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青琼进了东宫之后,因为嫁的是皇家,她自己不仅不能随便回娘家,娘家人不方便时时过去探望。
这半年来,她也叫人送过几次信回去,说是想念母亲,老夫人都以孟氏在养病为名给挡了。
后来孟氏被送去了清黎庵的事,自然也不会特意告诉她。
那嬷嬷一脸的急色。
老夫人的脸色也微微阴沉了几分,沉默了片刻才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老夫人当初挑给武青琼的几个陪嫁的嬷嬷,都是十分精干的,就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这个孙女儿不靠谱,才安排了妥帖的然去看着她的。
那嬷嬷大约也猜到了老夫人的打算,却是迟疑着不肯走:“老夫人是准备明日亲自进宫去么?如今太子登基,三小姐又马上会被晋为德妃,以后她于侯府就份属君臣了,若还是这样糊涂行事,老夫人您……”
之前也得亏是太子年少,几个正妃侧妃娶回去不过就是占着名分做个摆设罢了,一没圆房二没子嗣的,真正能折腾的都是宫里皇帝的那些妃子们,现如今,哪怕这些新晋后妃也就还只是占着位置,可萧昀已经登上帝位了,他的后妃们就正式进入满朝文武百官的视野,今非昔比了。
武家,就算是老夫人,甚至是顶着定远侯和父亲双重头衔的武勖……
从身份上都已经压不住她了!
她肯听话还好,不肯听的话,武家就算跟她翻脸也都翻不出什么好结果来。
老夫人之所以忧心忡忡,自然就是因为这个,闻言,脸色就更难看了几分:“当初也是我的错,早知道孟氏会把她纵成这样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就不该把她放在她亲娘的身边养。这都多大了,还这般不知轻重,恐怕是非要闯出个天大的祸事,吃一次大亏才能晓得厉害了!”
可是她要闯了大祸,必然是要牵连整个武家的,又不能真的放任她去闯祸。
武昙扶着老夫人的手,在旁边一直没吭声,斟酌再三,才笑着打圆场道:“祖母也有阵子没见三妹妹了,她可能会懂事些了也未必,您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明日进宫做什么,回去跟父亲说一声,让他抽空去看望一下三妹妹吧,父亲严厉,三妹妹一向都怕他……您何苦去做这个恶人!”
尤其武青琼一旦晋为妃位,以后再见面,他们都是得给那头行礼请安的……
武昙就算不拘小节,也不代表着愿意随随便便就吃这样的亏。
老夫人侧目看她一眼,目光审视。
后妃的册封礼,一般都是女眷参加的,武昙不是不懂规矩的人。
武昙却只是笑笑,打了个马虎眼:“我不是说明天让父亲去观礼,父亲也有阵子没回京了,正好现在也没差事在身,这几天让他去看看三妹妹也好。二娘的去处,迟早要告诉三妹妹知道的,瞒是瞒不住的,那件事是父亲出面处置的,他们是亲夫妻,亲父女,有些话反而是好说些。”
就武青琼那个胆子,典型的欺软怕硬,她就是封妃了——
武昙确信,只要武勖在她面前脸一沉,她就会立刻缩脖子,再也顾不上管孟氏的死活了。
偏偏——
武勖还有他自己的“大事”要筹谋,也绝对不会允许这个女儿在这个时候不安分!
老夫人确实自认为和武青琼之间不亲近,斟酌了一下,还是点了头,只是临了还是忍不住重重的叹了口气:“唉!”
武昙便将她的手递给周妈妈扶着,又再说道:“明天我也不想进宫去自讨没趣,不过到底是一家子的姐妹,趁着这会儿离着开宴的时间还早……蒋嬷嬷,你引我过去吧,我替祖母过去跟三妹妹说两句体己话。”
蒋嬷嬷不敢擅自点头,迟疑着看向老夫人。
武昙虽然平时会胡闹些,但是脑子清醒,在大事上从来都是有分寸的。
老夫人虽然觉得她这时候去找武青琼,其中必然有瞒着自己的一些原因,不过倒也不担心她惹祸,略想了下就点了头:“别耽误太久,快去快回,我先去宴上等你。”
“好!”武昙咧嘴一笑,就转身先跟着蒋嬷嬷走了。
萧昀已经登基为帝,后面等侧妃礼举行之后,武青琼三人也要从东宫挪出来,所以现在皇宫和东宫之间的那道门的门禁就先撤了。
从宫里过去会近些,武昙坐了轿子,由蒋嬷嬷护送往东宫去。
老夫人由周妈妈扶着,却是在原地目送,站了许久。
“老夫人,您怎么了?”周妈妈看出了她眼中的忧虑,就出言安慰,“二小姐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不会吃亏的。”
“我不是怕她吃亏,”老夫人道,说着,就又重重的叹了口气,“我是觉得她这出了趟院门回来,就有了心事了。”
周妈妈却是被她说的有些茫然,刻意的回忆了一下,还是不以为然,就刻意逗着老夫人宽心,笑着打趣:“也没有吧,还是说说笑笑,活泼的紧呢!”
