的老友去探听情况。按照这信上的内容,陶沉机来他这里借了官马就是为了上长安叙职禀报战况,他十分后悔当日自己竟没有细细去问陶沉机事情的详细情况。
可这一切若是再深想下去,李清凰战死没多久,林缜其实就已经得知消息了,这是为什么?他从辞官回乡丁忧已整整有一年多,他的消息绝不可能这样灵通——不,就算他有线报可以收到平海关的消息,也绝不会比陶沉机赶到平远城那日更早!为什么他会知道这件事?
林缜看了他一眼,语声低沉:“是真的,当日陶将军来借官马,他告诉我的。”
不对,完全不对。他有一天突然摔断了手臂,跟自己一块去喝酒,喝醉的时候,是说过李清凰战死这件事,还说她被砍下了头,身首分离。他当时也喝得高了,但是还没断片,还记得清清楚楚,只是以为林缜酒量差,喝醉了胡言乱语。
顾长宁慢慢把手上的信纸揉成一团,又斟字酌句道:“原来是真的,我还以为她不会死的,我刚收到了旧友的信,他提到她战死的消息……”
林缜抬起头,安静地望着他。他那一双凤目依然漆黑安然,好像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事,没有任何人能够动摇他的心念。
顾长宁红着眼眶,又重复了一遍:“我以为她不会死的。”
林缜还是看着他,嘴唇微张,却没有什么都没说。
“我从前一直以为我听到她战死的消息会高兴,高兴到恨不能立刻冲出去绕着府衙跑上两圈,再放点烟花什么的庆祝一下。”顾长宁道,“但是我现在知道,我错了。但是我错了……”
李清凰死了,他心中关于“家”的那一角彻底崩塌。
她见证过他那些冲动飞扬的少年往事,又深知彼此的真实面目。旁人说他是风流坦荡的君子,她会嗤之以鼻,别人说她是保疆卫国的李少将军,他也会嘲笑她的刁蛮跋扈。可是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了,从今往后也不会再有。那些见证过他所有的少年心事和意兴飞扬的过去的人,已经全部都不在了,襄阳公主死了,谢老将军死了,现在李清凰也死了。
“林缜,”顾长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分析着他的表情,“你告诉兄弟,她是死了吗?”
林缜低声回应:“她的确是战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