“你不懂!”不想,老夫人面上的愁容却是半点没有消减的迹象,前面又有空轿子从宫里抬出来,她就往前走去。
周妈妈小心翼翼的扶着她。
不想走了两步,老夫人却还是再度感慨了一声:“懂事儿的时候太懂事儿了,但也是越发的眼里不容沙了。”
突然就变得很极端。
怕她年纪大了一个人进宫跪灵会有个不方便,就每日风雪无阻的陪着,这就是她这孙女儿会做的事,就是以前,武昙也是这般孝顺她的,可是在这份孝顺里,又仿佛夹带了更多的小心翼翼。
周妈妈作为旁观者,不曾察觉,老夫人却深有感触——
自从武昙跟着萧樾出去了一趟回来,现如今反而像是带了个大人的心态,将她这个老太婆给呵护起来了……
而在这同时,她对孟氏,对武青雪,甚至是对她的亲生父亲,态度都变得十分果断和犀利。
若是在以前,就算陆之训做的事引发了她对武青雪的不满,只要不是武青雪当面先做出什么事让彼此下不来台,她便会装疯卖傻的掩饰太平,好歹是顾念着这一家人的情面……
而现在,在整个侯府的院子里,好像除了对她这个老太婆,那丫头对其他任何人的态度都变成了要么敷衍,要么不耐烦,仿佛连做戏都懒得做了。
武昙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她能将这个孩子身上最细微的变化都看得一清二楚。
可是——
却又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又究竟瞒着些什么。
而同时,这种未知,又让老夫人心中莫名的带了几分不安,总有一种山雨欲来时候的焦灼……
武昙坐了轿子往东宫去。
因为有蒋嬷嬷引路,轿子就直接抬进了东宫门内,一直进了内院的花园门口才停。
“二小姐,到了,前面还有几步路,都是花草,轿子不方便进去。”蒋嬷嬷亲自过来掀开轿帘。
武昙从轿子里出来,含笑点头:“嬷嬷你让他们就在这里等我片刻就好,我就进去跟三妹妹说两句话,很快就出来。”
“好!”蒋嬷嬷吩咐了一声,让轿子原地等着,就赶紧快走两步给武昙引路,往武青琼住的院子去。
这边他们刚进了园子不久,从另一边的小径上,装扮好的霍芸婳就带着一队婢女,面上意兴阑珊的走了过来。
也就是武昙没跟她正面碰上,否则一定会发现——
这几个月未见,这位总是喜欢扮娇弱的霍家大小姐精心描绘的妆容之下,眉宇间居然是真的显出几分憔悴的病态来,虽然她是极力的遮掩修饰过的,可身上的清减和神色间的萧条却是无法完全遮掩的。
霍芸婳施施然的从园子里出来。
刚坐到花坛边上准备歇歇脚的抬轿子的小太监们连忙站起来行礼:“见过惠妃娘娘!”
秋凝本来也正要打发人去抬肩舆过来,看见这现成停着一顶,就径自走过来要压轿,一边和气的笑道:“都别闲着了,送娘娘去宴上吧。”
几个小太监背地里互相看看,其中比较年长的一个就站出来,陪了个笑脸道:“秋凝姑娘,这轿子是给德妃娘娘的娘家姐姐留的,蒋嬷嬷特意交代,让奴才在这里等着,一会儿再送侯府二小姐回去的,这……”
也不就是因为武青琼晋了德妃,而霍芸婳低了她半分,就是平时——
武侧妃骄纵,少有不顺心的就要当场发作,轻则叱骂,重责责罚的,宫人也都尽量的都顺着她些。
而相对的,霍侧妃就要知书达理的多,还是可以讲讲道理的。
霍芸婳在武昙手上吃亏已经不是一两次了,这会儿骤然听见武昙的名字,还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她下意思的伸手摸了下脸颊,但随后下一刻就发现自己失态,心中恼怒,面上却还是保持不动声色,优雅的扶了扶鬓角,又将手放下来,随口问了句:“你说的是武昙么?”
若是别家的闺秀,宫人们也未必能将人家姑娘的闺名记得这么清楚,可谁让武家的二姑娘出名呢?
他家就三个姑娘,唯一一个未嫁的被晟王殿下看上了,宫外都传遍了,更何况还是宫里。
小太监恭敬点头:“正是!”
霍芸婳压着眼底的怒火,微微蹙眉。
秋凝察言观色,连忙上前一步,代为问道:“她是一个人来的?有说过来做什么的吗?”
小太监回:“是一个人,至于来干什么……奴才们不好随便打探贵人们的事,不过蒋嬷嬷说就是过来陪德妃娘娘说两句话,很快就出来,这才让奴才们在这等着。”
霍芸婳自然不会直接冲到武青琼那去找茬大闹,就只当是听了两句闲话,淡淡的道:“那看来德妃是不能跟咱们走一道了,那就不等了,咱们先过去吧。”
言罢,重又优雅的款步继续前行而去。
几个小太监也都重又坐下闲聊起来。
秋凝扶着霍芸婳的手,就见她刚错开眼,脸上表情就忽的冷了下来,于是赶紧回头以眼神示意后面跟着的宫人们别跟她们太紧,等拉开了一点距离,这才低声的说道:“武家的那个是出了名的没脑子,成不了气候,现在她走了狗屎运得了高位,应该是侯府怕她不知天高地厚惹出祸事来,这才让那二小姐过来提点一二的吧。”
霍芸婳眸色冰冷的讽笑一声:“装什么姐妹情深,那两个也是口是心非的,凑到一块不打破头就算不错了。”
因为册封的这个事,后位空悬足够让她惊喜的,可武青琼居然压了她一头,她心里也始终不是滋味儿,于是顿了一下,就又说道:“武青琼就是个蠢货废物,当年我费尽心机摆她这步棋,总不是白费的,无论看身份还是脑子,她都当不得那个后位,根本不足为惧。”
这么一说,秋凝都几乎忍住要笑出声来了,忍着笑意又再轻声的提醒:“姜家那个砸了一下午的东西了,本来对过来传旨的内侍扬言说病了,晚上宴会不去了,不过……下午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过来了,应该是正在劝。”
一个太子妃,太子登基为帝,她居然没能顺理成章的被册封为后,这件事——
真的是足够让姜玉芝乃至于整个姜家沦为笑柄的了。
就姜玉芝那么个被捧着长大的大小姐,这会儿没脸见人才是最正常不过的。
只是很奇怪,提起她,霍芸婳眼中便是突然暴涨出浓重的一抹戾气来,捏着帕子的手按住胸口,又死死的咬住了下唇。
秋凝都感知到了她浑身的杀气,不禁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了。
霍芸婳自己缓了片刻,就也恢复如常了,便又再度侧目看向了秋凝道:“咱们家里呢?父亲怎么说?”
秋凝连忙收摄心神,还是谨慎的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才小心翼翼的说道:“二小姐已经跟宫里去传旨的人都推了,说要给夫人侍疾,今天的国宴和明日您的封妃礼她都不能前来。老爷自然是向着娘娘您的,可二小姐是夫人的眼珠子,现在她提着那口气,就是死活不答应……咱们这边,又不能现在请旨下来,这事情一时不太好办。”
霍芸婳于是冷笑:“本来也不是非她不可的,可是本宫出嫁的时候田氏就是死把着银子不肯拿出来给本宫做陪嫁,还闹了我好歹一个没脸,她们不叫我如意,她们母女也休想逍遥过日子。她们躲着我不肯进宫是么?没关系,过两天我就回去看她们。”
秋凝听得一惊:“太子……哦不,陛下会让您回去么?”
霍芸婳道:“本宫的嫡母病重,危在旦夕,本宫这个做女儿的回去尽尽孝心,不是正经的礼数么?”
“尽尽孝心”几个字,她便是刻意咬重了读音,字牙缝里挤出来的。
秋凝听得都一阵胆寒,微微的垂下眼睑,小声的提醒:“田氏是真的病下了,上回过来您提过那件事之后……奴婢叫人私底下去打听,说她回去就吐了血,所以后来就没再进宫来跪灵,也不是推脱……”
顿了一下,就有些讳莫如深起来。
霍芸婳侧目看过来一眼。
秋凝才硬着头皮道:“这回怕是真的快不行了。”
不想,霍芸婳闻言,却是笑了起来:“她若真能死在这个时候,对本宫而言倒是好事一桩,届时霍芸好热孝在身,朝廷不会夺一个闺阁女子的丧,到时候她就该来求我了!”
……
主仆一行,说着话渐行渐远。
这边他们刚拐过路口,后面前院的书房里,萧昀也埋头快步走了过来。
看见停在花园外面的轿子,便就抬脚往那走,弯身便要坐进去。
“见过陛下!”小太监们可不敢拿应付霍芸婳的那套说辞应付他,连忙起身就过来帮忙压轿。
小尤子左右看了眼,顺口问道:“你们怎么等在这?”
“回尤公公的话,定远侯侯府的二姑娘过来探望德妃娘娘,奴才们是……”小个太监们不敢怠慢,连忙如实回话。
萧昀已经走到轿子前面的脚步却是忽的顿住,面无表情的侧目扫过来一眼,确认道:“武昙?”
她们家,明明姐妹不合的,之前都还闹到宫里来了!
“是!”小太监回道,已经是将轿子压下。
不想,下一刻,萧昀脚下却是鬼使神差的转了个方向,举步进了内花园。